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恭達:創意與得失——當代中青年書家的藝術實踐

伴隨著中國改革開放40年的歷程,當代中國書法也練就了一批批精英人才隊伍。他們是自信的,成熟的,也是砥礪奮進的!在中國書法史上,這是一種特殊的文化現象。這一代中青年,已不同於“40後”“50後”的書家,更不同於我們的前輩書家。他們幾

經磨煉,已是當今書壇的主力。他們藝術創作精力充沛,審美思維活躍,融合取向豐裕,傳統筆墨紮實,形式創造新穎……廣闊的視野與多維的視角證實了他們在今天喧囂繁雜的書壇熱潮中是走向理想天地的探索者與實踐者。在一定意義上可以說,由於這代中青年書家的藝術實踐,讓今天的中國書壇更加豐富並充滿活力。概括起來,它呈現出四個特點:

一是傳統迴歸的呼喚。無論是帖學還是碑學或碑帖相融,中國書壇在近四十年來已逐步走向穩定與健康。多元取法,多彩統一,不管是二王書風,還是明清書風、簡牘書風等等都是對傳統的一種迴歸。尤其可貴的是,迴歸傳統不是複製傳統。不少展覽中,好多作品已在傳統的基礎上呈現出個性化藝術語言符號的強烈風貌,彰顯了與時俱進的當代藝術探索的文化理念。這種正大氣象,正是當今生活美學中的主旋律。

二是形式創變的合度。毋庸諱言,展廳時代需要書家作品展示形式的多樣化與豐富性。書家書寫形式、用材色彩等隨著社會的開放、審美理念的多元,書藝揮灑的空間藝術增添了平面構成的時尚色彩,這是今天大眾審美需求的必然。曾幾何時,由於社會快餐文化與時尚追逐的多層效應,新鮮刺激、五彩斑斕的“超現實”“古遺存”充塞了各類全國書展,似乎已成了展廳傳導空間中視覺效應調節的既定習俗……然而,也有不少展覽作品形式已逐步走向單純與自然,迴歸到漢字藝術自然書寫的本真。

三是寫意詩性的強化。書藝情性的舒展、尚趣的尋求,個性化的創作、豪邁、激越、張揚、奔放……集中體現了當下書壇審美情愫的主流風格。同時,以書體傳承中的互補、借鑑、融通,逐步形成各類具備強烈個性意識的寫意風格。楷書融入行意;篆隸草化互借;草書(大草)結體通勢大開大合;行草書體互通遞變;行書取法向度拓展等等,這些有效的探索、理念的轉換與意趣的生髮已成為今天中青年書法創作的顯著特色。

四是人文內質的提升。一個可喜的現象是不少作者已遠遠超越了單一的書藝技法訓練,而進入了中華傳統詩文的深入研習中。展覽呈現的作者自作詩以及對古代書論的深入研究等現象,預示著書家修養的全面性。

當然,我們也必須正視當前的各種問題。其實,這不少是當下中國書壇藝術創作中的“通病”。我認為有以下四個方面:

其一,輕視筆法。歷代書論對用筆用墨均有嚴密高標的要求。作為書法藝術內形式的筆法,更是重中之重。此展有少數作品重形式,輕內涵;重趣味,輕線質。筆法粗率隨意,筆陣混雜。反映在篆隸結字失調,通借不當。我們可以看到當下一些展覽中,有的草書作品猛一看滿紙雲煙、意態爛漫,細琢磨筆法混雜,甚至連筆都未提起,順勢平拖揮灑。行書筆法中的“絞轉”,筆尖與筆鋒使用不同,以寫小字的筆法放大寫大字,以寫小字的線質替代大字的線性,此現象在一些作品中較突出。書法藝術需要形式與氣勢,但它們均建立在線性內質的基礎上。

其二,用墨單一。古云:“書法唯風韻難及。”其關鍵在於筆墨的豐富性、多變性。當下書法,用墨失察者居多,尤以篆隸創作,普遍用墨太實,甚至通篇不見墨法變化。“黑處見力量,白處欠工夫。”這是黃賓虹先生在林散之32歲第一次見面時的批評語。用墨之法,濃、淡、潤、渴、白,其要領是“帶燥方潤,將濃遂枯”(孫過庭《書譜》),於燥中見潤,濃中顯勁,於筆法中力現墨彩與墨調,增強書法的藝術表現力。濃欲其活,淡欲其華,潤可取妍,渴能取險,白知守黑。當下書壇好多書家的理念還未從清代碑學的藩籬中衝出來,承繼清代“烏、方、光”的用墨習慣,不善於也不敢用渴墨。“燥鋒、即渴筆。書家雙管有枯筆二字,判然不同。渴則不潤,枯則死矣。”(梁同書《頻羅庵論書》)渴墨之法,妙在用水。我們今天的時代,既不是在清代,也不是在唐代。我以為今天是個寫意的時代,造虛的時代。莊子的“虛”“靜”“明”,老子的“致虛極,守靜篤”在今天同樣要求我們認識到:好作品必須重虛處,而不是在實處。

其三,氣格下降。古人常以“書畫,當觀韻”“書家貴在得筆意”告誡後人。“氣韻生動”是謝赫“六法”之首。北宋郭若虛評論“六法精論,萬古不易”。氣與韻始終是中國書法藝術的哲學思辨,是書法創作本體的主旋律。當下問題是將氣韻與形式對立,注重點畫技巧,忽視氣息流韻。或形式誇張過度,或太過於追求筆墨的淺薄趣味而將藝術境界降格。有些作品重張揚,失純淨,一味追求個性風格而忽視了作品的藝術品格,以致書格熟俗,氣象平弱。筆墨技巧根植於主觀情思。筆墨本是寫人的胸襟,筆墨雖出於手,實根於心。古人評論:“鄙吝滿懷,安得超逸之致,矜情未釋,何來衝穆之神?”故“心醇”才能“筆和”,“識到”才能“筆辣”。

其四,創變浮淺。“通變”是中國書法發展的基本規律。今天書法的生存意義已從實用價值轉為藝術功能。書法原有的“日常書寫”已變成“藝術欣賞”。因此,今天的書法應立足於藝文性,不僅僅是線性圖式,更是人文精神的訴求。我們提倡“自然書寫性”是指按照藝術規律與學理、審美要素與法則,會通並暢達地表現高度的藝術性。以林散之為例,他的草書“以二王為衣缽,懷素為宗,王覺斯為友,祝希哲、董香光為賓”,到晚年創作進入化境,欣賞他九十歲時的草書作品,我理解為化長為短、化熟為生、化圓為方、化連為斷、化繁為簡、化實為虛的“六化”。由此可見,書法的時代創變是極不容易的,它不是單一的形式變化,更是內質的轉換,氣格的升揚。部分展覽作品片面炫技,學古浮面,取法淺薄,“創新”只是表面的視覺效果。從字法到布白,只求個性風格的凸現,現代意識的張揚,形制誇張而忽視內質;或在某一古代書家風格的基礎上將小字筆法放大為大字範式,致使線條僵直無波伏起訖,用墨凝重無虛實照應,作品風韻不足,缺乏生氣與活力。一個時代的藝術創變必須將傳統的特點、時代的特質和個性的特色有機融合,以中國傳統哲學思辨合理地求證書法藝術向內、重和、尚簡、貴神的審美特徵。

因此,當下書法藝術創作必須處理好三重關係,即:傳統的堅守與現代性的提升;功力的強化與詩性的抒展;形式的多變與內質的注重。“風神骨氣者居上,妍美功用者居下”的社會審美將在新時期的生活美學中被強化。

(本文刊於中國文化報·美術文化週刊,作者言恭達,清華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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