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逝世,這個世界沒有也不需要「大俠」

金庸逝世了。老先生在文學界乃至社會生活中的影響,在此無需贅述。有人說,他的離去帶走了我們的一段人生歲月,我想,這也算不得誇張之語。一夜之間,朋友圈幾乎被悼念文章淹沒。

金庸逝世,这个世界没有也不需要“大侠”

細細觀察一番,不難發現,在各色文章標題裡出現頻率最高的詞彙,大概是“大俠”。

當大俠,最要緊的自然是一個“義”字。如何理解這個“義”?且看《天龍八部》中的一段描寫:

段正淳低聲向範驊、華赫艮、巴天石諸人道:“這位蕭大俠於我有救命之恩,待會危急之際,咱們衝入人群,助他脫險。”範驊道:“是!”向拔刀相向的數千豪傑瞧了幾眼,說道:“對方人多,不知主公有何妙策?”段正淳搖搖頭,說道:“大丈夫恩怨分明,盡力而為,以死相報。”大理眾士齊聲道:“原當如此!”

生死之交、俠義之氣,大抵如此。這大概就是人們無比嚮往金庸所創造的武俠世界的最大原因。但我們恐怕應該認識到,文學作品,包括武俠小說不是對現實世界的機械反映。而金庸傾注在作品中的豐富想象力,毋寧說是一種對現實世界的超越和補償。讀者越是認同金庸作品中的“義”,越是說明,它在實際生活中有多麼稀缺。

有多稀缺?金庸筆下的“義”,絕不僅僅屬於男性。我們再看小龍女與楊過時隔16年後的重逢:

金庸逝世,这个世界没有也不需要“大侠”

《神鵰俠侶》劇照。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忽覺得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頭髮,柔聲問道:“過兒,甚麼事不痛快了?”這聲調語氣,撫他頭髮的模樣,便和從前小龍女安慰他一般。楊過霍地回過身來,只見身前盈盈站著一個白衫女子,雪膚依然,花貌如昨,正是十六年來他日思夜想、魂牽夢縈的小龍女。……

過了良久,楊過才道:“龍兒,你容貌一點也沒有變,我卻老了。”小龍女端目凝視,說道:“不是老了,而是我的過兒長大了。”

人生能有多少個十六年?一對情深意重的愛侶,將本應充滿戲劇性的重逢場面轉化為淡淡的兩句對話,當真是“問世間情為何物”。在金庸的作品中,痴情男女又何止這二人?可在現實生活中的金庸說得直白:“一生只愛一個,我做不到。”他的一生,也是最好的註解。當然,作此對比,並不是為了貶低金庸先生的愛情觀,而是為了指出,文學作品到底只是一種想象性的解決方案,如此而已。

所以,在傾慕於金庸筆下大俠的同時,也該保持一份清醒。在中國古代社會中,唯有“出仕”方為人間正道。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才是人人追求的理想人生境界。所謂笑傲江湖、瀟灑來去的“大俠”,終究上不了檯面。如今,贊同金庸筆下之“義”者,不計其數。可另一邊,身處俗世的他們,腦袋裡塞滿的卻只有升職、加薪罷了。或許,這正是金庸作品的高明之處。說到底,熱愛大俠,迷戀江湖,不過是因為那裡有著實際生活中所缺少的理想主義光輝罷了。

但是,退一萬步說,大俠遍地,當真就是好事?恐怕也不見得。小說中的大俠生活在困境之中,沒有困境,就沒有跌宕起伏的情節,更不會得到讀者的青睞。那麼金庸大俠們所要面臨的最大困境是什麼呢?一言以蔽之,就是血緣和身世。郭靖、楊康、楊過、張無忌,不是父死,就是父母雙亡,凝結在身世上的冤仇或誤會構成他們闖入江湖的決定性因素。

金庸逝世,这个世界没有也不需要“大侠”

內地版《天龍八部》劇照。圖片來源:視覺中國

更典型的例子,大概是《天龍八部》中的三位主角。段譽的生父和養父是仇人。虛竹的生父是得道高僧,生母是惡人葉二孃。他的身世之謎一解開,就重新成了孤兒。喬峰的遭遇更慘,夾在契丹人和大宋漢人之間,裡外不是人。這一現象恐怕不是偶然的。父不父、子不子,中國傳統社會中的穩固結構就被破壞了,個人與國家、民族之間的關係也崩潰了。本質性的血緣關係是邪惡的,縱然武功高強如喬峰,又如何能與命運相對抗呢?

於是,我們不難發現,大俠們奮鬥的目標,就是糾正血緣和身世帶來的錯誤,重新恢復正常的社會秩序。但是,以血緣論人,註定只能存在於前現代社會,不可能成為評價現代人的標準。在西方文學世界中,也有“俠”的存在,比方說,西部小說中的牛仔。但西部小說和武俠小說的不同在於,前者描寫的是為維護法制而展開的善與惡的較量,後者描寫的是為維護“義”而進行的復仇與反覆仇。而所謂“義”,仍然是建立在血統與身世(包括幫會)的基礎之上的,與法制沒有半點關係。可見,“大俠”的湧現,未必意味著社會的進步。

不久前,賈樟柯的電影《江湖兒女》上映。男主人公斌哥最愛把“義”字掛在嘴邊,可轉頭就狠心拋棄了為他入獄五年的女主角趙巧巧。若干年後,落魄的斌哥在那些“講義氣”的兄弟們面前,再也沒能抬起頭來。或許,把金庸的武俠小說和賈樟柯的電影連起來欣賞,才能讀懂複雜的中國“大俠”。

金庸逝世了,但他的作品仍將流傳。沒有人會否認,金庸先生是一位講故事、造人物的絕頂高手。年少時捧讀金庸小說的幸福感,絕不會隨著時光而流逝。無論何時,拿起一部金庸的武俠小說,仍能讓我們讀得津津有味。可是,目睹這麼多人把“大俠”“義氣”奉為最高級的人生觀、價值觀,還是讓我感到了一絲憂慮。(李勤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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