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建好還是郡縣好?——聊聊柳宗元的《封建論》

封建好還是郡縣好?——聊聊柳宗元的《封建論》

(一)

貞觀初年,朝廷中有一次重大的政治辯論,唐朝是實行封建制還是實行郡縣制。

起因是唐太宗有一次對大臣蕭瑀說:我想讓我們家永遠當皇帝,應該怎麼辦?

“朕欲使子孫長久,社稷永安,其理如何?”

蕭瑀答:我看前代國祚比較長久的那些朝代,都是封諸侯來穩固自己的統治,你看秦國,不分封,設郡縣派人管理,結果二世而亡了吧。漢朝建立以後,一般封國,一般設郡縣,也延續了四百年。魏晉呢,不封國,所以短命。所以還是趕緊給我們封個國吧,讓我們也噹噹諸侯。

“臣觀前代國祚所以長久者,莫若封諸侯以磐石之固。秦並六國,罷侯置守,二代而亡;漢有天下,郡國參建,亦得年餘四百;魏晉廢之,不能永久。封建之法,實可遵行。”

蕭瑀是守舊貴族勢力的代表人物。他是後梁明帝蕭巋之子,年九歲就封新安郡王。因此他極力鼓吹分封制是不奇怪的。他的這一通似是而非的議論引起唐太宗的注意。皇帝就開啟討論模式,讓諸大臣各抒己見,展開辯論。

這是個老話題。支持封建好的人不少,他們的論點論據基本上包含在魏代曹囧的《六代論》和晉代陸機的《五等論》這兩篇文章裡。而魏徵、長孫無忌、于志寧,馬周等都反對實行封建制,反對派的主要觀點集中在李百藥和柳宗元的兩篇《封建論》,因為柳宗元的這篇有總結意義,所以我們一般選學這一篇。

所以我們要明白,柳宗元的這篇《封建論》,是有對話對象的。

柳宗元並沒有經歷過封建時代,他是唐代中晚期的人,歷經德宗、順宗、憲宗朝,他關注這個問題,是因為唐代的藩鎮割據。柳宗元出生的時候,唐王朝已經經歷過安史之亂,又親眼見藩鎮軍閥朱泚、朱滔、李希烈、王武俊、吳少誠、吳元濟、王承宗等人作亂。

這種軍閥割據,有財權,有人權,他們能截留稅款,並且自己委任自己的官員,所以完全是不把朝廷放在眼裡的,這個很像春秋時代強大的諸侯。

柳宗元是參加過永貞革新的,永貞革新的一個訴求就是反對封建割據,這在唐代屬於社會熱點問題。柳宗元也是出於對當代政治的關心才引起對封建制歷史的興趣。

說一個避諱的問題,柳宗元的唐朝臣子,照例得避本朝皇帝的諱。唐太宗叫李世民,所以文章中不能出現“世”和“民”。那怎麼辦呢,換兩個字,碰到“世”,就寫作“代”,碰到“民”就寫作“人”,同義詞替換。唐高宗叫李治,碰到“治”就寫作“理”。當時人都得這麼寫,直到唐代結束,宋代就不用避唐代皇帝的諱了。

《六代論》和《五等論》的主要思想就是,封建好。

主要論證方法就是例證法:逐一列舉實行封建制的朝代,都活得長,不實行封建制的,都短命。

原因呢,曹、陸兩人都認為封建是“聖人意”,就是說,聖人覺得,自己一個人治理國家肯定治理不好,一個人守衛國家肯定守衛不住,所以才分封諸侯大家一起來治理,一起來守衛。“共憂樂,同安危”是聖人的選擇,聖人的選擇,當然是正確的,這個是封建制的理論依據。

(二)

要想反對封建,首先得要打破這個理論依據。要想打破這個依據,有兩條路徑。

一條是說:“共憂樂,同安危”是聖人的選擇,但是聖人選擇也不見得就是對的啊!

另一條是:雖然聖人是不會錯的,但是封建不是聖人的選擇。

很明顯,在當時的語境下,說聖人犯錯是很不明智的,而選擇“封建不是聖人選擇的”來反駁是恰當的。

柳宗元的主要論點:“封建非聖人意,勢也。”“勢”是柳宗元的政治哲學的核心

為了論述他的這個道理,柳宗元從社會起源著眼,這就是開篇為什麼談“生人(民)之初”的原因。文章的前六段都是在說,封建不是聖人的意思,是形勢所迫。而且,聖人其實也是想要廢除封建的,只是“勢不可”罷了。

當時主流的觀點是“天作君師”也就是說,上天降生下一般的平民百姓,然後又替他們降生了君主,也替他們降生了師傅,這些君主和師傅的責任,就是幫助上帝來愛護人民。

而柳宗元是更同意荀子的看法,認為“君長刑政”起於“爭”。

人與人因為物資的稀缺性而爭奪,去打鬥。其中就有些聰明公平的人給他們主持公道,實施刑法,平息爭論,這些聰明公平的人就是:君長。有了“君長刑政”然後有秩序,然後有“群”。群與群又因物資相爭,武力道德都更為強大的人才能平息爭鬥,於是就有了諸侯,諸侯相爭,能平息諸侯爭端的是方伯連帥,方伯連帥相爭,能平息的是道德武力更為強大的,於是乎才有了天子。

注意,敲黑板

“天作君師”的看法,社會組織是從大到小的。但是柳宗元的理論裡,群的發展是從小到大,自下而上的。

這是柳宗元的封建起源論,社會起源論,也是他的政治哲學。所謂“勢”就是指這種自然的發展而言。這種理論應該是來源於荀子。

而且呢,社會的自然發展是“勢”,聖人的“不得已”也是“勢”,柳宗元舉例,湯武革命,商湯王是帶領著三千諸侯,一起幹掉夏朝,就不能不對這三千諸侯加以分封,而武王伐紂是帶領八百諸侯,也同樣不能不對這八百諸侯加以分封,要不然,人家憑什麼跟著你打仗?無利不起早,對吧。

所以實際上是當時的商湯王、周武王,自己的力量其實並不足夠強大,需要聯合諸多的諸侯一起來推翻上一個朝代,所以就必須對功臣進行分封和安撫。

其實後來也是一樣的,漢朝初年,劉邦也是迫不得已分封了好幾個王,然後後來又逐個收回封地。清朝最初也有分封,自己力量強大後,就開始削三蕃。

緊接著柳宗元繼續論證,你看在封建制下,諸侯世襲,這就導致即便有聖賢出生,也完全沒有上升的途徑。聖人怎麼會定下這麼不公平的制度呢?

所以封建制一定不是聖人的意思,而是形勢所迫。

(三)

駁論文的寫法,常見的是,用“或者曰”也就是有人說,來引出要駁斥的觀點。

在這篇文章裡:他駁斥了反方的三個論點:

1.封建諸侯因為封給他的國土是自己的,自己的財產當然會好好管理,會把老百姓當做自己的子弟一樣愛護。

能夠因地制宜地教化百姓。

“封建者,必私其土,子其人,適其俗,修其理,施化易也。守宰者,苟其心,思遷其秩而已,何能理(治)乎?”

2.夏、商、周、漢四代實行封建制,他們統治的時間都很長久,而秦朝實行郡縣制,統治的時間都很短。

“夏、商、周、漢封建而延,秦郡邑而促。”

3.商朝、周朝都是聖王,他們都不改變封建制,我們當然也不應該懷疑和改變封建制。

“殷、周聖王也,而不革其制,固不當複議也。”

對這三個論點,柳宗元逐一反駁,但用的篇幅並不同。

先說第三點,因為前面已經論述了,封建不是聖人的意思,而是形勢決定的,所以這第三點,便自然而然反駁掉了。

第二點呢,既然對方用的是例證法,用例證法來論述,最大的風險就是所選的例子是個例,沒有說服力,或者沒有統計上的意義,反駁者只要找到反例,就比較容易反駁掉。柳宗元就找到反例,魏晉兩代,封建制還存在著,但是司馬家取代曹家,也沒有延續很長時間嘛。而唐代,改為郡縣制,現在已經延續兩百多年了。一正一反,反駁的很徹底。不過其實呢,魏晉兩代,也是郡縣封建並用的,很難說到底因為什麼短命。

第一點比較難反駁,也是《五等論》這篇文章的主要意思之一,因為郡縣制,長官主要想的是自己升官,並沒有跟治理之地有什麼感情,所以會損害百姓利益來獲得自己的利益。郡縣制的這個弊端是存在的,所以這是支持封建的一個有力論據。

柳宗元不得不歷引周秦漢唐的事蹟來證明它的不正確。

柳宗元主要列舉了封建制度的三個弊端:

第一個是諸侯強盛,末大不掉,那麼天子是“徒建空名於公侯之上”,尾巴大了難以指揮調動,這個天子就是徒具空名,政令不出中南海。君王反而被各路諸侯欺負。

第二個是因為各路諸侯驕奢淫逸,喜愛打仗,就得作威作福,搜刮百姓,那麼老百姓的日子,當然不會好過。“列侯驕盈,黷貨事戎;大凡亂國者多,理(治)國寡。”

第三個是世襲制,前兩個缺點本質上都是由世襲帶來的。“繼世而理(治),君長的賢不肖未可知,聖人(民)之理(治)亂未可知。”柳宗元相信,最開始的,各級君長都是賢明的,並且越大的君長越有兵有德。雖然我們不是很相信,但要理解柳宗元的意思,他的意思是在最開始,封建制是沒有問題的,但是因為世襲,後世子孫是好是壞就沒準了。但是世襲制和封建制是合二為一的,是不能分開的。

其實這一點是最重要的,但是這一點,柳宗元寫的有點力度不夠,也能理解,唐朝也是世襲制,柳宗元也不敢長篇大論明目張膽地攻擊世襲制。

所以他的結論是,如果想要天下治平,主要是得人,就是讓賢能的人居於上位,讓不賢的人居於下位,或者受到懲罰。那就得君王有權利選擇人,小諸侯,就別世襲了,但是天子還是要世襲的,只能盼望這個世襲的天子會選賢與能去做“守宰”。

說完封建的弊端就得說說郡縣制的優點,主要有兩個:

第一個是中央集權,比如秦代,就可以攝製四海,運於掌握之內,雖然二世而亡,但是“有叛人(民)而無叛吏”。比如漢代,兼用郡縣和封建,結果是“有叛國而無叛郡。”唐代用郡縣制,也是“有叛將而無叛州”。

第二個是可以選擇聖賢去管理,也就是文章中說的“孟舒、魏尚之術”可得而施,“黃霸、汲黯之化”可得而行。

不過這篇主要在於駁斥,而不是立論,所以封建制的弊端說的比較多,郡縣制的優點就說的比較簡略了。

雖然郡縣制也有弊端,但是柳宗元為郡縣制辯解說,郡縣制的弊端,不在制度,而在具體的施政措施。郡縣制的朝代雖然也會二世而亡,也會“桀猾時起,虐害方域”,但這是沒有認真施行郡縣制的弊病,郡縣制本身並無弊病。封建制是本身就有弊病。“政”是有一時得失的,有時候選官得當,就治理得好,也有時候不得當,就會有些問題,但是還可以糾正。制度上的弊端,就是沒辦法改變,一定會帶來“侵弱之辱”“土崩之困”。

(四)

封建制郡縣制的得失,是中國最主要的政治制度問題。

不僅僅在漢唐的時候引發大爭論。明朝末年的顧炎武還作了九篇《郡縣論》。我們課文裡選了其中的一篇。

他的主要觀點是:“封建制度的弊端,因為諸侯專制。而郡縣制度的弊端,因為皇帝專制。”

他提出的解決辦法是“寓封建之意於郡縣之中。”就是說,基層官員最好能長期治理某地,做得好可以世襲,這樣讓地方長官能與當地休慼與共。

顧炎武為什麼這麼說呢,也是和明代當時的情況有關,明末流寇猖獗,到那裡就跟蝗蟲過境一樣,打劫一空,如入無人之境。地方官員,大部分是聞風而逃,很少盡職抵抗的。從明代的情況看,柳宗元講的“使賢者居上,不肖者居下”,實施起來也是很難做到的。顧炎武是眼見到這種情形,才有提高令長職權,創設世官制度的言論。其實一直到民國時代,也還有過聯省自治和中央集權的討論,也是延續下來的封建郡縣得失的圈子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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