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一个佛系皇帝的秋月春花|常华

滚滚奔流的长江水,在冲溃一个懦弱疲软的王朝的同时,意外地形成一块丰腴肥沃的精神冲击扇,南唐后主李煜,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这是一位被强推上历史舞台的短命皇帝,如果不是叔父被长兄弘冀刺杀,先父李璟“兄终弟及”的诺言只会让他成为一个富贵的皇族;如果不是长兄在即将继位时突然暴病身亡,他可能依然在皇宫中悠闲地写着他的艳词,研磨他风格特异的书体——“金错刀”。然而,历史有时就是这样喜欢开玩笑,对政治从来都漠不关心的李煜最终却成为南唐小朝廷的第三任皇帝。“自出胶庠,心疏利禄,被父兄之萌育,乐日月以优游。”(《南唐书》),这是史书对李煜在继位前的一番描述,当这位自称“钟山隐士”的太子于公元961年登上南唐天子的御座,南唐已处于风雨飘摇之中,柔仪殿上空阴霾蔽日,满朝文武都在等待着这位宫中隐士的精彩亮相。

事实证明,李煜交给南唐子民的是一份屈辱的答卷:看到周边的兄弟邻国纷纷被剿灭在宋军的铁蹄之下,他全然忘记了唇亡齿寒,忙不迭地给宋军送去重金“劳军”;发现宋军开始对南唐虎视眈眈,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宋俯首称臣,不仅改易官制,以避讳宋廷,而且为求苟安,每年都向宋廷进贡大量岁币。当柔仪殿过于张扬的鸱吻被小心翼翼地拆掉,当潘佑、李平、林仁肇等忠直之士纷纷被断头刳肝,南唐最后一点残存的气脉终于被这位末代皇帝挥霍殆尽。公元975年冬天,在帝位上苟延残喘了十四年后,南京城破,本欲自焚又毫无勇气的李煜被迫率百官肉袒出降。数九寒天之下,赵匡胤令沿途官吏在运河上破冰引流,将这个凋落的王朝悉数推进冰冷的河水,一路浩浩荡荡押赴京都汴梁,南唐,在李煜的手中,从此成为风中的历史。

李煜:一个佛系皇帝的秋月春花|常华

“做个才人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事实上,从继位之初,这位毫无政治韬略的南唐末世之君就在走着一条不归路。李煜有着极高的艺术禀赋,他精通诗词,熟谙音律,擅长琴棋书画,在前呼后拥的美女妃嫔中,李煜的花间词香艳绵软,善感而多情,风化雪月的男女情事和淫奢糜烂的宫廷生活是他终日吟诵的主题。他以一个文人的标准选仕,任用了一批颇负文采却无治国之能的官员,以至形成了南唐小朝廷诗意有余而政治疲弱的氛围;他以一个浪漫诗人的标准装饰他的后官,极富“创意”地在宫中设置了销金红罗幕壁,又用白金钉和玳瑁扣之。关于李煜的奢侈“创意”,有一则野史作过如下记载:“昔江南大将获后主宠姬者,见灯辄闭目,云‘烟气。’易以蜡烛,亦闭目,云‘烟气愈甚。’曰‘宫中未尝点蜡烛乎?’云‘宫中本阁至夜则悬大宝珠,光照一室如日中也。”一颗硕大无比的夜明珠,照亮了南唐的夜晚,却注定黯淡南唐衰朽的国运,彼时的李煜,每作一首剪红刻翠的艳词,就是在向着亡国之路迈进一步。

亡国之君,本不值得怜悯,但后世人们给予这位南唐后主的,更多的却是一把同情泪。为什么?原因就在于这位亡国之君在遭受软禁之后陡然变化的词风。当一座高墙逼仄的小院阻挡住李煜瞻望故国的目光,当他光艳照人的小周后经常被当朝皇帝强留宫中,李煜心中作为男人的最后一点尊严已经被褫夺得一丝不剩。“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 雕阑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是一江春水向东流。”此时的李煜,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钟鸣鼎食的帝王之身,而是一个毫无自由和尊严可言的阶下囚,在这样一种生存状态下,“晚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吹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玉楼春》)更像一个倚丽的梦境,当枯黄的桐叶落进冰泠的门扉,李煜长歌当哭,再也无法找回“凤箫吹断水云闲”的闲情,叹息一声便是“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悲奏一曲便是“玉树琼枝作烟萝,几曾识干戈?”在灵与肉的双重煎熬之下,这位刚过不惑之年的落魄国君已是华发如雪,空对一轮冷月,无语凝噎。

李煜:一个佛系皇帝的秋月春花|常华

然而,身处生命的天井之中,李煜不会想到,正是这样一种倍受煎熬的生存状态,让他在成为万夫不齿的末世之君的同时,迅速成为情感丰沛词章天成的“千古词帝”。这好像是一种生命的悖论,在锦衣玉食的帝王生涯里,李煜的词作浮在香艳的空气中,无法穿透人心,而只有当自己的心被时间的利剑戳得流血,每一首词作才会带着腥红的血斑传诸后世。“国家不幸诗家幸,话到沧桑句始工。”镂玉雕金的诗词难免铅华过重,而一旦心头滴血,文字便获得了一份自由与从容。宋人周济在《介存斋论词杂著》中道:“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亦佳,粗服乱头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飞卿、端己分别是温庭筠、韦庄的字,在周济看来,在词的雕琢与修饰上,温庭筠、韦庄的词更像淡妆浓抹的丽人,而要论词的生动流畅浑然天成,李煜的词才是“粗服乱头不掩国色”。在小周后的泣涕声里,在“违命侯”这个耻辱敕封的重压之下,李煜意想不到地获得了语言的自由,短短三年的软禁生涯,让这位去国怀乡的落魄君王抵达了创作的巅峰,在其传世的32首词作中,有相当一部分脍炙人口的作品就出自那座密不透风的破败院落。如果不是亡国之君,李煜不过是堙没于五代十国的花间词人,而恰恰是浸着血泪的囚徒生活,将他锻造成了后世景仰的一代词宗。

李煜:一个佛系皇帝的秋月春花|常华

“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毫无疑问,这首怅惋凄凉的《虞美人》是李煜词作的最高峰,但同时,也是终结他四十二生命的绝笔之作。彼时,这位南唐后主的悲苦之词早已飞出宫禁的红墙,人们争相传阅,一时洛阳纸贵,而一些民间书坊为牟取暴利,遂私自铸版印行,已至知者甚众,连市井小儿都能吟哦一二,而这些流传坊间的词作又与当时此起彼伏的反宋声浪形成呼应之势。生性猜疑的宋太宗当然不能容忍一个带罪的囚徒兴风作浪,就在这首《虞美人》刚刚写就的当天,李煜领到了一杯毒酒,这是一种牵机之毒,无任何解药,当李煜清秀的五官被严重扭曲,当他磕头如捣蒜,直至最后首足相抵,腰椎尽断,一个文人皇帝将自己的才情停滞在生命的盛年。

据《南唐传》载,李煜当国时笃信佛教,在当时的建康城内一度“僧徒迨至数千,给出廪米缗帛以供之”;不仅如此,每到退朝之后,李煜还常常斋戒沐浴,身着僧服对着佛祖焚香而拜,因为非常虔诚,常常是以头抢地,久而久之,额头都留下了疮疤。其实,拥有禅心向往禅境的李煜当皇帝实在是一次生命的误会,木鱼声里,才情横溢的李煜,本应是皎洁的月光下那位参禅入定的方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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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华,资深电视媒体人,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大连民族大学客座教授,高级记者。多年来,寄食电视之余,一直诗心未泯,先后出版个人专著《唐诗密码》、《宋词密码》,《诗词里的中国》(三卷本),试图对中国传统文化精髓进行诗化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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