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從水中揚起面龐,承接命運的無聲飄落

人们从水中扬起面庞,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

晚秋,氣溫驟降,期待已久的東北青年作家——班宇,終攜首部小說集《冬泳》,劃破冰面,遊至讀者中間。

班宇,1986年生,瀋陽人,曾用筆名坦克手貝吉塔。《冬泳》是他的處女作。

很多人在豆瓣上見過他的文字。《鐵西冠軍》《打你總在下雨天》《盤錦豹子》等短篇讓讀者對他留下深刻印象,尤其那句:“世間的水,湧在三岔河口,有人用刀劈過,左邊一半清澈,右邊一半渾濁;清澈的都流向海,可惜你我,皆是渾濁。”

班宇處女作《冬泳》,不僅收錄《盤錦豹子》,還有尚未發表的同名小說《冬泳》等。昨天班宇發來一首小詩,是羅伯特·弗朗西斯的《游泳者》,希望我們在編輯時可以用到。今天微信,一併分享給大家。

另,關於《冬泳》,班宇為讀者寫了一篇文章,一起來認識這位年輕的寫作者吧。

人们从水中扬起面庞,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

關於《冬泳》

文 | 班宇

(坦克手貝吉塔)

人们从水中扬起面庞,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

我正式的閱讀生涯開始較晚。

從前痴迷搖滾樂,至廢寢忘食的地步。後來又聽自由爵士和實驗音樂:前者是暴動種子,也近似不斷吟頌的咒語,一個音標被激盪成一萬個;後者則是一根長長的繩索,在虛空中抖落一點點灰塵,再將個體與精神隱秘連接起來。

聽得多了,人也恍惚起來,走在許多地方,耳朵裡都是錯亂的聲響,像一層層海浪,昂首又消逝:七十年代過去了,集體跌倒的花童們,仰望黯淡星空;八十年代過去了,海浪翻湧,和平與愛被毀滅,子彈打穿約翰·列儂;九十年代過去了,科特·柯本自殺,寒冬已至,東北和西雅圖夜夜不眠;而現在是二十一世紀,不會彈吉他的瀋陽人,站在中國河北的野海岸邊,世界真的很難跟你發生什麼關係。

海邊的夏天,一度悶得喘不過氣,每個人都在失眠,智能手機尚未普及的年代,有那麼一段時間,我依靠閱讀度過許多夜晚,蒐集文檔傳到電子辭典裡,有流行文學,也有經典小說,基本是在補課,所有的作品都是未知數,看得入迷,向下的按鍵愈發不靈敏,沉到深處,難以觸及。打開窗戶,熱風又吹散所有的夢,這是令人軟弱的時刻,萬物沒有界限,你能輕而易舉地墜入其中。

也去讀塞林格和凱魯亞克,以及借來的詩集,半夜起來,昏昏沉沉,坐在椅子上,戴上耳機,外面漆黑一片,點燃的煙像探照燈,那些句子被牢牢握在手裡:什麼星星,哪一片大海,透明的風怎樣去重複你的話語,雪在何時落下,站在氣球上跟雲交談的又是誰。

人们从水中扬起面庞,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

讀得多一些後,就想著去寫幾句,都是片段。專注寫作是後來的事情,試圖去捕捉神秘巨翅的倒影。

《冬泳》這本書裡,所有故事的驅動力,往往來自某個模糊短暫的時刻,而它也並不總會在文中出現,甚至也不是主旨,只是一道即逝的光,噴出的泉水,或者盪開的地火,需要徒手勞作,親自揭開背後之謎。

卡佛在《論寫作》裡,曾複述過奧康納的一段話,關於她的那篇《善良的鄉下人》:

我會開始動筆寫那篇小說時,不知道里面會出現一個裝著一條木腿的博士。一天早晨,我正在寫我已經有了點想法的兩個女性人物,不知不覺就給其中一個安排了一個裝了一條木腿的女兒。隨著故事的進展,我又加進了一個聖經推銷員,但我完全不知道下面該那他怎麼辦。差十來行就要寫到他偷那條木腿時,我才知道他會去偷木腿。可一旦發現將要發生什麼,我便意識到這一切都是必然的。

一切都是必然的。聽著玄奧神秘,但在寫作時,我也有過類似的感覺,故事有時會不太受控制,與之搏鬥是徒勞的,體驗到一種凌駕於故事、邏輯與文本的存在,這是寫作裡最美妙的事情之一。另一件美妙的事情也許是,它能讓人在混沌之中,找到屬於自己的秩序。

美妙過後,又難免低落。結局是作者的終點,也是閱讀者的終點,但並不是所有人與事物的終點。他們始終並肩,於未知的空白裡,去對抗無止盡的命運,比我們虔誠,也比我們勇敢。

人们从水中扬起面庞,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

沃爾科特語,“經卷撫慰人心,可惜遠遠不夠”,人在貧瘠之中,在負罪之中,在巨大的低迷之中,仍有強盛無比的慾望,不可撲滅,難以擺脫,倖存者未必真正擁有運氣,也要去經受拷問,往往需要花費更長的時間,來進行不可能的平復與消解。

我年少時信奉許多沒有來由的力量,併為之戰慄、激動,想象著抵抗與超越,不在乎誤解。寫小說之後,發現必然要去承認一種失敗,在試著去進行溝通時,自以為是地找尋同類時,被溫暖的幻覺哺育時,實際上已經走到岔路的盡頭,這裡沒有風景,只是一片更加開闊的荒蕪。但不要緊,故事中的人物也好,寫作者也罷,雖矗立在自身之中,其實已穿過愛與苦,荊棘與煙霧,途中的所有步伐,每一次醒來,都可以記得清楚。岔路是我們的必經之途。

再說兩句《冬泳》這本書,共收錄七篇小說,多寫於近兩年,我為之投入過,也曾受困於此,但很值得,在整個創作過程中,已經享受到足夠的樂趣。現在我把它獻給諸位,我們或許可以在其中共度一些微妙的時刻。

最後感謝出版方,親愛的編輯,推薦者,以及讀者朋友們。能浪費一點心思在這些小說裡,併為之欣喜或者哀傷,於我而言,是無比浪漫的事情。

班 宇

首部短篇小說集

《冬泳》

理想國 豆瓣閱讀聯合出品

人们从水中扬起面庞,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
人们从水中扬起面庞,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

下文為班宇代表作《盤錦豹子》的節選

收錄於短篇小說集《冬泳》

《盤錦豹子》

文 | 班宇

當時由於我中考失敗,轉去技校念中專,正在學氬弧焊,表弟約定打仗的那天,我剛好要去考證,但在中午時,還是有點不放心,便喊了兩個班級裡的朋友,讓他們跟我去看看到底什麼情況。我們騎了半個小時的自行車,來到

孫旭東所在的那所學校,將三臺自行車鎖在一起,綁在外面的欄杆上,另外兩把多餘出來的自行車鏈鎖揣進工具箱裡,以備不時之需。

我們拎著工具箱走進學校,結果發現裡面一片祥和,根本沒有任何即將要發生一場大規模打鬥的跡象,我們又在教學樓裡來回晃了幾圈,保安問我們是幹啥的,我說是給學校實驗室焊電路板,並舉了舉手裡的工具箱,保安心領神會地點點頭,說道,有手藝就是好,不愁飯吃。我們覺得莫名其妙。後來,在初一四班的最後一排,我終於找到了孫旭東,他側著趴在桌子上,剛吃一半的盒飯擺在一旁,龐大的腦袋枕在一摞課本上,表情諂媚地說著悄悄話,一隻手在底下摸著旁邊女生的大腿。

孫旭東的種種惡行不斷,打架鬥毆不說,發展到後來,甚至組織團伙在偏僻的小道上截錢,問他截錢幹嗎呢,他說我這是劫富濟貧。我說,那你接濟誰了。他說,也沒有別人,主要是我自己,搞社團需要資金。

孫旭庭每天下班後,總免不了要去學校報到,回家打兒子也成為每日的課後作業。而我的表弟面對毒打,態度十分令人欽佩,既不反抗,也不逃避,表現得相當頑強。忽然有一天,孫旭庭照例掄圓膀子毆打,可沒打幾下,便覺得氣力耗盡,身心俱疲,只丟下一句,這他媽的,皮也太厚了吧,像誰呢。然後推門出去換啤酒,他站在小賣店的門口,想著如果自己那天晚上能提起些精神,左胳膊便不會攪到機器裡,那樣的話,現在打得也會更有力一些,效果可能也會更好。他拎著兩瓶啤酒剛轉過身來,便看見小姑正從路邊的出租車裡鑽出,前座還下來一個穿著黑皮夾克的男人。孫旭庭一言不發,假裝沒看見,邁著大步上樓回家。

小姑跟在他身後上樓,走到三樓時,輕輕喊了幾聲。孫旭庭猶疑地扭過頭來,故作驚訝,跟我小姑說道,回來了啊。小姑說,回來了。孫旭庭說,還行,知道回來,待幾天啊?小姑說,待不了幾天。孫旭庭說,沒地方的話,就住家裡吧。小姑說,我回來就一件事,咱倆把手續辦了吧。孫旭庭想了想說,不行,我沒整明白呢,這前前後後,到底是怎麼個情況呢。小姑說,你不用明白,離了吧,這樣對你不公平。

進屋之後,小姑又說,好聚好散,不要那麼倔,人生很長,我們都有各自的路要走,互相陪著走過一段,已經是很好的事情了,我先收拾一下衣服,你再仔細想想。孫旭庭沒理她,轉身對屋裡的孫旭東說,兒子,走了,咱倆今晚下飯館去。膀大腰圓的孫旭東從裡屋走出來,看也沒看小姑,大搖大擺,跟著孫旭庭徑直摔門而去。

孫旭東吃了兩屜燒賣,喝了一碗羊湯,說外面還有事情要擺平,便跑掉了。孫旭庭獨自喝了兩杯白酒,三瓶啤酒,然後一步一晃地往家裡走。他想,如果自己到家時,她還沒走,他就一把抱住她,像一些電影裡演的那樣,不過緊接著要說點什麼,他還沒想好。他回到家門口,擰動鑰匙,推門進去,發現小姑已經走了,屋子的裡裡外外都被收拾過一遍,散發著洗滌過的清潔氣息,櫃子裡他和孫旭東的衣物被分別疊放好,廚房裡洗手池被刷出白亮的底色,洗好的床單被罩掛在陽臺上,正往下滴著水,而地上的橢圓形陰影正一點一點向著周圍擴張。

人们从水中扬起面庞,承接命运的无声飘落

離婚一週後,孫旭庭的父親去世,他給我爸打來電話,說,哥,我離了。我爸說,知道,不賴你。他又說,哥,你還是我哥不。我爸說,我還是你哥。他說,哥,我爹沒了,我沒辦過喪事,想讓你過來指導一下。我爸說,行,你記住,喪事成不成功,主要就一點,就看你的盆兒摔得碎不碎。

出殯當天,我和我爸凌晨四點多鐘就趕過去了,天還黑著,靈堂設在屋裡,煙氣瀰漫,兩側碗口粗的紅蠟燭燒到了底兒,我表弟往長明燈裡倒油,倒了大半碗,舉著透明油桶跟我說,看見沒,我爺這是幹部待遇啊,用的是金龍魚。

孫旭庭紅著眼睛從屋裡出來,神情木訥,行動遲緩,僱來的執事者在他耳邊說,差不多到時候了,可以準備出發,於是我們一起下樓。我表弟打著靈幡走在最前面,孫旭庭捧著黑白遺照緊隨其後。走到一半時,孫旭庭好像忽然想起來什麼,又跑上樓去,我們也連忙跟他回去,看見他從兜裡拽出一條紅繩,一頭兒將他母親的腰捆住,另一頭兒系在暖氣片上,他母親在極小的範圍內焦慮地來回走動,像一條被暖氣片牽著遛走的寵物。他跟我們說,這是我家那邊的規矩,剛走一個的話,另一個也得拴住,不然也容易溜過去做伴。

到樓下之後,執事者先安排好親友的站跪位置,衝著天空打了兩朵白花,紙錢緩緩下落時,他掏出打火機,燃著兩張黃紙,問孫旭庭說,盆兒呢。孫旭庭愣在那裡,眼神呆滯,沒有答話,經人提醒後,忽然反應過來,說,盆兒,有,準備了,忘帶下來了。於是又急忙跑上樓去,我們等了半天,才看見他捧著一個鹹菜罐子下來了,說,盆兒又找不到了,咱就用著這個吧,我爸也不挑,讓大家久等了,我剛把裡面醃的鹹菜騰出去。

執事者只好又點燃兩張黃紙,塞進鹹菜罐子裡,然後跟孫旭庭說,我說啥你說啥,大點聲兒,有點氣魄,來,把盆兒舉起來。孫旭庭跪在地上,盯著執事者,氣運丹田,斷喝一聲,把盆兒舉起來。執事者說,這句不用喊,做動作就行。孫旭庭連忙將鹹菜罐子舉過頭頂,黃紙在罐子燃燒得很快,幾縷黑煙從裡面嫋嫋升起,偶爾也有黃藍色的火苗冒出,像是蛇吐出來的信子,一股濃重的焦糊味道瀰漫開來。執事者說,跟著我說啊,爸,三條大道你走中間。孫旭庭說,爸,三條大道你走中間。執事者又說,爸,五條大河你莫拐彎。孫旭庭說,爸,五條大河你莫拐彎。執事者說,兒孫送你大半程。孫旭庭說,兒孫送你大半程啊。執事者說,來,最後一句,憋足勁兒——別忘常回家看看。孫旭庭再次運足了氣,帶著哭腔喊道,別忘常回家看看。執事者說,行了,摔吧。

孫旭庭將鹹菜罐子往下一砸,大概是由於他下跪的方位不對,膝蓋的正前方是一條雨後的軟塌土路,鹹菜罐子落在土路上時,只發出一聲低沉的悶響,如同一記硬拳打在胸口上,之後便毫髮無損地彈開,在場的人全都愣在那裡,眼睜睜地看著鹹菜罐子落下又彈起,冒煙轉著圈兒,像一顆拉動開關的手榴彈,三轉兩轉,最終滾落到靈車底下。

孫旭庭隻身趴進靈車下面,費了很大力氣,將鹹菜罐子單手勾出來,他爬出來時滿頭汗水,臉上被煙燻出好幾道黑印,衣服上全是髒土,樣子十分不堪,表情也很僵硬、尷尬,他似乎很想展露一點略帶歉意的笑容,但最終還是失敗了。執事者說,老爺子還挺頑固,這麼的吧,現在車少,咱們去馬路旁邊摔。於是我們所有人又都換了個位置,面對著電線杆子跪在馬路邊上,孫旭庭顫抖著再次高舉鹹菜罐子,所有的人心都揪了起來,心裡盤算著,如果這次還沒摔碎,那還能換到哪裡去呢。

就在這時,後面等待的人群裡忽然爆發出幾聲渾樸而雄厚的外地口音叫喊,豹子,豹子,碎了它,豹子。開始是零星的幾聲,像是在開玩笑,但其中也不乏熱忱與真誠,然後是更多的聲音,此起彼伏地嚎著為他鼓勁兒,豹子,能耐呢,操,豹子,使勁砸,豹子,豹子。到了最後,連我爸也跟著喊,豹子,盤錦豹子,他媽的給我砸。

孫旭庭雙手舉到最高處,咬著牙繃緊肩膀,涼風吹過,那隻行動不便的殘臂彷彿也已重新長成,甚至比以前要更加結實、健碩,他使出畢生的力氣,在突然出現的靜謐裡,用力向下一擲,震耳欲聾的巨響過後,鹹菜罐子被砸得粉碎,砂石瓦礫飛至半空,半條街的灰塵彷彿都揚了起來,馬路上出現一個新鮮的大坑,此時天光正好放亮,在朝陽的映襯之下,萬物鍍上一層金黃,光在每個人的臉上棲息、繁衍,人們如同剛剛經受過洗禮,表情莊重而深沉,不再喊叫,而是各自懷著憐憫與慨嘆,沉默地散去。我表弟向著灰藍色的天空長嚎一聲,哭得不省人事。

葬禮結束之後,孫旭庭的母親心灰意冷,決意離開瀋陽,回盤錦養老。孫旭庭向單位打報告,要求換崗位,由於受過工傷,在此之前他已經被調離印刷車間,不再從事一線生產工作,轉而在裝訂車間做些零碎的活計,這次他又向領導提出要求,說裝訂車間沒什麼活兒,賺錢太少,不夠維持父子二人的基本生活,想轉行去做銷售工作,領導勸他留在原車間,說銷售可不好做,沒有底薪,全靠提成,現在市場不好,你又沒什麼資源,很難做起來。但孫旭庭執意要去,領導便也只能放行,並叮囑他說,你可得想好,依照目前廠裡的情況,出去之後,再回來可就難了,好自為之吧。

班宇《冬泳》簽名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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