批評(短篇小說)

▲文/丹尼爾·克爾曼

瓦根巴赫慢慢穿過一排排座椅之間的過道,找到自己的座位,從鄰座的腿前擠過去,坐了下來。剛坐下就閉上了眼睛。直到升入空中,升到寧靜安全的高空,他才會再睜開眼睛。這是他一向的習慣,這個習慣和半小時前吞下的鎮靜劑能幫助他克服恐懼感。他眼也不睜地繫上了安全帶,這個本事他早已練會。之後他聽到了發動機的轟鳴聲,一股大力將他向座位上一推,將他拉向天空,那一片遼闊高遠的藍色裡。直到他感覺不到任何動靜的時候,他才睜開眼睛。天空彷彿放射著光芒,太陽在西方燃燒,在遙遠的下方是一片輕煙籠罩的綠野。

“對不起,”他的鄰座放下了報紙,開言道,“您是不是瓦根巴赫呀?”這是個大胖子,蓄著黑鬍子,眼鏡片後面的黑眼珠瞪得老大。

“是。”

“啊。”這個男人繼續看自己的報紙。瓦根巴赫向窗外看,明亮的光線讓他不舒服。他不能多動,也不能多想。幸好,只不過是一小時的航程。但這也意味著沒有電影可看,也沒有什麼吃的,充其量不過給一個軟沓沓的三明治。

“我經常看到您,”鄰座說,“在劇場裡,還有電視上。那個節目,《音樂時代》,是您主持的吧?”

“《音樂時刻》。”瓦根巴赫避開他的目光。他不想跟他談天。他壓根兒就不想說話,更不想跟粉絲說話。

“啊,對,是《音樂時刻》。我太太經常看。兩星期前我們還去看了《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美國劇作家愛德華·阿爾比的名作。—譯註)。真巧,是不是?”

“您是,”瓦根巴赫問,“想要簽名?”口氣很衝,似乎是有意的。他的手自然而然地伸向外套口袋,去掏簽名照片。

“啊不,謝謝。不要。”

瓦根巴赫僵住了。

“您要知道,”那男人說,“我並不是粉絲。”

瓦根巴赫向窗外看去,不動聲色。雲朵畫出了一幅畫,一幅古怪的長卷。他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聽錯了?

“其實我搜集了很多簽名,”那男人說,“我有整整一本影集的簽名。但是您的嘛……謝謝,不要。您太客氣了。”

他又去看報紙了,翻動著。瓦根巴赫揉揉眼睛,太亮了。

“請恕我直言,”那男人說,“我覺得您在《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裡的表演太表面化了。您根本演不了這個角色,不是嗎?有幾次您索性演不下去了,大家都發現了。還有您的手勢——幹什麼要那樣胡亂揮舞?對不起!”

他又去看報紙了,舔舔嘴唇,翻看著。瓦根巴赫揉著眼睛。

“我太太也這麼認為。”

瓦根巴赫微咳了一聲。聲音很奇怪。發動機改變了聲調,一時間一陣令他頭暈目眩的恐懼感在體內升起,他深呼吸,好一些了。他決定不予理睬。

那男人抬起頭:“對不起!我這樣說很沒有禮貌!”

“沒事。”瓦根巴赫說。

“我並沒想讓您難堪。”

“沒事。”瓦根巴赫說,“每個人都有——這是他的權利——自己的品位,是不是?”

那男人聳聳肩膀,又去看報紙。瓦根巴赫閉上了眼睛。他感覺自己閉鎖在溫暖的黑暗中。

“太業餘了,”一個聲音在旁邊說。他打了個哆嗦。

“太業餘了,”那聲音又說,“我是說兩星期前的《華倫斯坦》(德國偉大作家、詩人席勒的劇作。—譯註)。老天,您知道嗎?您把他演成了一個小丑,您是怎麼想的呀?還有您的出場……”

“怎麼了?”瓦根巴赫喊起來。他張開了眼睛。那個出場是讓他非常得意的,他排練了很久,也因此而被交口稱讚。

“沒什麼,”那男人說,“沒什麼。對不起。”他舔舔嘴唇,翻看報紙。

“那個出場是我表現最好的一瞬間!不管您信不信!”

“我信,怎麼不信。”

“什麼?”

“我相信那是您最精彩的一瞬間。我信。”

瓦根巴赫閉上了眼睛。他一動也不想動,他要裝出睡熟的樣子。他並不想跟人討論。他並不想與這個人吵架。他只想抗過這次飛行。恐懼感越來越強烈。他感到頭暈。

“看完《華倫斯坦》,我問我太太,‘你看怎樣?她說,‘唉!還用得著多說嗎?”

瓦根巴赫均勻地呼吸。他不動聲色。他清晰地聽見發動機的轟鳴聲、乘客們的低語和空中小姐的聲音。

“我父親也去看了,晚一個星期。我給他打了電話,問他:怎麼樣?他說……”那男人笑了起來,“啊不,我最好還是別告訴您吧!”他清清嗓子,“真對不起!我本不想打擾您。”瓦根巴赫聽見報紙的窸窣聲響,然後就沒有聲息了。他把眼睛張開一條縫,看見了自己的兩隻鞋尖以及之間的地面。驀然間他意識到,下面什麼也沒有。沒有啊。一萬米高:只有空氣,陽光,虛空。他驚惶得呻吟起來,揉著額角。

“您不舒服嗎?”

“不……我很好!”瓦根巴赫轉頭去找空中小姐,想要一杯咖啡或是別的提神的東西。但是不知怎的空中小姐連個影兒也不見。

“我去給您弄點東西來喝?您氣色很差呀。”

“不,”瓦根巴赫說,“我還行。”

“您要不要看雜誌?我這裡還有一本《新週刊》。”

“不要,謝謝。”

那男人聳聳肩膀:“不客氣。您知道嗎,在上一期的《旋律時刻》裡……”

“《音樂時刻》。”

“……《音樂時刻》裡您好像病懨懨的。我太太說,他沒什麼事吧?我說,別擔心,沒事。可是,現在,我這麼近地看到您,我可真為您擔心呀!”

瓦根巴赫四下看。空中小姐在哪兒?

“您究竟為什麼要主持那個節目呢?我認為,像您這樣一位演員,不管怎麼說您也是一位演員呀,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不管怎麼說,從理論上講……究竟是為什麼呢?為了錢?”

瓦根巴赫揉著眼睛。他覺得呼吸困難。他張開嘴,卻發不出聲音。飛機似乎在下降。他清楚地感覺到:在下降。

“究竟是為什麼呢?您掙的錢夠多了呀。太多太多了,是不是?我的意思是,何必如此貪心,以聲譽為代價,以……您知道您在那裡面顯得多麼可笑嗎?在那弱智的節目裡?”endprint

“嘿!”瓦根巴赫叫道。

空中小姐站住了。

“一杯咖啡!”

“對不起,我們正在降落,我不能給您提供任何東西。”

“拜託,”瓦根巴赫說,“給我一杯咖啡吧!”

“對不起,這是規定。”

“您知道,”瓦根巴赫的聲音是沙啞的,“我是誰嗎?”

“不知道。”她轉身走了。

“要是我問您那會兒您就告訴我,那還來得及。您可倒好,想去打動空中小姐!您認為她會看《音樂時刻》?您以為隨便什麼人都會看《音樂時刻》?”

瓦根巴赫劇烈地喘息著。“我不能容忍,”他想喊叫,卻發不出叫聲來,只是一種奇怪的沙啞的聲音,“她這樣來侮辱我,而且……”

“對不起!”那男人說,“您完全正確!”他正視著瓦根巴赫,摘下眼鏡摺疊起來,突然換了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您坐在飛機上,不願意說話,感覺不舒服,只因為我不是您的粉絲,因為我這樣放膽直言……對不起!”

“沒什麼!”

“不,怎麼能說沒什麼呢,我太放肆了,這是……”

“拜託,”瓦根巴赫低聲說,“請讓我安靜一會兒!”

頭頂上禁止吸菸的標誌亮起來。空中小姐急急地走過。走得好快。看來是發生了什麼不正常的事。

“有一次我覺得您表演得很好。相當好。以您的條件而言。那是在《智者納旦》(德國啟蒙運動時期重要作家萊辛的劇作。—譯註)裡面,五年前的事了,您扮演聖廟騎士。這個角色是一個……我來幫您繫上安全帶?……您倒是沒有糟蹋它。”

瓦根巴赫摸索著把安全帶扣好。他感覺到飛機在下降,他看到窗下玩具般的景物越來越接近,房屋在長高,顯現出更復雜的形狀,發動機的聲音似乎更響了,一架直升機在他們下方飛過,飛機搖擺起來。恐懼感扼住了他的呼吸。“像您這樣一個業餘的、沒有天賦的、完全沒有天賦的、門外漢似的演員……”

瓦根巴赫躬下身子,額頭抵在前面的椅背上。發動機在吼叫。難道要墜機?

“……連臺詞都沒有練好,那可不是說兩句話的事兒,啊,瞧我說的是什麼,甚至……像一塊毫無靈性的頑石!”

他感覺到來自下方的重重一擊撞在飛機底部,彷彿一切都完了,一切,永遠。

“居然學他的劇本,有那個腦子嗎!以前只要我在電視裡一看到您,我就把電視機關掉,現在我還特意打開!因為可笑!真可笑!”

瓦根巴赫向窗外看,旁邊一條跑道在奔跑,兩道長長的黃線。它們跑得越來越慢,飛機制動,又是更強烈的一下制動,他能感覺到那種將他從座椅上彈起來又被安全帶勒住的力量。

“完全沒有天賦!可笑!完全沒有天賦!”

現在停住了。瓦根巴赫揉著眼睛,醒悟過來,都過去了。飛機停住了。他知道自己還活著。他解開安全帶,猛地站起身來。地面似乎在搖擺。他頭暈得厲害。他的鄰座抬頭看他:他的鬍子閃著溼潤的光。他的頭髮亂糟糟的,他的眼睛又黑又圓。“請您,”他說,“請原諒!”

“什麼?”

“請原諒!我昏了頭了!”

“讓我過去。”瓦根巴赫說。他從他身邊擠過,向艙門走去:他是第一個,門還鎖著,他只能等一等。

“完美的降落,”空中小姐說,“是不是?像教科書裡說的一樣平穩!”

門開了,他可以出去了。頭還是很暈。他深呼吸,儘量快步走。穿過一條又一條走廊,穿過明亮的大廳,走到提取行李處。傳送帶送來了一個又一個陌生的箱子。他的箱子到了,他抓住它,提起來,走向出口。兩扇門自動開了。

一隻手搭住了他的肩膀,他猛地一轉身,是飛機上他那位鄰座。

“您知道嗎,”他說,“我是因為害怕。我害怕坐飛機。真可怕。我不知道該怎麼辦,我……所以我有時……您能理解嗎?”

“您,”瓦根巴赫說,“把手拿開!”

那男人後退一步。“其實我覺得您很不錯。沒那麼差勁。比如在《誰害怕弗吉尼亞·伍爾夫》裡面。當然算不上有多好,不過……在第二幕裡您的表演就不是那麼討厭了!儘管……”

瓦根巴赫轉過身,舉起一隻手。但是沒有出租車停下。他覺得很熱,他出了汗。

“儘管您有兩三次都說錯了詞,而且您還想改過來……挺有意思的。”

一輛出租車停下了。他拉開車門跳上去,說出了酒店的名字。車子開動了。瓦根巴赫剋制住自己回頭的想法。他搓著額頭。他頭痛。街邊有一些房屋,但是模樣千篇一律,陌生,無趣。

酒店房間太小,也不舒服。他放下箱子,想了想,拿起了電話聽筒。遲疑了幾秒,他撥了號,憑記憶撥的,是他的助理的號碼。

“喂,”他說,“是我。我到了。我們的日程是怎樣安排的?”

他聽了一分鐘。對他說話的是一個興奮的被電流扭曲的聲音。他放下聽筒,向窗外看。街邊立著一棵樹,有一個胖小子在孤零零地踢足球。

“好的,”他說,“我明白了。有個問題。”那孩子一腳踢去,球滾動著,撞在樹上,停住了。孩子呆呆地瞪著它。一輛出租車駛來,停住了,有人下了車。瓦根巴赫很快地轉過身。

“有個問題。我們能不能毀約?”

原載《譯林》2017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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