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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代詩文中，經常看到“努力加餐飯”這樣的勸勉語。“努力加餐飯”就是我們今天說的“你要多吃飯”。樸素的話語裡，包含著樸素的親情。
文|夜何其
一
行行重行行，與君生別離。
相去萬餘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
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
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
浮雲蔽白日，遊子不顧反。
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
棄捐勿複道，努力加餐飯。
《古詩十九首》的開頭像一個電影的長鏡頭，一位女子曳著衣裾追逐一個遠去的背影，一程又一程。她終於無奈地站住，看著那個身影漸行漸遠，消失在路的盡頭。
北風蕭蕭，落葉紛紛，他奔向幽暗不明的前程。她轉身，落寞地回去，在日復一日的思念和擔憂裡消磨歲月。
在地球日益成為村落的今天，我們已經無從體會“生別離”是怎樣的痛苦。千里萬里，一張機票或車票就解決了，即時通訊工具讓人們隨時隨地互通消息。
可在兩千年前，“生離”真如同死別！那個人走出你的視野，你不知前面等待他的是什麼，曠野茫茫，虎豹狼蟲，不知道他能不能找到潔淨的水和食物，不知道有沒有人給他提供一間遮風蔽雨的屋子。他可能無數次露宿荒野，受太陽曝曬，風雨侵襲。衣服破了，沒人給他縫補，病倒了，沒人給他燒一碗熱湯。
發達的交通和通訊讓這樣的不安正越來越少，這是科技帶給我們的福祉，值得我們欣喜感激。
可我們把目光轉回兩千年前，一位妻子送別丈夫，她還能做什麼？只能日日到村口眺望，掐著手指計算日子，剩下的就是胡思亂想，擔憂他有意外。還有什麼比思念和焦慮更折磨人？她的臉上沒了光彩，衣帶越來越寬鬆，她才意識到——不是衣帶“日已緩”，而是她的身體一圈圈瘦下去。
她竟沒有注意到自己瘦得不成樣子子，自從他離開，她一顆心就係在他身上，全然忘記自己了。
她跟假想中的他說話，告訴他，自己如何思念他。她唸叨了半天，忽然想起，怎麼盡說這些廢話，要告訴他一句最重要的話——“努力加餐飯”。
身體要緊，你要多吃飯！
這句話不要太熟悉。
我們出門在外的時候，我們的父母長輩，總是再三叮囑，你不胖，不要只顧減肥，你要多吃飯！回到家，我們的父母長輩，做了你最愛的菜，叮囑你，受苦了，多吃點。
在他們樸素的認知裡——多吃飯就身體好。
身體好，他們就放心。
你的親人，盼你榮耀，光輝，盼你出人頭地，但他更盼的，是你身體好好的。這是他幸福的底線。
“努力加餐飯”，像一碗剛出鍋的白米粥，質樸無華，簡單溫暖，所有的關切都在裡面。自古說到今，人們也不覺絮煩。
二
在另一首樂府詩《飲馬長城窟行》中，類似的詩句再度出現——
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
呼兒烹鯉魚，中有尺素書，
長跪讀素書，書中竟何如？
上言加餐食，下言長相憶。
與《行行重行行》一樣，這首詩也是以妻子的口吻來寫。
妻子站在河邊向遠處眺望，看不到丈夫歸來的身影，只有天邊綿綿不絕的青草。盼啊盼，終於有遠方的客人捎來一封裝在雙魚形盒子裡的信，妻子激動地打開書信看，只見信上寫著兩句話：
一句話是“加餐食”。
一句話是“長相憶”。
我想，丈夫給久別的妻子寫信的時候，心中一定千言萬語，只是，一塊手帕大的素帛上能寫開多少話？只能千言萬語凝練為兩句話：
你要多吃飯！
我一直想你！
因為我想你，我知道你也在想我；因為我想你想得吃不下飯，我知道你也掛念我，掛念得茶飯不思。
親愛的，這不行，你要多吃飯！
妻子對遠行的丈夫，遠行的丈夫對妻子，都殷殷叮囑著同一句話——你要多吃飯！
三
還有個努力加餐飯的故事，也發生在漢代。
大才子司馬相如與卓文君相處多年，卓文君紅顏老去，司馬相如打算納一個小妾，卓文君傷心不已。她寫信與司馬相如訣別。
她在《訣別書》裡寫道：
朱弦斷，明鏡缺，
朝露晞，芳時歇，
白頭吟，傷離別，
努力加餐勿念妾，
錦水湯湯，與君永訣。
如果這份訣別書確實是卓文君所寫，她真是好才華，難怪她與司馬相如惺惺相惜。
卓文君本是富家小姐，一個女版王思聰。她年輕時不顧一切愛上司馬相如，不惜與家庭決裂，與司馬相如私奔。如今司馬相如的心變了，她的心沒變，訣別之時，她仍囑咐司馬相如保重身體。
“努力加餐勿念妾”——你好好吃飯，不要掛念我了！
這比罵一千句負心賊更讓司馬相如羞愧吧？據說司馬相如讀後很感動，打消了納妾的念頭。
四
《漢書》上也有一個“加餐飯”的細節。
東平王劉宇跟母親東平王太后住在一起，母子鬧矛盾，太后很傷心，給漢元帝上書，要求回長安，給丈夫守陵園。
漢元帝給劉宇的母親寫信，告訴她家和萬事興，請她原諒兒子年輕氣盛所犯的錯誤。在書信的最後，他寫道：
“王太后強餐，止思念，慎疾自愛。”
漢元帝真是個善良細緻的人。他一定想到，一位母親寧願給死去的丈夫守陵園，也不願跟兒子住在一起，她一定是傷心到極點。
一位傷心至極的母親哪還有心思吃飯？
她年齡大了，又傷心難過，又吃不不下飯，身體會受不了的。
“王太后強餐”——王太后，我知道您很傷心，但您還是要珍重身體，儘量多吃飯！
這是多溫暖的話語啊！一霎時穿透重重光陰，那個久遠的王朝都明媚可親了。
———ＥＮＤ———
夜何其：生於齊魯大地，長於渤海之濱，資深紅迷，重度歷史愛好者，能寫一手文章，也能談各種古今中外秘聞八卦。主業讀書，副業寫作。歡迎關注她的公眾號。聽她講書中事，人間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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