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李|喬陽:邊地記

行李|乔阳:边地记

從1:23到2:57。

沒飯吃。我們

就坐著看風吹過梨樹梢。


我說,我

錯過了四月的報春。

錯過了五月的杜鵑。

錯過了六月的桃兒七。

錯過了七月的綠絨蒿。

錯過了八月的紫瑾。

錯過了九月的龍膽。

錯過了水邊的馬先蒿。

錯過了,懸崖上黃色的尖被百合。

——喬陽“邊地記”

行李|乔阳:边地记

喬陽來了。但她沒來酒店,直接去了霧濃頂村阿牛校長家,在他家火塘前喝酥油茶吃糌粑,還讓校長夫人給她在火上炒奶渣吃。校長高興,問:要不要提前為你殺頭豬嘛?!

校長家明天做青稞酒,喬陽是為正在籌備的書,趕來拍攝製作過程的。殺豬也是要拍攝的內容。冬天了,結束高山牧場的放牧生活,回到村子後,大家就要開始釀酒、殺豬、做琵琶肉了,然後是整一個多月的農閒時間,大都為節日做準備,直到藏曆新年。

講到青稞酒時,說村民會到山上採不同的花作酒麴,以龍膽花為酒麴(阿墩子龍膽,德欽本地話叫“bao-zi-mei-do”),老人們說這種青稞酒喝完後“煩惱就不有掉了”,“你會哭,但你是笑著哭的”,以雪茶為酒麴(德欽話叫“sha-wa-ri-ze”,“ri-ze”就是牛角的意思),這種青稞酒喝完後,“人容易發脾氣,像牛一樣,會出去打架”。喬陽的新書,就是講述這些日常生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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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完青稞酒,又向阿佳確認農事時節。公曆三月種的大春青稞,藏曆9月份收。洋芋藏曆3月種,10月收。10月種小春青稞,公曆8月收。然後種蔓菁,11月收。然後什麼也不種。然後,大家都睡著了。——喬陽“邊地記”

四年前的冬天,我們在雲南做了一趟長途旅行:從北京飛大理,經沙溪、蘭坪進入瀾滄江河谷,再沿維西逆江而上,目的地是德欽縣海拔3600米的霧濃頂村,一家名為“季候鳥雪山旅館”的客棧。

夏天時,已經加了客棧老闆喬陽和她先生許路的微信,雖然沒有信息往來,但在北京日益惡化的霧霾天裡,一直遠程觀望著他們每日更新的梅里雪山日出時間和霧濃頂村的農事更替。那時已經先後在旅行類和地理類雜誌工作了近十年,去過很多桃花源般美好、避世的地方,但霧濃頂村,準確地說,是喬陽從她雪山旅館的窗口裡看見的世界,始終有一股深邃的、迷人的召引力。

抵達那天是豔陽天,下午四點左右。喬陽帶著她還不到兩歲的孩子,蹲在地上專心觀察螞蟻一類地面昆蟲。黃昏即將來臨,晚風拂過客棧背後漫山的櫟樹林,金燦燦般響亮。喬陽說,每到七八月,櫟樹林下長滿菌子,有時中午炒著菜,忽然發現料少了,就讓店裡的小妹趕緊上山採點菌子下來添上,牛肝菌、松茸、一窩菌,都有,那時的櫟樹林是她家的菜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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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的冬天,我們抵達時正逢這樣的暖陽。攝影/石頭

霧濃頂村在哪裡呢?

梅里雪山從瀾滄江河谷拔地而起,往東退20餘公里,是觀看梅里雪山的著名景點飛來寺。16年前,喬陽第一次抵達這個區域時,飛來寺還很清靜,她在那裡開了一家酒吧,每日直面雪山、拍雪山、寫雪山,雪山是她的巨幅畫布,也是她唯一的關注點。

等到飛來寺熱鬧起來,她又往後退了20餘公里,在白馬雪山的霧濃頂村停了下來,一邊經營客棧,一邊順著霧濃頂村村民的生活軌跡,擴大自己的活動版圖。她的視力開始發生變化(越來越好):她逐漸關注到村子裡的青稞地、高山牧場,村民自建的經堂、家宅,關注到四季輪替的農事,海拔4200米以上的高山流石灘植物……那巨大的、令人眩暈的雪山,慢慢退成一道背景。

因為同行的家屬高反,我們只停留了兩個晚上。兩個晚上,只夠喬陽和我們分享白馬雪山一片流石灘上的植物。她搬出電腦,左邊拉出標註植物拉丁文名稱、所屬科目的Excel表格,右邊給我們逐一展示她累年集月拍下的照片……那些植物之絢爛,之豐富,喬陽對她們情感之深,使我完全不知如何回應。一年前,我才剛在地理雜誌的工作裡知道了“高山流石灘”這個詞,但它究竟意味著什麼,和人會產生怎樣的往來,一無所知。是那兩個晚上喬陽動情的描述,使這個詞和它所在的整個世界,從此進入我的生活。最初從微信裡傳遞出來的迷人的召引力,應該就是這種噴薄的生命力,和一個外來觀察者自我要求冷靜、客觀、含蓄的修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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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後的同一時間,霧濃頂村先用前一晚的大雪,再用第二天清晨裡一陣接一陣,整整持續了四個小時的繚繞的仙霧,歡迎我們歸來。攝影/悟空

四年後再次回到霧濃頂,喬陽已經準備為這個區域寫一本書,除了雲端上的藏族村落霧濃頂,還有河谷裡的納西族村子,半山腰的傈僳族村子。她列在Excel表格上的植物清單,拉丁文名字外,她傾注更多心血的,是她們在本民族的名字和用法,比如她愛的“桃兒七”,有通用的拉丁文名字,但在德欽藏話裡,桃兒七叫“na-ma-lu-lu”,意思是像新娘一樣漂亮的、小小的花朵。“我會跟本地朋友講,它叫‘桃兒七’,和叫‘na-ma-lu-lu’,是和它的拉丁文名字平等的。科學是認識這個世界的一個角度,但它不是唯一的,也不一定是第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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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後,“季候鳥雪山旅館”已經蛻變為“既下山·梅里”,但喬陽仍然是其中很重要的一份子。過去十多年裡,她在這裡積攢下的知識、情感,也會成為新酒店的重要營養。攝影/康宇

行李&喬陽

1.

行李:下午在阿牛校長家聽你聊起當地人對植物的認識,和你這兩年對“民族植物學”的梳理,很激動,這是一種“浪漫的科學”呀,而長期被忽視。但我最感興趣的,還是你到底是怎麼開始關注起植物來的?你之前在內地做審計,來這裡後又開酒吧、客棧,都不搭界。

喬陽:最早是因為金墩·沃德寫的《神秘的滇藏河流》,我當作散文來讀,沒想到掉進植物的“坑“。之後看到本地藏族攝影師彭建生老師和藏族植物學家潘發生老師所著的《野生植物觀賞》,那是我的教科書。第一次在野外認識紫花雪山報春,是從霧濃頂搭彭老師的車去香格里拉,翻白馬雪山時,我問如何才能尋找到高山植物,彭老師說,“到處都是,只是平常你們都不看而已,我現在停車就能讓你看到。”然後他剎車,我往山上走了不到5米,就看到一棵長得特別好的紫花雪山報春,那是我第一次在野外看到高山花卉。

行李:那是什麼時候?你剛來梅里雪山?

喬陽:沒有,當時我已經在梅里雪山待了七八年,一直的關注點都是雪山。我們像遊客一樣,只是從景觀角度去看這個區域,看雪山有多美,因為常年住在這裡,無非比遊客多感受到雪山在四季的變化而已,從來沒有看到過身邊有花,所以特別感謝彭老師。

行李:彭老師拍高山植物的照片,也是我瞭解這個區域特別重要的一把鑰匙。

喬陽:後來在認識花、觀察花的過程中,才瞭解到彭老師他們是如何辛苦工作的。光一個流石灘,每次都要爬到海拔4200-5000米的地方,蹲下去,趴在堅硬的石頭上,秉住呼吸,各種觀察,這個角度不行,就換個角度……每個人腿上都有很多傷,每天晚上回到營地就數身上有多少個青疙瘩紫疙瘩,所有照片都是在這樣辛苦的背景下拍出來的。而拍下這些照片,彭老師說,所有的目的,無非是讓大家更多瞭解到這個世界的美,希望大家在梅里雪山日出這種大景觀外,還能知道,這個地方有很多細微的生命生活著,這裡的生物多樣性在全球都是數一數二的,值得大家在一年四季裡不停往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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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3年7月18日~7月24日,弗蘭克·金敦·沃德在斯濃冰川考察。到今天, 差不多正好是105年前。他的這次考察,發現了彎柱杜鵑和紫背杜鵑,在冰川下方,發現長葉綠絨蒿,並形容“那發出藍紫色微光的花朵帶有日本絲綢的紋理”。掃帚巖須,美麗綠絨蒿,高山葶藶也在記錄當中。

我好奇他所寫的“蒙貝基杜鵑花”是哪一種,是否我們會遇到。(後來命名為紫玉盤杜鵑)

他在海拔4308米的地方紮營,在夜間凝望從白馬雪山升起的月亮,感嘆到:“我有時候想,這些山峰未來的征服者是否會想起我,沿著我的線路,到達我的營地”。

一百多年後,我們來了。

今天整理工作照片,很是懷念。窗外雷雨陣陣,仿若我們那天在冰川所遇大雨,所有艱難的經歷最終成為美好回憶。——喬陽“邊地記”

行李:又是怎麼開始關注到民族植物學的呢?

喬陽:我第一次接觸到民族植物學,是去瀾滄江河谷的永芝村,看到村口有好多流蘇木,我拿著一本植物圖譜對照著辨認,村裡一位老奶奶告訴我,“妹妹,’duo-rui-Mei-do’花了,就要種洋芋了”,每當流蘇木開花,永芝、永久一帶就要開始種洋芋了,這是跟物候有關的花。我想,就像日本的櫻花,現在都在講她的美和易逝,講武士道,講一期一會,但最初,櫻花從南往北開過去的時候,代表氣溫和溼度適合插秧,要開始種水稻了。

行李:有物候上的意義,是當地人對自然時間的觀察和記錄。

喬陽:在白馬雪山的普金浪吧牧場,華麗龍膽是從山上的湖邊逐漸往下開放的,只要她們開到一處,就說明這個牧場的氣溫已經降到一定程度,牧場就要往下搬一段,華麗龍膽再往下開,他們就繼續往下搬……霧濃頂的牧民,是以華麗龍膽的開放,來作為搬遷牧場的自然提示的。

我問阿牛校長什麼時候出生的,他媽媽望著門口那棵桃樹說:“是桃花花的時候……。”但這邊的海拔垂直落差大,桃花開的時候出生的,究竟是幾月份,還要看住在哪裡,阿牛校長家在霧濃頂,海拔3600米,桃花5月開,如果住在瀾滄江河谷的江坡村,桃花3月就開了。

行李:放在都市,會覺得這是很文藝的說法,但其實很寫實。

喬陽:他們整個生產、生活體系都是這樣的。塔城種植水稻的時候,剛好初夏,石榴花開,村民會用石榴枝放到稻田裡祭祀,希望今年的收成能像石榴籽一樣又多又飽滿。也會把米舂成扁米,稱梨花米,祈禱今年的收成像梨花一樣又多又白。

霧濃頂、谷久濃、葉日村的村民釀青稞酒時,會到山上採不同的花作酒麴。阿佳說,以龍膽花為酒麴,這種青稞酒喝完之後煩惱就“不有”了,你會哭,但你是笑著哭的。以雪茶為酒麴,這種青稞酒喝完之後,人容易發脾氣,“像牛一樣”,會出去打架。

行李:以高山花卉作酒麴浪漫,當地人的這聯想也浪漫。

喬陽:他們語言中有很多詩意,我們說“花開了”,他們說“花花了”。植物的名字裡也是有各種浪漫。比如“桃兒七”,有通用的拉丁文名字,但在德欽藏話裡,桃兒七叫“na-ma-lu-lu”,意思是像新娘一樣漂亮的、小小的花朵。我會跟本地朋友講,它叫“桃兒七”,和叫“na-ma-lu-lu”,是平等的。

又比如偏花報春和錫金報春,德欽藏話叫“da-wa-mei-duo”,當地人形容它們像一支迎面而來的騎兵隊伍,或者像迎親隊伍一樣,很熱鬧,一下就過來了,因為這種花一下開很多,而且偏花的樣子像飄動的旗幟。

還有雪山小報春,當地話的意思是,“看到就會流眼淚的花”,不是因為傷心,是因為看到這種花,就知道春天要來了。等了那麼久,漫長的冬季終於結束了。

我有很多當地藏族小朋友,我常常希望他們能夠對這些民族植物學多瞭解一點,也希望他們知道:科學是認識這個世界的一個角度而已,但它不是唯一的,也不一定是第一的。我們也有很多方法瞭解這個世界,而民族植物學,是基於當地上千年傳統的生產和生活方式的。

行李:那天聽到一首讚頌卡瓦格博的民歌,翻譯過來,意思是:“神聖的雪山卡瓦格博,你矗立在雪山之顛,我不用刻意的雙手合十為你祈禱,山上自然生長的香柏樹就是自然在雙手合十為你祈禱;我也不用刻意為你敬獻聖水,山下自然流淌的瀾滄江水就是自然為你敬獻的聖水;我也不用刻意為你獻上各類水果,山谷裡自然生長的果樹,就是自然為你敬獻的水果。”這描述多麼動人!

喬陽:但以我看來,這無非就是當時的人,用當時的語言,在說“生物多樣性”這件事情,只是當時還沒有“生物多樣性”這個外來名詞而已。他們讚頌神的力量,佛法的力量,而佛法的根本,無非就是在說宇宙的規律而已。

曾在梅里雪山腳下的明永村支教的詩人馬驊也改編過一首德欽弦子:“我最喜歡的顏色是白上再加一點白,彷彿積雪的岩石上落了一隻純白的雛鷹。我最喜歡的顏色是綠上再加一點綠,好比野核桃林裡飛來一隻翠綠的鸚鵡。”一眼看過去,能看到積雪帶,也能看到亞熱帶的核桃林,這不就是在講垂直海拔和垂直植被麼?但是當地藏人比科學更加具有觀察力和感受力,他們在積雪的岩石上還能看到純白的雛鷹,在翠綠的核桃林裡還能看到翠綠的鸚鵡,他們看到生命羽翼上的光輝。

行李:第一次聽到這麼解讀(解構)這首詩!不過人類學家郭淨老師也說過,白色和綠色,是這個地方最美麗的兩種顏色。在乾熱的河谷地區,到處是從褐黃到赤紅的色調,因為植被很少。所有的生命,都靠白色和綠色存活,白色覆蓋著山頂,綠色覆蓋著村莊。

喬陽:在佛法沒有進來以前,這裡信奉原始苯教,那時人們已經在歌頌卡瓦格博,人和自然相處,其實是有非常多限制的,語言、詩歌這些是在長期的生產生活中碰撞、總結出來的。

要在這個地方生存,就要遵循這個地方基本的自然規律。就像我們背後這片櫟樹林,可以燒柴,腐葉可以積肥,樹枝可以煨桑,林子裡有菌子,可以長在海拔3000多米的地方,不怕嚴寒,也可以長在河谷地帶,不怕乾旱,而且是非常好的穩固土壤的樹種。我常和村民說,少砍點哦,尤其在河谷地帶。當地的NGO機構也一直在做類似的事情,和寺院一起,教導大家不要砍太多香柏去燒香。最後的結果都是保護好這裡的環境。

多年前,我和郭老師一起去雲嶺鄉九龍頂村看望仁欽多吉老師,他在自己家裡做了一個卡瓦格博博物館,我在裡面看到一份六百多年前的村民公約,寫在一張獸皮上,內容是:什麼時候可以砍樹,什麼時候不可以;什麼獸可以捕,什麼不可以捕……這和我們現在的環保公約有什麼差異?

行李:我們自以為今天的時代先進,其實能先進到哪裡去!

喬陽:細細瞭解當地人的生產、生活方式,我常常很感動。以前在牧場的時候,村子裡任何一個人的眼力都比我好,他們會指著遠處一群牛告訴我,這個牛叫什麼名字、那個牛叫什麼名字,我完全是懵的:牛在哪裡啊?他們一直在自然環境下生活,聽到的是溪水的聲音、風的聲音,看到的是野生花卉,他跟牛相處,跟植物相處,就像和家人相處。他們和所有生命平等、和諧共處著,如果山上的白腹錦雞沒了,鳥獸沒了,人也沒辦法獨活。

行李:難道這裡就不受全球化的影響麼?

喬陽:當然會,也有一些變化在慢慢發生。因為教育的原因,現在大部分年輕人“正在質疑”傳統的東西。

霧濃頂村的牧場在白馬雪山的普金浪吧,以往都是大家親自去放牛,可是去年就有好多家村民請人放牛,今年連人都不請,根本不放牛了!以前在牧場生活的人,都會在牧場打酥油,打完就會拿“酥油花”(就是舟葉橐吾和網脈橐吾)的葉子把它包起來,再運下來。酥油的去向,以霧濃頂村為例,以前至少有三分之一的酥油會用於和宗教活動有關的場所,初一、初五、初十要去曲登閣點燈轉經,平常就在村裡的經堂。用地裡出產的蔓菁(像蘿蔔一樣)挖一個坑,把自家的酥油裝進去,做成一個小酥油燈,看起來也許醜醜的,但真的是好酥油,五六十塊錢一斤。有幾年,人們會說“飛來寺村壞了”,因為他們用八塊錢一斤的北京牌酥油燒香,不再用自家裡生產的酥油。

村莊的變化很明顯,我有一些擔心來自年輕人的價值觀,他們在外讀書受教育之後,和村莊的生活隔離開來,內心很矛盾,很多傳統被他們歸入迷信、落後和不科學。事實上,就如我們一直在談的植物一樣,一個植物分類學家的知識,和一個老爺爺傳承和積累下來的知識,並沒有誰更高級,其實都是人類認識自然的方法,但是後者的智慧其實被放棄和鄙視了,年輕的本地人可以客觀清晰的看待這些問題。

行李:所以你對未來是悲觀的嗎?

喬陽:我持“近期悲觀、長期樂觀”的態度。近期悲觀,是因為的確看到很多不太樂觀的變化。而他們最根本的智慧,是從日常的生產、生活方式中衍生而來,一旦斷掉生產方式,與此相關的民族智慧也會消失掉。如果沒有稻田,塔城的納西族人就不會出現一系列祭祀稻田的文化;如果沒有牧場,就不會出現和跟牧場有關的民族植物學……如果沒有生產方式的保留,人和自然之間的關係就會被打破。我甚至想,如果這個地方的生產方式全部破壞掉,藏傳佛教還能存續下來嗎?

但受過一定教育程度的年輕人,已經開始反思,也開始回頭找民族的根。而且,這些“最根本的智慧”,不是某個民族的遺產,這是人類共同的遺產,大家都會發願發力讓它保存下來的,所以長期還是比較樂觀。

也許藏族人並非像我這麼著急,村裡的朋友阿茸不去放牛了,去跑貨車掙錢,我問他,不去牧場了,這些植物的知識、放牛的知識,以後的人都不懂怎麼辦?阿茸說,現在開車掙錢多,去開車也是可以的。以後需要放牛,去放牛也是可以的。做別的也是可以的。以後的人不會了,可以慢慢再學嘛,人到了牧場上,“需要的話自己就會了嘛”,這種接受度也是很有意思的,有點像我們說的“安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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拍花 ,在千米的垂直爬升中出乎意料的和螞蝗過招。馬幫姐姐送我的棒棒糖,陪我走過十多小時旅途中最艱難的路段。從乾熱河谷到冰原帶,這是半個地球的路程。

我們終究會相遇逢在高處,在冷杉之上,冰川旁側。沒有什麼可以阻止向上的腳步。而自然也從不辜負,美好也必定相遇在足夠的高度之上,譬如在低垂的巖須中昂起頭的豹子花,譬如絕壁上依存的擬耬鬥菜和美麗綠絨蒿。——喬陽“邊地記”

2.

行李:這個區域最使我驚訝的,是大家視野之開闊、眼界之高。相比國內其他藏區,這個藏族的著作也是最豐富的,有云南人類學家郭淨寫的經典著作《雪山之書》,有詩人馬驊寫的《雪山短歌》,有那麼多西方傳教士、植物學者、探險家的著作,還有很多當地人的著作。這幾日四處走訪,走到哪裡,主人都會拿出一本書甚至幾本書出來,“這是我寫的”……你的書準備寫些什麼呢?

喬陽:關於這個地區的傳統、宗教、民間文化,都有著作了,也因為這些人的研究,這個地區才在我心裡變得立體起來。但是我在想,為什麼這個地方能夠保持這麼好的傳統?

除了生活在高海拔地帶的藏族,這個區域還有生活在河谷地帶的納西族、生活在中高山地帶的傈僳族,他們都有一整套完善的生活系統。這些民族,根據他們各自所在的自然條件,發展出一千多年來沒有被打斷、到現在還保存的生產、生活方式,藝術、文化、宗教,都是這個背景下的一部分,但他們的生產、生活方式,一直沒有相對完善的表達。

他們居住在不同海拔,生活在不同的自然環境下,一年四季的農作不一樣,牧業不一樣,生活不一樣,但這些東西都在逐漸消失。更重要的是,本地人也好,外來人也好,大家都多少有些忽視這些平淡的生活,但如果大家都不去牧場,以後老年人不在了,這樣的生產方式,就沒有人講了。

行李:所以你的書就是記錄這些生產、生活方式?具體而言呢?

喬陽:具體而言,就是在明年選五個不同海拔、不同民族的村子,看他們一年四季裡,怎麼生產、生活。

以霧濃頂為例,現在開始準備冬耕,給青稞積肥,其實就是去山上的櫟樹林裡背腐殖土下來做肥料,他們從不用化肥,只從自然裡取一點點,就夠了。

然後種青稞,收蔓菁。牛羊也會從牧場回到村子裡。等到這些農事結束,就開始釀酒、殺豬,做琵琶肉,然後是整一個多月的農閒,直到過完春節。

等到明年3月,地裡的青稞開始長出來,就要拔草,前一年沒有種青稞的,就要補種小麥青稞。

等到5月,就要開始採蟲草。6月,上牧場。留在村子裡的婦女和兒童7、8月開始採菌子。9、10月,山上的牧場就要慢慢搬下來,接著收青稞,收小麥。然後開始下一年的輪迴……

我想以觀察者的身份進入,就像拍紀錄片一樣。

行李:像日本導演小川紳介的紀錄片《收割電影》,用一年時間拍攝稻子的生命。五個村子怎麼選?

喬陽:我選了五個熟悉的村子:一個就是現在霧濃頂村,海拔3600米,藏族村落。一個是鹽井,海拔2400米,雖然它在行政上屬於西藏,但我所理解的“滇西北”,是不可以只以行政單元為標準的,鹽井的獨特性,在於它既是納西族和藏族混居,更重要的是,它是納西族的木府時代往藏地推進的重要據點,而且它最重要的生產方式是種鹽田;一個是塔城村,海拔2000多米,是稻作文化的典型。這個村子也是納西族,但這個納西族非常有意思,他們有漢化的影響,還有藏族的影響,所有重大儀典,比如婚喪嫁娶,他們都要穿藏裝、唱藏族歌曲、跳藏族舞蹈。

行李:這一帶在行政上被稱為迪慶藏族自治州,沒想到納西族也這麼精彩。

喬陽:當年吐蕃從西藏攻打下來時,塔城是吐蕃往東推進的最後一站,所以保留了很多藏族的東西,但最後又被納西族重新打回來,最終成為納西族村落,但深受藏族傳統影響,鹽井也是最西北的納西村子。

行李:這三個村子都在瀾滄江河谷,金沙江河谷呢?

喬陽:對,我會在金沙江河谷選擇奔子欄的村莊。相比霧濃頂這樣的高海拔藏族村落,奔子欄是低海拔藏族村落,有很精彩的河谷農業和手工業。

我還想選一個傈僳族村子,他們也是這個區域不容忽視的存在。

我希望這五個村子,都在車可以抵達的地方,可以每個月跑一趟,記錄下1-12月的生產、生活方式。

行李:是很好看的題目。你剛才說,希望像紀錄片一樣?是指最後的呈現形式嗎?

喬陽:我希望只是“我記錄”,不是“我寫”、“我說”,它是一本紀實性的書,最好沒有個人情緒化的東西以及個人判斷在。而且我希望生產生活的部分,由村民用他們的語言系統來講述,我只做記錄整理。也許五年、十年後還可以再拿出來閱讀。

我也希望,這本書不是給外面人看的,我希望給本地人留著。當有一天給孩子講以前是怎麼做酥油茶的,怎麼做奶渣的,就可以來書裡查閱,而且會看到是用漂亮的圖片呈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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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上往下,分別是:收集樹洞蜂蜜,播種玉米,做餌塊,採集蕨菜,打牛鈴鐺,拉弦子,收油菜,做酥油。在這日常的生產生活方式裡,濃縮了他們從自然界裡總結的最根本智慧。

3.

行李:這裡的生產、生活方式固然很好,很重要,但我自己最大的感受是:在陸路交通時代,這裡的地理位置還是偏遠的,就像前天金沙江洩洪,沖斷了奔子欄通往香格里拉的路,我要繞行,只能翻到瀾滄江河谷,往南繞行數百公里,直到繞過金沙江流域。但這裡人的思想,非常開放,是因為它在交叉地帶嗎?

喬陽:從政治地理的角度講,這個區域不是邊緣,它是多方拉鋸之地,必須要開放。我為什麼對這個區域的長期走向持樂觀態度?因為它被傾軋過很多次,不同民族、文化,在這裡碰撞、交融,又自我修復,充滿了生命力。

其實這兩年我是在不斷看麗江的歷史,納西族的歷史中,才漸漸反過來了解滇西北的歷史的,麗江和迪慶是無法割裂開的。

行李:可以簡單劃為幾個階段嗎?

喬陽:我劃成了四個主要階段。第一個階段是吐蕃的進入,為這裡帶來藏族的基本調性,也帶了牧業,軍旅移民帶來了在高海拔地帶生活的藏族人和他們的生活方式。第二個階段是納西族的木府治理時期,進一步開發生產力,甚至是因為納西族的進入,才最終穩定了藏傳佛教的地位。

行李:因為納西族,而使藏傳佛教進入?

喬陽:不能說是進入,而是藏傳佛教在區域中的最終穩定,是通過木府的治理,我這麼認為。吐蕃進入時,這裡的宗教是原始苯教,藏傳佛教傳入後,和苯教結合,有一些發展而已。直到木府統治時期,帶過來藏傳佛教裡的白教(噶舉派),在區域中確立推行,並在這裡大修寺廟,比如現在凡是能看到中甸刺梅這種植物的地方,曾經都是白教寺院,那是白教寺院的專屬寺花。而白教的進入,確定了藏傳佛教在宗教上的核心地位,這是納西族帶來的。後期噶舉派和格魯派的變化,只是內部之爭。

我選的5個村子裡,為什麼一定要選鹽井和塔城,因為它們正好是木府統治時期,在這個區域裡一頭(北)一尾(南)的兩個位置,兩個都在河谷地帶,一個是種鹽文化,一個是種稻文化,但是主要宗教都信奉藏傳佛教,而不是納西族的東巴。木府治理期間,這個區域成為多民族多文化彙集和交流的地方。

行李:要了解一個小東西,就須先了解一個大東西。

喬陽:是的,不能站在滇西北看滇西北,不能站在藏族看藏族。所以看書時很好玩,從這本書牽扯出另一本書,就像懸疑小說一樣,很好玩的,我連吐蕃和唐的戰爭史都像看武俠一樣有意思。吐蕃和唐朝之間的戰爭,宋明朝代北方抗敵,元和清的一統,大航海時代的地理大發現,東印度公司在亞洲的殖民地版圖,鴉片戰爭、中法戰爭乃至太平洋戰爭,都影響到不同時期的這個區域的歷史地位、經濟往來和地域文化。

行李:第三個重要階段呢?

喬陽:清朝初年,達賴喇嘛要求在金沙江開通互市,從那時起,才真正全線大規模打通邊藏貿易。這個階段不僅商貿發展,民族之間的融合也進一步深入。

第四個階段是清末至民國時期,互市貿易幾經起伏,從最開始的山貨、茶糖貿易,到洋貨貿易。二三十年代茶葉中斷後,又變成鴉片、軍火貿易,納西商幫以此維持生存發展。到抗戰後期的川滇藏印貿易,這個區域生龍活虎,很江湖,在原來多民族的基礎上融入西方的力量,完全不封閉,且具有國際性。

行李:其實我自己慢慢了解這個區域,是從那些外來傳教士、探險家、植物獵人開始的。前兩年還聽你說,要列一張這些人在滇西北的朋友圈。

喬陽:是的,我自己有一張巨大的外來人員線索表,傳教士、探險家、植物獵人等等,有多少人來過這裡,都幹過什麼,他們內部關係如何。滇西北這個區域第一次以獨立的面貌在全世界面前展現,就是因為這些外來人員。

早期進入環線區域的西方人中,法國人注重在華設點傳教與博物學考察,英國人注重在華的商業利益和貿易資源考察。傳教士和考察者收集的各種資料、發出的信件和報告,經過出版傳播,激發了更多西方人進入中國西南探險的熱情,越來越多各個領域的專業人士相繼來到這個區域,逐漸細分為區域地理與商業環境、地理地質學、生物學、民族學,以及動植物標本採集與引種、礦業資源探查等領域。

與此同時,這些西方人也帶來當時最先進的攝影技術和測量器材,為所探查或旅行的地域留下最早的影像與測繪記錄,這一點特別“科學”,特別好。

美國在對華的自然調查和生物學採集方面起步較晚,但從20世紀初開始明顯增加。美國基督教海外佈道會、紐約自然歷史博物館亞洲動物探查隊、美國國家地理學會洛克博士、芝加哥自然博物館凱里-羅斯福探險隊、哈佛大學阿諾德植物園、波士頓藝術博物館和哈佛大學比較動物學博物館等先後在這個區域活動。

這些西方人各自發表自己的考察成果後,滇西北終於以獨立的形式,呈現在全世界。

行李:這本書好難寫,根本不只是把1到12月的生產生活簡單記錄下來。

喬陽:我只是一個觀察者,不是一個研究者,我其實沒資格寫那麼多的,只想簡單的提供兩個角度:第一,我們不能只關注上層建築,也要關注到平凡的生活,生產和生活這才是這個地方最根本的東西,而且年輕人需要看到。第二,我想把民族植物學的東西加進來,希望提供另外的觀察角度,不是西方的分類學不好,但要知道,我們自己的東西也很好。

行李:全書如何劃分章節呢?以不同村子,還是不同時間點?

喬陽:我想以春夏秋冬來劃分。設想5月,從空中看下來,塔城開始插秧種水稻,奔子欄的青稞已經變黃快要熟了,而霧濃頂的青稞苗才剛開始長起來,傈僳族村子的蕎麥花一片粉紫,而鹽田結束一年最好的曬鹽時光,要開始交易……

行李:上帝視角。這算是你在這裡觀察十多年後,交的一份作業嗎?

喬陽:是的,過去老欠著,現在終於要還了。

行李|乔阳:边地记
行李|乔阳:边地记

一個自稱觀察者而非研究者的“研究型”案頭。

【號外】

兩年前開始,喬陽在朋友圈裡系統記下在這一帶實地走訪、案頭閱讀和在臺灣等地查閱資料時的即時心情,摘取幾則:

1.

中甸有很多非常特殊的物種,比如:中甸重唇魚,中甸山楂,中甸暗黃報春,中甸鳳仙花,中甸風毛菊,哈巴山馬先蒿,遠一點的還會有阿墩子龍膽等等。這些以“中甸”兩個字來命名的植物和動物,都代表了這個區域的生物多樣性,保留的古老生物,並演化出新的生物,這都是一些證據。

這個區域的自然環境和生態環境,並不是自古以來就是高原和寒溫帶的氣候,這裡恰好體現了從海洋到高山,從熱帶變到寒溫帶的滄海桑田的變化。

2.

一件器物,一個手藝,首先要把它在生產和生活當中講清楚,其次藝術和宗教上的內容。

比如土陶它也會有工藝的美,在宗教上也能看到一些藏八寶的裝飾圖案,這是在後期佛教傳入之後。但是如果我們僅僅把它當作工藝品來講,把它當作一個文化藝術的東西來講,我覺得這是對我們的生活講解得不完整的。

當年孫諾七林老人一直在堅持默默地做黑陶的時候,他自己也說過,我才不管你這個什麼工藝品不工藝品的。對他而言,這就是老百姓每天都要用的,每家每戶都要用的東西。

有天去拍照片,我說我以前買過你的黑陶。他直接問,你用得好不好?你知道我聽到這個話,其實心裡是有一點點感動的,因為他沒有問我好不好看,你拿回去幹什麼了,他直接問我,你用得好不好,你做什麼飯。

然後我就跟他講,大的鍋我怎麼燉東西,小的鍋怎麼煨排骨,還跟他講,我要買一個小點的鍋好做東坡肉。

你看,在他的概念裡,他一直覺得這個是要拿來用的。如果你不拿來用,擺在那沒什麼意思。這是素樸的生活觀念。

3.

迪慶州作為藏族自治州,從行政區域的劃定上是精確的地區,區域中的文化、宗教、民族鑲嵌的情況,透過旅遊的呈現,被稱為“民族文化多樣性”。

大多數在少數民族地區都會謹言慎行,避免得罪某一民族的玻璃自尊心,因為人們對區域的確定本身,反應著他們觀察空間,確定他們的忠心,和解釋他們的世界的方式。

在“一致對外”的邏輯後面,區域內居民又清晰的瞭解和規劃著差異化的地理感知區,小到一個鄉,一個村子,比如在可以記憶的時間歷史中,某幾戶外來者,以“藏回”,“藏納”的名義被統計,他們所集中住宿的區域/村,成為心理地圖上的“外來飛地”。

有些嚴格一點點的村子,哪怕幾代人過去,這部分人仍然難以完全融入到原本的村莊中,某一些重要活動依然被排除。但是隻要把所謂“傳統”的時間線拉長,又會發現,格守傳統的那部分人,以及那部分傳統,其實也不過是幾乎同樣的文化鑲嵌的產物。

4.

【穆裡曲約有20戶人家,是我在不丹境內看到的最好房屋建築。石頭結構,粘土為泥,呈方形,乾乾淨淨的牆支撐著屋頂,屋頂有很大的傾斜度,由縱鋪在冷杉隔柵和橫樑上面的冷杉板組成,固定在其頂部的大石頭上。房屋較低的部分用來關豬、牛河其他牲口,二層住人。從一層到二層可攀梯而上。梯子系半個劈開的冷杉,每隔一定的距離,就鑿有粗糙的坑作為踏腳。

穆裡曲是我所見之中最為美麗的地方之一。到那裡的時候,雖然孟加拉已是最為酷熱的季節,但我們卻享受著冷熱適中的愜意氣溫。

隨著習慣了在群山中的旅行,我逐漸學會了在我的牛角里不時灌滿瓊,一種略帶酸味和酒精,但味道很棒的液體,把泡製的小麥、稻米、青稞和其他穀物放在發酵狀態釀製而成,時間越長,味道越醇。從瓊中可蒸出一種烈酒,當地稱阿惹,很容易使人酩酊大醉。”】

——塞繆爾·特涅,1783年

5.

【1912年6月,經過在喜馬拉雅藏族人中的長期滯留之後,我初次目睹了西藏腹地。緩慢地向高山口攀登,這極具誘惑力,在我的面前突然間又出現了茫茫無垠而又神奇的西藏高原,而在遠方以一種朦朧的幻景為界,標誌則是一種戴雪冠的淡紫色和橘黃色山峰的混沌外貌。

這是多麼令人永世難忘的景緻啊!它使我流連忘返,寧願永遠置身於這種嫵媚的景色之中。

但是,西藏的自然景象並不是吸引我的唯一原因。作為東方學家,西藏的文明、人民也深深地吸引著我。

於是我便開始積累創作一套藏學文庫的資料,希望根據未收入《甘珠爾》和《丹珠爾》這兩大經文集(大家知道它們是由譯經組成的)的原著而撰寫這套叢書。我還絞盡腦汁地尋找一切機會與文人喇嘛、奧義師、信徒和高僧交談秘傳教理內容,並因此與他們同吃同住。

這些頗具魅力的探討導致我進入了一個比西藏那高海拔的偏僻地區更為神奇的世界,這就是一生都在雪峰之間秘密度過的修道僧和巫師們的世界。】

——大衛.妮爾

6.

1624年,天主教耶穌會果阿傳教區葡萄牙籍傳教士安德拉德與雜務修士馬克斯,溯恆河而上,從唐古拉山山口進入扎布蘭的古格王國,開啟天主教在西藏的傳教歷史。

三百多年後,沙智勇神父——聖伯納奧斯定詠禮會第四批派遣到滇西北高原的傳教士,於1946年抵達維西教堂,其後轉到茨中教堂,又轉到阿墩子教堂,接替殉教的杜仲賢神父。

1951年秋,滇西北三江地區的傳教士被新政府集中在維西,次年3月驅逐到了香港。

1954年轉往花蓮北面的泰魯族和阿美族住地。沙智勇神父負責花蓮新城教堂的建設,於1959年完工並傳教於此。

1987年至2003年間多次回訪滇西北,2013年安逝。

我們問曾與沙智勇同事近30年的戴宏基神父,是什麼樣的因緣,讓聖伯納奧斯定詠禮會從滇西北藏東南的三江區域轉去臺灣東海岸的中央山脈,他回答,那是因為山的聯結,因為山地原著民族的聯結。

大量的資料留於教會內部,細微線索的追尋中有幸遇到記憶了往事的人們。

追尋的過程永遠比結果重要,沒有人可以真正還原歷史,多一步的貼近於今日生活本無實際意義,無非在紛繁蕪雜中保持追索的能力,透過其他時空的人事,再一次看到自我的侷限而已。

7.

去年11月在臺灣流竄,逐站查閱民國西南邊地資料,還沒排到去蒙藏委員會,卻傳來該機構被蔡政府裁汰了,遲了一步。

成立於1922年的蒙藏委員會,在中國大陸的三十年代至四十年代,出過不少有趣的人物。其中,有曇花一現的康區政治明星格桑澤仁,有格桑澤仁的愛人兼大姨劉曼卿,還有第一位成為仁波切的漢人喇嘛格桑珍珠。

劉曼卿以蒙藏委員會調查員身份,於1929年、1932年、1939年三次進藏考察,其中前兩次著有《康藏軺徵》及續紀,轟動朝野。洛桑珍珠在西藏求法後被蒙藏委員會任命為專門委員,返回拉薩舉辦國立拉薩小學,成效卓然。有趣的是,原本互不認識的這兩位,1939年在昌都的羅榮宗巧遇,剛完成第二次進藏調查返程的大姐大,給了剛從康區轉往拉薩求法的青澀學子50兩藏銀。

至於一位黨校教授撰寫的《劉曼卿傳》,卻把上述兩位邂逅見面的日期,言之鑿鑿地說成是1932年。彼時洛桑珍珠才16歲,怎麼可能已經是格西了。

8.

【三十年前,一位西南聯大的教授,以邏輯學聞名世界的金嶽霖先生,他有特別好的運道,當他一翻過劍川縣和麗江的樑山分界之處,三峰一湖之盛立刻使他自馬背上一躍而下,就在那土匪強盜時常出沒的山崗上大叫大跳。

馬鍋頭對我的描畫很好:“一翻過鐵架山,那老頭子就發了瘋病,又是叫,又是跳! 很折騰了我們一番手腳,才把他又架上了馬背,駝到了麗江!”

他哪裡有什麼瘋病?只是走遍了全世界,他沒有見到過這樣美麗的山川,因之才情不自禁的歡喜欲狂!】

——民國六十五年,李霖燦先生記錄於士林外雙溪綠雪齋

除了西方人,民國時期其實也有不少國人在這個區域調研,其成果由臺北南港中研院史語所承接研究並展出。李霖燦先生在臺北故宮博物院副院長任上退職,大多數人以為他只是書畫研究者,但是他也是納西族研究的先驅,並收集大量納西的東巴實物。他和洛克、顧彼得一樣,離開中國後朝思暮想回來終不得,最後委託家人央求麗江政府,在雪嵩村安放了衣冠冢。

末尾落款“綠雪齋”,這名字來源於玉龍雪山,山峰一側冰雪下有一種綠藻,在陽光下微微呈現淡綠色,霖燦先生以畫家之眼光敏銳發現,難以忘卻,就把臺北的書齋以此命名。這和藏族人觀察到雛鷹的白,鸚鵡的綠,有一樣的觀察力和感受力。


9.

【所謂“自傳”,是由“我”述說的,然而事實上根本找不到“我”,那我們還談什麼呢?

我們所說的只是一個東西經歷一段時間而一直被認同是同一個人。雖然我學習禪定已有二十餘年,仍然沒有現“我”。

另一方面說,“空”亦不表示一無所有。

雖然我住在噶林邦,但不敢說有一個“我”住於此,經歷了所有的時日,因為分分秒秒中一切都在變化,甚至噶林邦所在的空間位置亦無定處……

我亦不敢說我在此已隱居多年,因為不論主,客皆是無常,要將他們說清楚是不可能的。

然而生活過程流下痕跡,生命就像是這樣一連串的痕跡,不論你,我 皆無法抓住任何東西。】

——陳建民

10.

獐子嘛死在半路上

麂子嘛路過哭一場

問你獐子哭什麼

不同父母同草場

青菜籽來白菜籽

灑在一溝二溝青

除了你我無人親

除了青岡無好火

行李|乔阳:边地记
行李|乔阳:边地记行李|乔阳:边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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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自稱觀察者而非研究者的野外工作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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