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天民的真善美(楊文穎)

王天民的真善美(楊文穎)

作為看了半個多世紀秦腔的一名戲痴,我總難禁反思回望,尤其對德藝雙馨,為本劇種贏得崇高聲譽和廣泛影響的名宿鉅子,更是無法忘卻,王天民氏,便是其中之一。

王氏乳名天貴,字紫純,原籍陝西岐山,1914年生於西安,屬虎,1924年入易俗社,為七期,據驪樵先生文章稱:“初入社,習小生,教練黨甘亭以其聲音清朗,姿容妙曼,……乃令改習花衫。”

所謂“花衫”,乃旦行的別一法門,這種演法始於京劇有“通天教主”之稱的王瑤卿先生,他是和“伶界大王”譚鑫培配對唱過戲的,腹笥淵博,德藝兼善,在京劇界威望極高,當年梅蘭芳先生的伯父“京胡聖手”梅雨田老先生曾親帶其侄要向王燒香磕頭正式拜師。王卻爽朗對梅蘭芳說:“論行輩我們是平輩,咱們不必拘於形跡,你叫我大哥,我叫你蘭弟。”所以,王、梅雖有師徒之份卻始終兄弟相稱。梅曾明確說明他《虹霓關》、《樊江關》、《汾河灣》等戲,都宗的王派,尊師重道,毫不含糊。京劇四大名旦之一的程硯秋先生,也得到過王的重要指點,執弟子禮甚恭,他是先拜梅,再拜王,其程腔的產生,王是總體設計,所以梅派、程派都與學王有關,由此可知王在京劇中的顯要位置。梅蘭芳大師繼王瑤卿先生之後發展完善了“花衫”這項藝業。早先京劇的“青衣”,即秦腔所謂“正旦”,重唱輕做,早先京劇的“花旦”,即秦腔之“小旦”,又重做輕唱,王老夫子首先衝破這種侷限,冶青衣、花旦、刀馬旦於一爐,至梅大師即服從於人物塑造而融會貫通,遂定名“花衫”,天下景從。

王天民的真善美(楊文穎)

王天民的表演路子,亦大體如斯,這從他所演劇目及角色,即可證實。折戲如《櫃中緣》的許翠蓮,《蜂蜜計》的韓氏,《洞房》的盧鳳英,《烤火》的尹碧蓮,《葬花》的林黛玉,《詠梅》的林韻紅,《自媒洞房》的劉玉英,《京兆畫眉》的京兆夫人等。本戲如《楊貴妃》的楊玉環,《頤和園》的賽金花,《三知己》的王素雲,《盜虎符》的平原君夫人,《宮錦袍》的李雲錦,《大孝傳》的敤首,《若耶溪》的西施,《金川門》的徐妙錦,《復漢圖》的陰麗華,《奪錦樓》的錢瑤英,《人月圓》的殷彩雲,《淝水之戰》的謝道韞,《美人換馬》的趙徵卿,《山河破碎》的梁紅玉,《還我河山》的嶽夫人等。這些戲,有的唱多些,有的做多些,有的年少些,有的年長些,有的著古裝,有的穿時裝,有的著戎裝,有的穿便裝,更有女扮男裝,但唱做並重,形神兼備,則是共同的,這正是“花衫”的突出特點。

王天民的真善美(楊文穎)

1926年,他初出茅廬,以一出《櫃中緣》頭角嶄露,每演竟能使劇社“收入倍增”。1929年他與王文華、康頓易、高符中等15人畢業,1930年即被長安城中戲曲愛好者組織的“天香院”以“天香院主”稱號相贈,劇作家樊仰山先生解釋,這是形容王的藝術,如牡丹花般“國色天香”。1931年《易俗社報告書》稱王天民:“面如滿月,行若浮雲,莊重而不板滯,活潑而不輕佻,喜怒哀樂,能合分際,其聲若鶯兒,若笙簧,唱功之娓娓動聽,為本社歷來所未有。”1932年,西安《新秦日報》舉辦“菊部春秋”評比秦腔演員,他名列第一。1932年及1937年易俗社兩次進京,王天民更是聲譽鵲起。在吉祥劇院演《三知己》,京劇四大名旦之一的尚小云先生親為其著妝,臺下多以坤伶疑之,故秦腔旦角化妝的美化改觀當自王氏始。演《頤和園》,天津《大公報》刊登《不堪回首話當年》,報道賽金花本人觀劇並真假賽金花會面事,賽金花對王天民的表演塑造,亦表示滿意。演《人月圓》,《全民報》刊登《曼綽遺風》的評論,特別指出扮殷小姐的王天民,“其擺佈戲弄浪子柳小卿之做功,忽嗔忽呵,忽怒忽責,忽打忽怨,學做京白,令觀眾笑不可抑,極詼諧詭譎之勝。”《全民報》署名大同的評論還指出:“若王天民者,謂之長安城中梅蘭芳,較為得當。”天津《大公報》亦刊登《易俗社的主角》相呼應:“王天民的細膩表演,不獨拉住了不少戲迷,而且把許多和戲劇素無緣分的人也都吸引住了。一般人都眾口同聲的贈他一個‘陝西梅蘭芳’的徽號。”並且讚許“有(程)硯秋之端麗,(荀)慧生之嬌媚”、“天生麗質,聲韻尤佳,身段自然美觀”、“刻畫入微,形象盡到”等等。據配演田玉川的康頓易向雷震中透露,戲劇通家齊如山先生看了《洞房》,專門設家宴約請王、康,並煩其即席表演《洞房》之“笑”,齊盛讚:“僅這幾笑即可作長篇評論。”齊氏乃梅蘭芳先生實際上的藝術指導,對梅的提高及梅派的形成作用非凡,其在京劇中的位置,相當秦腔之封至模,非等閒人物可知。另據透露,梅蘭芳先生其時正在上海,經齊如山先生轉告鼓動,以至1957年梅先生來西安,還特別提出要看王的戲,王即獻演《洞房》求教,這是後話。返陝後西安亦多評論,“北平歸來,腳下手勢更見考究,嗓音尤覺清雅纏綿。”(封至模)“所演各劇,細膩大方,別開生面。外來人士,每言在平津滬漢,即聞天民之名,比到西安,莫不以先睹為快。”(驪樵)1949年,王紹猷先生在《秦腔記聞》中則贊以“金瓶牡丹,富貴纏綿,聲似裂帛,字正腔圓。”而時隔數十載的1962年,尚小云先生撰文道:“王天民同志主演的《蝴蝶杯•洞房》、《少華山》、《美人換馬》等許多節目,我都非常愛看。尤其是《美人換馬》有一場搜府,情節很緊張,給我印象最深。……我自編自演的《墨黛》,其中有一場搜府,就是特地從《美人換馬》裡移植過來的。多年來,我每次演出《墨黛》,都會想起易俗社,想起王天民同志。”我不厭其煩地抄錄引用當年這些資料,意在說明,王氏不惟被長安城中戲迷譽為“國色天香”,不惟“唱功之娓娓動聽,為本社歷來所未有”,不惟西安“菊部春秋”評比名列第一,而且名重京津,驚動了齊如山、梅蘭芳、尚小云諸大師,並與程硯秋、荀慧生兩位大師的風采相類比,京津觀眾還盛情贈以“陝西梅蘭芳”徽號,《全民報》上甚至有“若此伶久居舊京,改唱皮黃,恐怕梅(蘭芳)程(硯秋)荀(慧生)當退避三舍”的議論,這實在是颳起了王天民的“龍捲風”,其風頭之強勁,堪稱本世紀之最。我以為,就秦腔花衫而言,實可謂“世紀一人”。

王天民的真善美(楊文穎)

對於他的表演藝術特色,曾有不少人撰文論及,條分縷析,精彩迭出。如《王天民之撒手鐧》(封至模),《懷念“天香院主”王天民》(樊仰山),《樸素平淡,感人至深——談王天民的〈洞房〉》(金葳)等。封先生對王天民“扮相得一膩字,身段得一嬌字,唱功得一柔字,做工得一細字。脫盡秦腔火氣、粗豪之短”的概括,尤其精當透闢。不久前拜訪仕女畫家何明翰兄,一提到王天民,他竟滔滔不絕談了好半天。他說傳統仕女畫及西洋人物畫,皆以“端莊嫻雅”為最美,王天民所扮女性,正是這種美的化身,若影后胡蝶,若觀音大士,若維納斯雕像,若蒙娜麗莎。北京人說王天民“一雙眸子,酷似梅郎”,也有說“蘭芳20年前,不過如是也”。齊如山看了《楊貴妃》,說王天民“天生就的楊貴妃式的美”。何還說王氏《櫃中緣》“許翠蓮來好羞慚”唱段有高、中、低三種唱法,嗓音甜柔,運用自如,並當場模仿,以為王之後與其風貌韻味相近者,僅見之蘇蕊娥。又說50年代王氏為演藝界同行示範《洞房》,謝幕五次,最受愛戴,乃當晚演出之高潮。更說當年他看王氏演《金川門》之奇女徐妙錦裝瘋,身著男裝,大唱京劇老生,臨時出一京胡琴師伴奏,聲洪味永,足以亂真,觀眾歎服,報以熱烈掌聲,為該劇一彩。另一次在大街,遇學生街頭宣傳演出,見有拉京胡者,王氏主動上前要唱一段,仍是老生,唱畢在喝彩聲中默然而去,經旁觀者指認,方知是大名鼎鼎的王天民,操琴者李永緒(何的同學、亦是筆者同窗),聞之欣然,傳為趣談。年終演“反串”戲,王氏亦不後人,曾串演《蝴蝶杯》的盧林及《櫃中緣》的淘氣,一為花臉,一為丑角,與觀眾印象中的王天民反差極大,效果也極強烈。

王天民的真善美(楊文穎)

我從記事起看王氏的戲至他輟演,約20餘年,一些代表作大體都看過,有的還看過不止一次。他和名醜湯滌俗演《櫃中緣》,我印象極佳。湯氏(1900——1967)字新三,陝西扶風人,易俗社三期學生,與名醜蘇牖民、馬平民並稱蘇、馬、湯,諧以“酥麻糖”。湯脾氣很怪,不許家屬看他演戲,稱其老妻為“古裝”,生活也邋里邋遢,很不講究,卻愛做學問,平時粉筆不離身,有求必應,隨時開講,曾仔細給40年代名旦、後轉導演的鄧維民講《蝴蝶杯》中《會審》一場幾位官員的官名、品級、職權範圍等,竟然粉筆字寫了房中一地。一次演淘氣,許翠蓮最後上轎時羞赧發問:“偓轎倒咋坐嗎?”湯冷不丁插一句:“其實還是自己走呢!”差點令王天民“笑了場”,這句本是大實話的俏皮話兒,用之於此,機趣神妙,餘味無盡,觀眾鬨笑而稱奇。他的丑角唱腔獨具一格,忽高忽低,忽強忽弱,飄忽不定,但卻不出板式旋律規範,音調也極準,我稱之為“彎彎繞”,乃屬一絕。他的“冷醜”風格,即上海所謂“冷麵滑稽”,但冷峭而不生硬,詼諧而無傻氣,給人以“大雅若俗”之感,盡顯文化底蘊,相當難能可貴,人物造型尤其獨特。《櫃中緣》之於王天民,既是處女作,又是成名作,更是代表作,且遍演遍紅,對兄弟劇種亦不無影響。漢劇的陳伯華,京劇的金素秋都曾競相搬演,50 年代中期,中央戲劇學院表演系還以話劇排出。前輩劇作家孫仁玉先生這個戲的原始素材及構思寫作,是陝西當之無愧的“土特產”,而這一“土特產”的發揚光大,推而廣之,自得力於王天民的出色表演。如果說他的《洞房》是以“笑”拿人,而這出戏則是以“哭”和“愣”見彩。淘氣兒突然間折轉回家,頻頻敲門,弄得許翠蓮不知所措,無奈間,只好藏匿陌生男子於櫃中,這才故作鎮定,強裝無事,惴惴然給淘氣兒開了門;淘氣兒進門後,偏偏又不肯馬虎,疑神疑鬼,瞪眼兒觀察,半是自語,半是提問:“這娃咋轉顏失色的!”許翠蓮分明已愣愣怔怔,神不守舍,卻仍要掩飾辯解,以攻為守:“誰轉顏失色的?”兄妹四目相對,面面相覷,一臉的風雨雲霧,諧趣橫生。接下去他媽回來,許翠蓮乘著母親的勢委屈地“哭”及傷心地“哭訴”——“手不逗紅紅自染”,加上淘氣兒的插科打諢及捱打受責,更是戲味十足了。

王天民演《洞房》與幾位田玉川如康頓易、楊令俗、郭朝中等配對兒,我都看過,最後一次欣賞其《洞房》,是1962年,配演田玉川者,仍是老搭檔康頓易,兩人雖分手多年,但配合默契,流暢自如,難怪鄧維民說:“康頓易是世來跟王天民配對兒的。”其時的王氏,已年屆半百,且大病初癒,久未登臺,但一出場,仍是博得新老觀眾由衷讚歎。我對其表演感受最深的,是他的“情態美”。有人評論《洞房》:“全劇生色處,盡在三笑中。”熟知王氏表演的人,也不無稱讚:“一哭並一笑,別人不得到。”我想,他的哭笑其所以動人、拿人,正是昇華為“情態美”的結果。而且,絕不僅是一哭一笑,也不僅是某一齣戲,而是存在於不同戲碼的表演整體之中,無論眼睛一瞥,手指一指,含羞一退,撲塌一跪,驚悸一愣,佯怒一嗔,以及低語式的道白,輕吟式的詠唱,甚至有嚴格規範的戲曲程式,無一不化入其“情態美”的魔幻之中,因而具有令人陶醉的藝術魅力。更可貴的是,他的“情態”,是那樣純真,沒有絲毫矯揉造作之氣,沒有絲毫騷意邪味,因而也絕不會令人有不舒服之感。就我見聞所及,秦腔旦角中,能夠自覺地以全方位的“情態美”深深感染觀眾者,並不多有,王氏這一手,真可謂是獨具慧心。

王氏表演的“情態美”,我以為與他為人處事的“心靈美”一脈相承,密不可分。在我接觸的友朋中,幾乎沒有人不熟知王天民,也幾乎沒有人不讚美王天民。他在演藝界,是有名的善良人、老實人、本分人,不貪戀酒色,不爭名奪利,不參與是非,不拉幫結派,不以戲欺人,不擺名角架子,尊敬師長,敬業樂群,真誠待人,別人絕不會視他為“地頭蛇”、“坐地虎”,他在年輕人心目中是絕對的“忠厚長者”。過去易俗社開演前,不似其他班社“打開場”,而是擂“三通鼓”,這個差事幾乎被他包攬,因為他總是提早來到後臺。扮上戲後,他從不走東串西,胡說浪諞,而是靜坐默思,反芻琢磨。有時上了飯桌,飯在面前,他卻愣神想戲,再三催促,才動筷子。《聊齋》作者蒲翁有言:“性痴,則其志敏;故書痴者文必工,藝痴者技必良。”王氏弟子全巧民認為“這幾句話用於王老師最合適”,我亦贊同其說。我更以為,王氏不僅是“痴”,已經是典型的“大智若愚”了,據王氏之女福珍女士稱,當年楊公愚社長亦有此說。他藝術上是那麼大雅大氣,極見成熟,但生活中卻並不工於心計,老於世故。別人擠兌他,旁觀者憤憤不平,他竟渾然不覺,相反卻顯出稚氣童心,甚至以名演員、大師哥的身份與入科不久的小師弟們逮瞎門兒、捉迷藏,有時開玩笑吃了虧還哭鼻子訴委屈。他在舞臺上是藝高人膽大,從來不怯場,啥場面都見過,但下了舞臺卻異常膽小,行為謹慎,常常夜戲散場回家,不是帶師弟鄧維民做伴兒,便是請有武功的師哥張恆易“保鏢”,連範紫東先生1946年寫《京兆畫眉》都說:“天民膽小,適合演京兆夫人。”其實此時,他早已是蜚聲劇壇的堂堂大演員,更是30出頭的精壯小夥子。他事母至孝,極其溫順,每次離家去劇社或戲完回到家,都要先向其母致意問安,每月薪金也悉數呈交其母;抗日戰爭中日寇飛機轟炸西安,他隨劇社去南郊觀音廟村躲避,放心不下其母,隨即租房接往;其母患病,他侍奉於側,甚至擦屎倒尿洗褲子。其對師輩亦頗有心,孫仁玉先生的女兒孫明寫道:“在父親臥病時,王天民來探視,他坐在炕邊不斷拭淚,可見其感情之深了。”王氏顯然非過河拆橋,寡情薄義,甚至見利忘恩、落井下石之輩。他在劇社任臺柱主演長達25年以上,絕大多數優秀保留劇目都由他擔綱領銜,演出的頻繁辛苦可想而知,但他從不“搬扯拿喬”、誤戲失場,甚至常常不得不帶病演出;抗日戰爭中,因敵機襲擾,劇社收入銳減,他帶頭領取工資的半中之半;一次,“寧夏王”馬鴻逵以十箱大煙土、一萬現大洋及金戒指等誘其去寧夏,他不為所動,後隨劇社去寧夏演出,馬私下贈以重金,他如數上繳社方。所以,高培支社長多次讚歎:“王天民之於易俗社,真忠臣也!”古語云:“惻隱之心,人皆有之。”王氏亦不例外。著名花臉孫省國幼時,寒冬衣薄,他毅然脫下棉衣與之,並引薦其入社學藝;抗日戰爭中,他常常見到傷兵,即給錢物以示慰問;1967年他和女兒上街,遇見一討飯啞人,他以僅有的三塊錢濟之,1972年他病危住院,正巧啞人路過醫院門口,認出了他,不容分說,極其敏捷地將他從大門口背進病房。

在傳藝授業方面,他不藏不掖,襟懷坦蕩,真摯耐心,關愛有加。他早在青年時代,就把自己的成名作《櫃中緣》教給了肖若蘭。50年代初,他利用參加演出的空隙,把自己的拿手戲《少華山•烤火》教給了全巧民、王芷華,全巧民對此頗多感觸,以為與有的所謂老師,找上門去都不肯教,還說“教給你我弄啥呀!”成鮮明對比。其時王氏已有病在身,仍堅持課徒,還時不時地用他僅有的一點零花錢,給娃娃或買些糖果,或買些瓜子,或從家裡摘串葡萄,激發娃娃的學藝熱情和學習興趣,50年代中,易俗社去三原演出,招來幾個“插班生”,有吳西民、劉愛玲、屈玉芳等,對於這等“白胎子”,誰都知道費事難教,還是憨厚的王天民接了手,一出《復漢圖》的《閨情》,連續排了三組,分甲乙丙角輪流演,排演中娃娃困了、累了,他又是買些酸棗兒,安撫娃娃們,吳西民至今提起,依然感念不已。這種默默無聞,實打實地教“蒙學子”,自然要比教成熟演員困難得多,費勁得多,更比別人排好了戲,自己上去指手劃腳一番,甚至連指手劃腳都“節約”了,卻掛上名字,摘了桃子,要光彩得多,高尚得多。這就是王天民,這就是“陝西梅蘭芳”,果然戲德卓著,名下無虛。古語云:“以德服人者,心悅而誠服也。”王天民在人們心目中的純真美好形象,正由此而贏得,且隨著時光的推移,益顯明麗高潔。

王天民的真善美(楊文穎)

人常說,“好人一生平安”,我看也不盡然,充其量善良願望而已,因為賢如王天民者,也有幾樁頗不“平安”的事。

一次是30年代,西安一霸的葉新甫,以查戶口為名,無理拘押了他,且故意置於牢房的尿桶旁,還逼他做出舞臺上的笑臉。他自然不會順從,結果禁閉數日,後經社方出面交涉,方才放出。究竟為什麼呢?據知情者分析,葉好女色,亦好男色,有的男旦,就曾以女兒妝陪其吸食大煙,(1951年“鎮反”時曾有揭露)估計葉對王氏亦有類似企圖而未能如意,故挾嫌而報復。這可見王在大是大非面前的原則立場及蔑視權貴的人格力量,絕非庸俗之輩可及。

一次是1964年,傳統戲突遭禁演,50週歲的王天民與一批老藝人、老編劇,以不能適應現代戲為由被迫退休。王氏1956年評工資時,經楊公愚社長堅持,定為“文藝六級”,月工資178元,但辦退休手續時,不知根據哪條政策,僅給50%,月工資降至89元。王氏雖則為人寬厚,但這種莫名奇妙的不公正待遇,他豈能沒有痛苦鬱憤,只是緘默隱忍罷了。

一次是60年代的“文革”,個別“乖巧者”為了自己輕鬆痛快,竟睜著眼睛瞎說,對易俗社許多演職人員,誣以莫須有罪名,王氏亦在其內,從此思想負擔加重,病情隨之逐日加劇,後來連腰都直不起來,手裡提個菜籃子幾乎觸地,雷震中有意搭訕逗趣兒:“天貴哥,就你這樣子還能‘洞房裡偷眼看奴的新郎’嗎!”王只有苦笑而已。

1972年8月下旬某日入夜,王昏厥廁中,親屬急送醫院搶救,住院期間,原西安市文化局譚評局長聞訊,曾前往探視。10月8日,他抱憾撒手人寰,葬於東郊田家灣。其時主持劇團工作的秦良武先生,迫於形勢,不便開追悼會,還好心地變相開了小型“座談會”以誌哀,一代名伶就此草草而終,悵然!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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