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拘留所的日子(3)

我在拘留所的日子(3)


第二天起床后,鬼子六指挥我去倒马桶。很不幸,我们三号没五号富裕,没有刷马桶的小笤帚。鬼子六从马桶手柄处拽出一团破布:“就用这洗!干部说,努力改造,忠不忠看行动,要像摒弃脑子里的罪恶一样认真洗你妈的逼!”

“摒弃”这个词让我对鬼子六肃然起敬,赶紧学着其他号子板油的架势,先把马桶内的腌臜物倒掉,冲洗几次,再接小半桶水,双手紧握手柄用力摇动,倒掉,再多接点水,把那团破布伸进马桶里用力擦洗内壁。

强忍着刺骨的寒意,也不知擦洗了多少遍,马桶终于没有异味了,我接了些干净水,打算拎回号子,就在这时,身后的鬼子六突然猛踹了我一脚:“再洗三遍!”

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下意识转过身来,眼神里却只有臣服,连敢怒不敢言都没有。鬼子六笑了,“你还别不服气,干部说了,态度决定一切,你就是洗得再干净,我也会叫你再洗三遍!这是态度问题,和洗马桶无关!”

洗完马桶是擦地。

鬼子六教我如何用双手摁住擦地布前后拖,这让我想起动画片《一休》中一休擦地的样子,但在号子里,不是像动画片中那样从一头擦到另一头后再返回,而是蹲在地上,一小块地一小块用力擦,直到把水泥地板全擦干净。

地板擦干净后,同样是态度问题,我又补擦了两三遍,这才得到了头铺王勇的认可。我蹲在地上休息,别人在闲聊逗笑,我没心思笑,因为我早就饿了,昨晚的玉米面窝头只适合吃多了山珍海味、肚子里油水过量的贵人们尝个鲜,对于正长身体的我来说,实在是太少了。

终于,盼望已久的早饭来了。端着半盆比水稠不了多少的玉米面糊糊,我真想一口气把它喝光,但又觉得那样太糟蹋粮食,于是选择了慢慢喝、一匙匙喝,慢慢体会它带给我的温暖,慢慢吸收它给我的可怜的卡路里。

糊糊喝完了,炕上一个叫阿明的年轻犯人友好地问我:“大学生,够不够?再给你倒点吧?”边说边指了指他盆中的残羹冷炙。

我很感激地向他笑笑,出于仅剩不多的自尊,谢绝了,“不用了,我够喝了。”

旁边一个叫陕红凯的犯人阴阴地接了句:“喝吧,稀汤灌大肚!”

按号子里的规矩,我接管洗马桶、擦地后,鬼子六应该晋升为洗饭盆的,但由于他是本地人,在社会上也是个小有名气的混混,所以僭越洗饭盆,直接晋升为打被垛的。而原来洗饭盆的陕红凯没有晋级,继续洗饭盆。

早饭过后,门突然开了,六圪旦进来一指我:“走,提审!”

我和他来到干部办公室,一个戴眼镜的干瘦警察在等我,自我介绍姓黄。

还是老一套,先叙述犯罪经过。

我说完之后,黄警官问我:“你认为你犯了罪吗?”

我想起高中时曾学过“正当防卫”,便迟疑地说:“我觉得我应该是防卫过当吧?”

黄警官好脾气地笑了:“是吗?你如果只是用斧子把对方七个都砍伤,但一个也没死,你就是正当防卫,可你现在把人家弄死一个,还能算过当吗?”

我对法律条文知之不多,当然无法说服黄警官。但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便一再强调,是他们好多人打我一个,而且我真的不知道哪一下把对方捅死了。

当然,这一切毫无意义。

提审结束了,正要往外走时,黄警官轻轻说了句:“你爸他们都来了,正在外面呢。”

这话于我仿佛春雷阵阵,心中一阵狂喜,天啊,亲人终于来了!尽管见面是不可能的,我还是满怀感激地看了黄警官一眼。

回到号子,大家纷纷围上来,七嘴八舌。

“给你烟抽了吗?”

“没有。”

“透你妈的,你为什么不跟他要一根?”

“不敢。”

“地上就连个烟头也没有?”

“没有。”

当我抱歉地一一否定后,大家表现得很失望,因为他们已经好几天连烟屁股都没得抽了,早就“旱住了”。

头铺王勇因盗窃入监,已经被判了四年,几天后就要去劳改队改造。此时,他正和鬼子六“吊”在窗户上向别的号要烟。

之所以称为“吊”,是因为要想同其他号的人说话必须冲着窗户吼,而窗台又有点高,需要踮起脚尖,双手抓紧铁栏杆做引体向上。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就在他们说话时,朱干事已蹑手蹑脚走了过来!

本来,窗户推开后,利用反光镜的原理,在右面那扇玻璃上就能看见左面的干部办公室,号子里做些违禁的事情时,如打人服水土、抽烟搓火等,是一定要有人放哨的。但是,今天王勇虽然眼睛盯着“反光镜”,心里却在想到了劳改队怎么混,他走神了。

“咣啷”一声,老朱突然推门而入,窗边两人一愣,赶忙陪笑脸:“朱干事好。”

老朱操着不易懂的晋南话咆哮:“好什么好?狗透的说什么呢!?”

王勇赶忙编故事:“我们在这儿往外看看天,顺便闲聊一会,声音大了点,以后注意!一定注意!”

“王勇,你老实点!老子在外面听大半天了,你还要烟抽!?”

一看老朱清楚谈话内容,王勇赶忙陪笑再编:“朱干事,那是瞎掰,以后再也不敢了。”

“放屁!你以为快走了就不含糊了?滚出去思过!”老朱手一挥,指着院子里的南墙。

王勇一看势头不妙,忙讨饶:“朱干事,在您面前我哪敢不含糊啊,给次机会吧!”

鬼子六也陪着笑:“就是就是,朱干事,以后我们再也不敢瞎掰了。”

老朱一扭脸,盯着鬼子六:“少废话!刚才也有你,也滚出去!”

两人只好灰溜溜出去,弓下腰,头顶住墙,脚尖离墙一米,标准的“顶墙思过”。

老朱消失在办公室里。我正思忖这“顶墙思过”没什么好怕的,六圪旦拿着个八号铁丝扭成的衣架子(俗称“八号鞭”)过来了,他走到顶着的二人身后,“顶好顶好,自己记数。”

先打王勇,因为他是头铺。王勇只穿着羊毛衫羊毛裤,“八号鞭”抽上去巨疼。鬼子六扭头向我们做鬼脸,炫耀他出门时加了一件棉袄,有先见之明。

王勇在叫喊:“1,哎哟!2,政府!3,干部!4,亲爹!5,祖宗!6,我悔过自新!7,再也不敢了……”

六圪旦笑嘻嘻好象没听见,继续挥鞭如汗,用力抽打他的脊背、屁股。

打够了二十下,六圪旦来到鬼子六身旁:“脱你妈的棉袄!”

鬼子六一愣,却不敢违抗,只好一脸苦相脱下棉袄。他里面也是羊毛衫羊毛裤,铁丝抽上去照样悲歌顿起。

这时已过关的王勇洋洋得意,扭过头向我们挤眉弄眼——看,鬼子六也傻逼了吧!

两人刚挨完打,老朱就恰到好处地出现了。他惊讶地瞪着六圪旦,“你咋打人呢?要说服教育嘛。”说着,不等六圪旦开口,脸一沉,“都滚回去吧,下次不许这样了!”

挨打,对于犯人来说是件很平常的事,因为挨打绝不是耻辱,有时甚至还是一种小小的荣耀,而换着花样悲嚎讨饶,则是号子里难得的娱乐。当然,如果谁因为挨打吃疼不起,反水点炮,那就是人人皆可得而诛之的败类。

老朱走后,大家开始观摩战果。两人背上肿起了大量黑青块,那是抽打后淤的血。

“哟,六圪旦的‘八号鞭’还是有两把刷子嘛!”

“这算个逑,上次狗透的用皮刷子伺候我,打得我后背成了锅底!”

在互相炫耀一番挨打壮举后,大家继续刚才的话题,问我签了逮捕证了没有?我记得签的是“刑事拘留证”,罪名是“故意伤害”。王勇便给我上课,说刑事拘留意味着要判刑,要去劳改队。因为“刑拘”之后是“逮捕”,接着是“下起”,即由检察院下起诉书,最后是“开庭”、“下判”。当然,如不服可以“上诉”,但结果一般是“维持”。

听了这冗长的讲解,我似懂非懂,但有一点懂了——我要在这里呆很长时间。

王勇让我看贴在墙上的《监规》:“这东西文盲也得背,背不下来就要‘顶墙思过’。”

我开始背《监规》,总共十二条,很是严格,有些甚至规定得很有个性,如第八条:“不准大声喧哗,无理取闹。有理也不能取闹。”

感谢应试教育,十二条《监规》对我而言是小菜一碟,只用半天时间就搞定了。

晚上,依旧由王勇安排人值班。我不解为什么要值班,便悄悄问一个叫阿飞的年轻犯人,他奇怪地看我一眼,又看王勇一眼,故作惊恐状,“有鬼啊,值班防鬼呀!”

这话吓得我毛骨悚然,见我如此,阿飞更来劲,给我讲了许多看守所的鬼故事。

故事一,有人在马桶前小便时,马桶里突然冒出一个骷髅。

故事二,同样有人小便时,突然从号眼外漂进来一只手,摸了他肩膀一下——那是一只断手,没有胳膊等其他任何躯体。

故事三,有人在厕所大便时,发现没带手纸,一抬头,突然有一张手纸出现在他眼前,他正要去接,却赫然发现给他送手纸的同样是一只断手。

而上述这些故事的主人公在遇见鬼之后的短短几天内,都被转到了尚马街。

我问阿飞,尚马街是什么地方?

阿飞的脸白了,他告诉我,尚马街,太恐怖了!咱们这叫南城巷看守所,是区里的看守所,关的只是些小徒刑。而尚马街是市看守所,关着市里三区九县所有的重刑犯,那里等着“打靶(枪毙)”的死刑犯太多了。一个人如果判了十年八年,在南城巷算是大徒刑,但到了尚马街,只有给人家死刑犯洗脚的份儿!那里到处是手铐脚镣,丁零当啷,糁人得很!谁要从南城巷往尚马街转,那就完了!不“打靶”也是个无期、死缓!

从此,尚马街在我脑海里成了恐怖的代名词。我仿佛看见了那狭小的窗户,窗户上拳头粗的枣木栏杆。阴暗的号子内,等待被枪决的犯人拖着沉重的脚镣,绝望地走来走去……

就在阿飞给我上“鬼课”时,大墙外突然很应景地传来一声声狼嚎般叫声,“来啊”“来啊”。阿飞很夸张地皱皱眉,压低嗓子说:“你听,这是看守所死去的冤魂在找伴!咱们轮流值班,就是为了防止冤鬼半夜进号子抓人。而你是刚来的板油,所以一时半会还用不着值班。”

我本不信邪,但在这种诡异的生活环境里,能不信吗?万一半夜起来解手,有只冰凉的断手摸我一下怎么办?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晚上根本不敢起来。当然,过了不到一个月,我就全明白了,哪有什么冤魂野鬼?“鬼课”都是犯人编出来吓唬别人也吓唬自己的,每天晚上八九点如鬼哭狼嚎的声音,是一个卖羊奶的外地人在吆喝,“奶啊,奶啊”。

而当时号子里的犯人轮流值班,其实是在看住我,因为我案子重,年纪小,怕我万一想不开出个意外,他们逃不了干系。

明白了这些,每当有人讲“鬼课”吓唬新来的板油时,我也凑上几句,把故事编得活灵活现,毛骨悚然。因为吓唬住了新犯人,他们就只顾害怕,而不会想不开出什么意外了。(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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