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高馳:對當代書法情勢的反思

對當代書法情勢的反思

仇高馳

文摘:本文從批評全民娛樂對社會的影響入手,剖析了社會環境的變化對書法生態所產生的不良影響。作者認為,書家的職業化使書家日趨成為小眾,成為純粹的“商品”生產者,這不利於書法的發展。書法應該注重於內在涵養,書法的發展在於教育。

關鍵字:情勢 娛樂 電子化 職業化

當今社會已經進入一個全民娛樂時代。娛樂給我們帶來的變化不無不在,它是全方位而且具有顛覆性,如人的生活方式、行為方式以及工作方式、方法。社會環境的變化——撇開別的方面不說,如果單從書法這門古老藝術的歷史與發展趨勢看——大大改變了書法傳統生產方式。以網絡為例,據有關統計,中國網民已經超過3.5億人,而且還在迅速增加。可以斷言,隨著信息業的發展,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將會網民的一部分。按照目前的發展速度,不超過十年,將很難找到完全跟網絡無關的人。這些社會變化對書法未來的命運影響深遠。

仇高馳:對當代書法情勢的反思

仇高馳先生作品

一、書法小眾化趨勢加劇

梳理書法藝術發展的歷史脈絡,我們會發現,文字在誕生之後相當歷史階段內,完全被上層社會壟斷,從而產生文字崇拜,尤其是對書寫文字的崇拜,如甲骨文。秦漢以前,人們對文字的刻畫、鑄造,注重其實用性,而並不關涉其藝術性。隨著社會發展,文字逐漸向中底層社會擴散開來。也正因為這樣,中國逐漸形成了一個悠久的傳統,以書法藝術為代表的文字書寫(書法)獲得了空前的普及,藝術性逐漸覺醒,至魏晉時期終於成為一門純粹的藝術。人們不禁要問,中國古代社會當之無愧的大眾藝術是什麼?那一定是書法。這種情況延續幾千年,一直到20世紀80年代。但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書寫工具的變化和社會生活節奏的加快,毛筆逐漸退出百姓的日常生活,書法重新回到了少數人的手裡。

對書法致命的打擊來自於電子書寫和網絡的蔓延。當第一代開始使用電腦打字代替傳統紙和筆的文字工作者大呼“換筆”之痛時,緊隨他們之後電腦使用者卻對這個科技精靈表現出超乎尋常的驚喜。發展至此,我們清醒地認識到,社會需要的是簡潔、規範,同一化,而非個性化。在全球化迅猛浪潮中,以數字化為標誌的信息化潮流,漢字的使用功能置換了書法的審美需求,再加上網絡世界的娛樂性對各門傳統藝術審美功能的消解,書法作為一門技術和藝術,幾乎註定了只能成為狹隘範圍的小眾欣賞和把玩的對象。當然,我們不能忽視諸多非書法從業者,如離退休老同志,青少年書法愛好者,但這並不能扭轉現時代書法小眾化的總趨勢。

二、書家職業化趨勢顯著

伴隨著書法小眾化、欣賞書法和使用書法的群體規模日漸小的趨勢,書家職業化成為必然。

中國古代社會中,書法作為一門大眾技藝,書家並不作為一個獨立的群體而存在,也沒有單純的書家稱號。至於我們今天所說的古代某某書家,作為社會人的存在,他首先是學者、詩人,然後或多或少是官僚或其他社會階層人士,而書法只不過是構成其文化形象的一個組成部分,卻不是最重要的一份。比如王羲之,在當時人們看來,他首先是個名士、官僚,有著超凡脫俗的人生理想,儘管他的書法出神入化,作為人生軌跡的一部分,但他的書法與職業無關。又如顏真卿,首先他是政治家,又是學者,然後才談及他的書法。至於蘇東坡,如果他身上有一百個頭銜,那也是第一百零一個才是書家這個稱號。也就是說,在古代並沒有我們今天所說的頭頂藝術家光環、令人肅然起敬的職業書家,書法只是人們日常生活的一個組成部分,如同穿衣吃飯。如果一定要說誰是書家,那倒有點反諷的意味。或處於社會地下層,比如以抄寫宗教典籍為生的“經生”,儘管我們今天為遺留到今天的寫經感到震驚與榮耀,但當時社會中,經生並不為人所看好。連明清之際的王覺斯也有“書法無益於國家”的感嘆。這是今人無法觸及的人生經驗。

實際上,凡是我們今天所能夠見到的粗通文墨的古人所寫的毛筆字,現代也大多可稱之為書法藝術,只不過是高低程度不同而已。稍微留意一下各地大山名川、博物館收藏的墨跡以及出土簡帛、拍賣市場,對這種情況就一目瞭然。畢竟古人多年甚至一輩子寫下來,具有紮實的功底。再說,古代沒有發達的書法市場,人們書寫不是為了製造交換的商品,換成錢,搞個藝術家的頭銜。因此,由於書寫的非功利性,反而成就了平靜的心境,減少了書寫的浮躁心理。這是現代人無法做到的。如果不是兵火和有意的人為破壞,中國書法史上肯定要留下比今天多得多的書家名錄。

今天,我不禁要問,還有多少人鍾情於這個古老的國粹?上世紀60年代出生的人往往教育子女說,要把書法作為提高自身修養的一門愛好,冬練三九夏練三伏,但是在令人眼花繚亂的娛樂世界裡出生並長大的一代真的會俯首聽從這種說教?

於是,情況趨於兩極化發展:其一,書家越來越認為自己是中國傳統文化聖火的傳遞者,從而走入日漸純技術化的路線,他們把書法從文學、哲學或歷史等學問中剝離出來,作為一種純粹的線條藝術去追求,其結果就是,書家往往不由自主地認為自己才是中國文字的祭司,以此為生並牟取利益。其二,上世紀80年代以後出生的一代在逍遙於娛樂世界,平日無需與手寫漢字打交道,更遑論埋頭於書法了。即使需要,那也簡單,找專業書家給點報酬或到市場去購買。

這勢必造成書法藝術的小眾化和書家的職業化。稍微瀏覽一下遍佈全國書協就知道,書法已經成了一種線條操縱俱樂部,不少人扛著中國書協會員或者省書協會員的名頭行走市場叫賣不已。而像先賢那樣的書家則類似於像珍稀動物,甚至消失不見。從這個角度看,國家成立各種機構,把自己選定的書家豢養起來,讓他們成為職業書法工作者有其意圖。但是這真的是一件好事嗎?細想之下,這種狀況真的令人感慨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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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高馳先生作品

三、書法的表演性和裝飾性特徵增強

當書法成為少數人娛樂和牟利手段,書法的表演和裝飾功能就壓倒實用功能,書法接近於雜耍,而不是抒發性情。有人提出書法要擺脫端起架子表達的做作,用“日常書寫”來代替所謂的創作。這實際上是想擺脫書法藝術實用功能日漸式微的尷尬所做的一種努力,但是“日常書寫”忽視了一個極為嚴重的事實,網絡化生存時代,古代文人士大夫的日常生活土壤已經不存在,“日常書寫”還是隻能侷限於書家的小圈子。所以說,今天的書家恐怕永遠也創作不出《蘭亭集序》、《鴨頭丸貼》、《祭侄文稿》、《寒食詩》、《蜀素帖》那樣的經典書法作品了。土壤變了!

隨著書家的專業化傾向,書法日趨流於一種表演藝術和裝飾藝術,它就蛻變成一種商品。今天,書家也的確並不諱言自己的利益追求,絕大多數書家以及正在努力想變成書家的人都把市場價格當做衡量自己藝術成就的尺度,似乎只要價格賣得高就是好藝術作品。書家在各種藝術機構中的職務高低以及名望大小左右了其作品的市場價格,消費者也並不在乎書家寫的是什麼,寫得如何。誰也不知道,這究竟是一種幸還是不幸?

現在,我可以毫不含糊地說,如果說古代的經典書法作品表達的是一種學養和性情,創造出一種思想和人生體悟,如古人手札、詩稿。那麼,今天的書法作品所表達的只是一種線條和形式。詩是抄的古詩,對聯也是《書家必備》一類書上現成的句子,沒有一樣內容是自己創造出來,這種剝離了思想和性情的書法作品難道不是一種純粹的表演?把這樣的作品懸掛廳堂難道不是一種裝飾?

不過話又說回來,網絡時代,人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在這個娛樂化社會中,誰也不想活得太累,為什麼非要在書法裡表現性情表現思考?人們會說,線條好看就行了!只有思想者才會說,線條裡也可以看出當今書家的性情和追求——無涵養的直白與銅臭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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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高馳先生作品

四、關於書法教育和培訓

當娛樂讓人們逐漸遠離書法藝術,當真正書家成為珍惜物種,保護書法國粹的呼聲也就高漲起來,這也是今天日漸增多的的非物質文化遺產浮出水面的深層次原因。這當然是政府的責任,唯一有效的手段還是教育和培訓。

固然,我們要思考如何從娛樂世界裡搶奪書法愛好者,或者說如何把青少年從娛樂世界的擁躉者變成熱愛書法的好孩子。到目前為止,還很少有人認真討論過這個問題。在各級各類學校開設書法必修課是一個路子。政府鼓勵和支持各種書法培訓和書法比賽,同時鼓勵民間資本投向藝術品市場,增加比賽和培訓投入,也許更符合市場經濟之道。按理說,書法是中國國粹,但是現在日本青少年的書法素養普遍要遠遠超過中國同齡人,為什麼?最大的原因是,日本各種各樣的書法社遍佈全國各地,孩子們從眾多得到政府和私人支持的書法活動中獲得了成長的快樂和成功的體驗,這種快樂和體驗超過了他們在娛樂世界裡獲得的精神滿足。而我們的少年宮、各種書法教育培訓班,幾乎清一色以贏利為目的,孩子們除了機械地寫字以外,很難從中體會到成長的快樂,這種教育真的難能夠培養出真誠的書法愛好者。

百年大計教育為本。現時代的書法教育直接關係到能否把真優秀的中國書法基因進行傳承下去,這不僅是書家要思考的問題,也是主政者必須考慮的時代課題。(《書法》2017年第二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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