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知性的妖孽
電影《一代宗師》裡章子怡飾演的宮二小姐有一句臺詞讓我久久不能忘記：
“葉先生，說句心裡話，我心裡有過你。我把這話告訴你也沒什麼，喜歡人不犯法，可我也只能到喜歡為止了。”
除了章子怡演技高超表情到位以外，我確實也在這句話裡讀出了姑娘心裡的高傲、剋制、酸楚、遺憾。這也是愛情的一種打開方式嗎？就算不是嚴格意義上的愛情，這種無限孤傲裡透出的淡淡憂傷，何嘗不是刻骨銘心的感情呢？當時聽到這句臺詞時，我腦子裡立刻聯想到《紅樓夢》裡的一位女子，她的內心像怒放的紅梅花一樣，表面卻包裹著一層清冷的佛院苔。對，就是那位被包括林語堂先生在內的眾多讀者討厭的妙玉。
妙玉是金陵十二釵裡唯一與賈家沒有血緣或者親緣關係的人物。其他人要麼是賈家的小姐，要麼是賈家的媳婦，都是與主人公寶玉有著親戚關係的女子。然而這位不沾親不帶故的的尼姑不僅進入“省中十二冠首女子之冊”，名次還比較靠前，位居第六位，排在了迎春、惜春、王熙鳳等人的前面。有人說小說中名字帶玉的人都是與寶玉有著特殊關係的人，黛玉和寶玉是仙緣，蔣玉函和寶玉是塵緣，妙玉和寶玉是佛緣。妙玉能看出寶玉的慧根，知道他早晚要進入佛門，所以願意與他親近。問題是妙玉本身也不是心甘情願皈依佛門的，那是為了治病沒辦法呀。出家了不落髮，還帶著婆子和丫鬟，像是真心想修行的人嗎？
如果說妙玉進賈府的時候為了表示自己出身世家不輕易向權貴屈服，需要王夫人下帖子請才來，這種保持人格獨立的清高還是能夠為大家所理解和接受的。但是到了賈母帶劉姥姥品茶櫳翠庵那一回，就徹底把讀者得罪光了。人家賈母和劉姥姥身份懸殊那麼多，還那麼平易近人，尊重對方呢。自己對茶挺挑剔，特別提出不喝六安茶。當覺得老君眉味道不錯時，順手就遞給劉姥姥嚐嚐，一點兒都不見外。但是妙玉卻因為劉姥姥用過了這茶杯，就要把如此貴重的成化窯杯子丟掉。是顯擺自己有錢古董杯子多呢？還是要表示自己高貴如雲，那個農村來的老太太就是一塊爛泥巴。再加上寶玉用自己的行為對比一下，向妙玉求情要下了杯子送給劉姥姥，更加讓妙玉令人討厭了。
慈悲者如曹公為什麼要對自己鍾愛的角色痛下寫手，毫不掩飾其缺點呢？從人性悲憫的角度來看，妙玉身份上是個出家人，但是她並沒有領悟修行的真諦。她的分別心那麼重，根本不懂得慈悲為懷。佛眼看眾生，萬物皆平等。在妙玉的心裡連一個劉姥姥都容不下，何來眾生呢？不過和其他幾個出家人比起來，忙著當月老的張真人，攛掇鳳姐弄權的靜虛老尼，還有那個見錢眼開的馬道婆，妙玉身上的俗氣要少很多。她的傲氣既是她的保護傘，也是她封閉自己內心的硬殼。裡面的苦水有多少隻有她自己知道。
作為女性讀者，我們更容易感受到妙玉心中的另外一種苦，與修行無關，那是愛的折磨。還是喝茶，只是人物換成了四個人，名義上邀請的客人寶釵和黛玉，實際想邀請的客人寶玉。表面上妙玉給寶釵和黛玉用的是名貴的古董杯子，不是蘇軾用過，就是王愷珍藏的，突出的只是經濟價值而已。只因為黛玉問了一句茶是不是雨水煮的，就招來妙玉一通冷笑：“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嚐出不來。”整部書中，有資格嘲笑黛玉俗或者敢說黛玉俗的人也沒有第二個了吧。一向伶牙俐齒不讓人的黛玉這次竟然沒有反擊。是遇到更狠的人了嗎？還是內心有某種憐惜。
想想妙玉給寶玉喝茶的是什麼杯子？自己平時用的綠玉斗。和前面所有名貴的茶杯相比，這個杯子最貴重，因為這裡麵包含著深情。但這種深情卻不能用正常的方式表達出來。聽聽這樣的對話是否似曾熟悉。“你這遭吃的茶是託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單謝他二人便是了。”何止讀者能聽出來這欲蓋彌彰的掩飾，冰雪聰明的寶釵和黛玉又怎能毫無感覺？看她裝腔作勢，看她強要遮掩，這個生活在櫳翠庵內的寂寞女子，是多麼珍惜這金子一般的光陰。青燈古佛旁，幾時能夠笑靨如花。
這種憐惜讓一貫喜歡拈酸吃醋的黛玉也變得大度起來。李紈要寶玉去櫳翠庵找妙玉求紅梅，原本想叫丫鬟一起去，黛玉忙攔住說：“不必，有了人反不得了。”是啊，有了人她又要變得那麼凌厲易怒，尖酸刻薄，矯情忸怩。也許沒有外人的時候，她會卸下那層厚厚的保護殼，展露出屬於少女的那份溫柔。果真如黛玉所料，心情大好的妙玉不僅送給了寶玉庵內最美的那枝紅梅花，還送給眾姐妹每人一支。愛可以融化一個冰冷的世界。敞開的心靈願意與他人分享一切美好。“我心裡有過你，但只能到喜歡為止了。”那句宮二說出口的話妙玉卻永遠也沒有機會說出來。回想一下我們自己，是否心裡也曾經住過一個妙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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