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國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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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年前的12月10日,北京301醫院病房,一名七十歲的老人死於糖尿病、心臟病和尿毒症,死時無一親屬在旁。他病歷上的名字是李伍,而真名是田漢,國歌《義勇軍進行曲》的詞作者,著名的作家和文化人。

戊戌變法那一年,田漢出生在湖南長沙東鄉田家塅。他六歲時不幸喪父,母親易克勤靠選絲織絹帶大三兄弟。每一年鄉下的廟會,長沙的湘劇班子都會下鄉來演皮影戲,田漢非常著迷。

田漢的舅舅易象是革命黨人,二次革命討袁失敗後一度隨孫中山流亡日本。1916年,已從長沙師範畢業的田漢,跟隨舅舅去了日本神戶留學。易象一心想把他培養成為職業革命家,但一開始本來學海軍的田漢,很快卻把興趣轉向了文學和戲劇。他在東京高等師範學校學教育,和郭沫若結為平生摯友。

田漢1920年回國,五年後創辦“南國劇社”,之後由瞿秋白介紹入黨。1931年,上海明月歌舞團一名小提琴手的演奏吸引了田漢,之後開啟了兩人短暫而光輝的合作。小提琴手聶守信來自雲南,他更為人所知的名字是聶耳。

1935年,田漢在為他編劇的電影《風雲兒女》創作主題歌歌詞期間被國民黨逮捕入獄。當時靈感勃發,手邊一時找不到紙,田漢就把前兩段歌詞寫在煙盒錫箔襯紙上,聶耳隨後譜曲。五個月後,聶耳在日本不幸溺水身亡。田漢被假釋出獄之後才聽說噩耗,痛哭不已。

這首《義勇軍進行曲》很快傳唱全國,抗戰期間,名將戴安瀾將軍曾任師長的國民革命軍第五軍200師將其定為該師軍歌。1949年9月25日,在中南海豐澤園召開的座談會上,《義勇軍進行曲》被周恩來、郭沫若等與會代表一致贊同選為代國歌。

五天後在開國大典上,田漢譜寫的作品迴響在天安門上空,那是他的人生巔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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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漢才華出眾,歌詞需要慷慨激昂的時候,往往氣勢雄渾、高揚嘹亮,例如至今人人會唱的國歌:

“起來,不願做奴隸的人們!把我們的血肉,築成我們新的長城!”

還有他和聶耳合作的另一首《畢業歌》,在青年人口中傳唱不已。無數青年是在這首歌的激勵下,義無反顧踏上抗日前線的:

“同學們,團結起來!擔負起天下的興亡!” “我們要做主人去拼死在疆場,我們不願做奴隸而青雲直上!”

田漢的才華不止體現在文字上。一九四四年,日寇正逼近桂林,然而中國現代戲劇史上一次規模空前的戲劇展覽會正在此開幕。這場由田漢和歐陽予倩發起的戲劇展覽歷時三月,觀眾達十餘萬人。開幕式上先是歐陽予倩做一個關於籌備工作的報告,然後是各級官員致辭。最後他們都講完了,田漢上了臺。

田漢身著一套老舊的國軍軍服,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紙來。上面不是什麼客套的講話,上面是抗戰以來犧牲的戲劇工作者的名單。田漢就這樣在臺上一字一句地念出一個個姓名,臺下所有在場的人聽得熱淚盈眶。這並不是一幕戲,卻比任何一幕戲都動人。

但需要婉約的時候,田漢也能寫出柔情似水的歌詞來,例如《春之戀歌》:

“花兒是隨著綠波飄蕩,鳥兒是搖著花枝兒歌唱,波兒是映著美麗的斜陽,人兒是細語在木蘭舟上。”

還有至今溫婉優雅、被金嗓子周璇唱到國人皆知的《四季歌》:

“春季到來綠滿窗……夏季到來柳絲長……秋季到來荷花香……冬季到來雪茫茫,寒衣做好送情郎。血肉築出長城長,儂願做當年小孟姜。”

事實上,剛從日本回國的時候,田漢是醉心於歐洲的新浪漫主義戲劇的。他第一個翻譯了王爾德的戲劇《莎樂美》,並將它搬上舞臺:莎樂美愛上聖人,向國王獻舞后索取聖人的頭顱,只為親吻愛人的嘴唇——愛、罪惡和慾望坦率得驚世駭俗,一般觀眾難以接受。

後來田漢醒悟,感覺救亡抗日才是時代主題的時候,他創作了以抗爭為主題的獨幕劇《一致》。國民政府要他不要參與政治,回去安心寫他的愛情戲劇和劇本,叫好又叫座,何樂而不為?

田漢沒有從命,他愛風花雪月,但更愛代表民眾發出吶喊和呼聲,更愛在敵人的炮火下前進。田漢一生創作了六十多部歌劇話劇、二十餘部電影劇本、新舊體詩歌和歌詞兩千餘首,各種文字超過一千萬字。只是因為作為國歌的詞作者,這一身份太耀眼也太沉重,才令他另外作品的光芒顯得不甚明亮。

他為母親寫京劇《白蛇傳》,“縱然是異類,我待你,情非淺。”情之一字,田漢知之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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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三四十年代,田漢在中國戲劇領域威望卓著,許多進步青年都會找他來尋求幫助。但到了六十年代,有人讓田漢把《紅色娘子軍》改成京劇。這部《紅》的京劇劇本至少七易其稿,但每次送上去審查都打回來重寫,終究沒能完成。

於是1966年之後,田漢的日子一天難過似一天。開始批鬥文藝界人士之後,田漢首當其衝。造反派把他拉到故宮供慈禧看戲的戲臺上批鬥,田漢不僅感慨萬千,“我一輩子搞戲劇,視戲劇藝術為生命的一部分,如今竟在戲臺上受辱。”他的大腦和人生感覺一片空白。

本來就有糖尿病、冠心病和尿毒症的田漢,經受不起連續不斷的審問、逼供和毆打,從秦城轉移到了301醫院的病房裡。時而清醒時而昏迷的田漢,有時要求“放我回家見見我媽媽吧!”——當然是奢望。專案組告訴他,你的案件早已定性,“叛徒”和“特務”你是逃不掉的了。

1927年風華正茂的時候,田漢曾經有感而發:“藝術家不妨生得不美,但不可死得不美。”四十年之後的1968年12月10日,田漢在病痛中去世。據說田漢嚥氣時,窗外正放著他的《畢業歌》,歡送曾經毆打過他的青年們上山下鄉。

田漢死後,專案組只對他的兒子田大畏宣佈“罪大惡極的田漢死了”,嚇得田大畏連骨灰都不敢去取,親友無一知情。兩年後,即便已成灰的田漢也要陪著周揚、夏衍、陽翰笙一起挨大規模批鬥。1975年,田漢再次被宣佈為“叛徒”,永久開除黨籍。他寫的《義勇軍進行曲》和《畢業歌》,歌詞被禁止演唱,不是隻奏曲調、就是用新創作的歌詞代替。

終於在死後十一年的1979年,田漢得到了平反昭雪,在八寶山召開了追悼會恢復了名譽。1982年全國人大決定,恢復田漢作詞的《義勇軍進行曲》為國歌。

田漢曾經照過一家四世同堂的照片。他被捕離家的時候,經過母親易克勤的床前,老母親拉著他捨不得放。田漢說媽媽你放心吧,我還會回來的。

那是母子今生的最後一面。田漢成灰三年後,九十九歲的易克勤還搬個小板凳,每天坐在院子裡,盼著兒子重新踏入家門的一刻,等著那個永遠不會回來的、寫國歌的人。

写国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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