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乙:職業寫作應該像職業體育,遵守某種紀律性

阿乙:职业写作应该像职业体育,遵守某种纪律性

首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自2018年3月正式啟動以來,歷經長、短名單的兩輪選拔,將於9月19日由閻連科、金宇澄、唐諾、許子東、高曉松等五位評委決選出最終獲獎者,並在當日舉辦的頒獎典禮現場揭曉。

入圍決選名單的五位青年小說家:雙雪濤、王佔黑、阿乙、張悅然、沈大成,乃是五位風格迥異的寫作者,在某種程度上,也是我們時代青年小說家的代表。因此,文學獎委員會近期組織了對五位青年作家的訪談,9月12日起將陸續刊出,希望能在短名單的群像之餘,呈現這些優秀的青年小說家各自的面貌。正如寶珀•理想國青年文學獎所揭示的那樣:“青年”與“文學”,永遠在“獎”之前。

阿乙:职业写作应该像职业体育,遵守某种纪律性

阿乙:職業寫作應該像職業體育,遵守某種紀律性

按:阿乙在成為作家之前叫艾國柱,“出生在鄉村,至少四年級時才去往小鎮,又在初二抵達縣城,在省會讀了三年警校,又到一個山區做鄉村警察。”他說自己“命不好”,直到26歲,還沒有離開過江西省,只是“依靠興趣寫作,並且對成為作家不敢抱奢望”。


這段經歷可能影響了阿乙的寫作風格,他筆下幾乎看不到一個“好人”,許多故事透著荒謬、殘忍的質地,像一個長年在洞穴深處挖掘的人,習慣獨自面對黑暗,很難再相信一個文學上光明的故事。在長篇《早上九點叫醒我》中,這種風格被綿延、質密的句子加深,偶爾出現的猛烈陽光,也是為了讓陰影顯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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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文學的僕人,而非相反”

阿乙:职业写作应该像职业体育,遵守某种纪律性

文學獎:你第一次意識到想成為作家是什麼時候?以及什麼時候有了自己能夠成為作家的自覺和底氣?

阿乙:32歲時,有一批朋友像秦軒、胡思客開始表揚我。2010年34歲時,門對我打得特別開,編輯王二若雅堅持向她的公司提出,要出版我的小說集《鳥,看見我了》。正是這本書給我帶來一批決定性的讀者。2010—2012是我最受歡迎的三年。很多人看見我走向舞臺。在32歲之前,我依靠興趣寫作,並且對成為作家不敢抱奢望。沒有人承認,一切都會消失。

文學獎:你在《詩人北島》的文章裡寫道:“太多曾經心懷理想的作家,如今臉上長滿政客、混混和小生意人的慾望,或者至少長著聽之任之的懈怠。”多年過去,你會擔心自己成為一個“懂得妥協的明智者”嗎?

阿乙:現在想這句話說差池了。一個人如果棄文學而去,就不能認為他心懷理想了。叫我離開寫作,這是不可想象的事。我人生最大的興趣就是閱讀和寫作。我看到很多作者和我一樣,一旦沉浸於寫作,就開始對外界失去慾望。我很欣賞他們。我不擔心自己會出賣文學事業。我是文學的僕人,而非相反。我能幹自己最喜歡的事情,就說明神明在眷顧我。

文學獎:你理想中的小說家的生活方式是什麼樣?能否談談你所體會到的“當代文學圈”的寫作生態?

阿乙:有耐心,知道人生很長,又對猝然加之的災禍感到坦然。我一直盼望這樣的狀態。可惜我總是那麼急躁。總是想在當下寫出令人過目難忘的小說。從容的人讓我羨慕。我正在走向通往從容的道路上,可以說是穩步前進。我喜歡和追求進步的作者一起來往。我不是很熟悉現在寫作圈的狀態。粗略感覺,目前寫作圈共同啟發和互相競爭的氛圍不如上世界80、90年代。“60後”一代是充分競爭的一代。他們很多人都達到自己能力的頂峰。

文學獎:在《今天》雜誌四十週年專輯中你寫道:“我總是這樣勸慰自己,‘你參加這些活動,出席這些場子,並不傷害別人’。”你覺得這些事這會對你的創作造成傷害嗎?或者說,你覺得這些年對你寫作能量消耗最大的事情是什麼?

阿乙:這些事對我會有消耗。在黃燦然譯的卡瓦菲斯《盡你所能》一詩裡,有這樣的忠告:“如果你不能把生活安排得像你希望的/起碼也該盡你所能/不要跟這世界接觸太多/不要參加太多的活動和談話/以免降低它。”這首詩讓我倍感壓力。

我總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浮躁。但我知道什麼是最重要的事。對寫作之外的事我投入的精力往往很少。

這些年對我寫作能量消耗最大的事情恰恰是寫作。一種毫無紀律、毫無自控性可言的寫作毀了我。一個人不能24小時砍樹,那會砍死自己的。但是有不少年輕寫作者和我一樣,一根接一根地抽菸,幾乎是透支到極限的寫作。然後事倍功半。海明威懂得在每天合適的時間撤出。我非常恨自己缺乏這種軍人式的自律性。職業寫作應該和職業體育一樣,應該在飲食和訓練的紀律上有所遵守。

文學獎:許多大作家與批評家水火不容(比如海明威),你對於文學批評是怎麼看的,有從批評中學到什麼嗎?互聯網時代,批評可能變得更加輕易和容易傳播,你會不會為此受到影響,以及如何去對待?

阿乙:我受到互聯網批評的侵襲。我是個敏感的人。所以後來為了避免受到傷害,而選擇蒙上眼睛不看這些言論。我發現,一個摧毀性的評論所帶來的壞心情,99個表揚都補救不了。我很尊重以文學研究為業的學者。

在我心目中,文學批評是超越小說的藝術。因為存在難度。很多人寫小說,但只有1%的人能寫專業的文學評論。我喜歡和那些批評家打交道。他們是我的視野,是我的遙遠的經驗疆域。說起這些青年批評家,像胡少卿、木葉、但漢松、徐兆正、黃德海、BTR—,雖然有的年齡比我小,我以認識他們為榮幸。而年長者如張新穎可謂多方面的典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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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在消失,舞臺在傾圮”

阿乙:职业写作应该像职业体育,遵守某种纪律性

文學獎:《早上九點叫醒我》中套著一個連環殺人的小故事,它單獨抽出也可以是一個獨立的中篇,能說說為什麼會放入這樣一個故事嗎?會不會擔心讀者接受不了?

阿乙:相信會有越來越多的人接受這種寫法。有些人表達了對這種寫作(即一個長篇裡嵌一個幾乎陌生、對立的中篇)的吃驚。我在這麼寫之前也進行了長考。最後棋路就這麼走了。我想在我走這一步之後,會有人也會這樣走。實踐者不能保守,而應該在保守的基礎上往外嘗試一點點。

文學獎:無論是短篇集《灰故事》《鳥,看見我了》《春天在哪裡》《情史失蹤者》,還是長篇《早上九點叫醒我》,都包含著一個共同主題:鄉村,為什麼會選擇鄉村作為你寫作的落腳點?對於當代純文學,易受關注的也好像是農村題材,為什麼會這樣?寫完這本長篇後,你提到農村已寫完,要去開拓別的根據地,你有設想這個新的根據地是什麼嗎?

阿乙:因為我出生在鄉村,至少四年級時才去往小鎮,又在初二抵達縣城,在省會讀了三年警校,又到一個山區做鄉村警察。直到26歲,我還沒有離開江西省。因為我要寫認識的人的話,就會從鄉村或者縣城開始。

我的命不好。鄉村並非顯學。鄉村在消失,舞臺在傾圮。所以,在寫完長篇《早上九點叫醒我》之後,我陷入了很長的茫然。不知道要落腳在何方。我現在在採擷那些神秘的故事。讀了一些史詩和上古的書。這種茫然還在持續。

文學獎:你未來幾年有什麼寫作計劃嗎?是否也面臨這種茫然?

阿乙:我寫了很多卡夫卡作品那種規模的碎片。我還沒有找到合適的重新起飛的地點。

文學獎:你筆下幾乎沒有“好人”,故事籠罩著揮之不去的黑暗和荒謬,你有沒有想過寫一個光明的故事或“好人”?

阿乙:好人不好寫。好人也不好演。寫好好人,需要很大的信心和決心。所以我對任曉雯《好人宋沒用》保持敬意。陰暗和荒謬在寫作上是一種便利。我嘗試過寫光明的事情,但是很難取信於自己。我相信照耀在我身上的陽光,卻難以信服文學上光明的故事。這是個需要長久思考的問題。我現在並不否定光明,而只是覺得,寫它的難度很大。在沒有找到一個必勝的方式之前,我不會動筆。

文學獎:你的寫作語言一直在發生變化,從短句到長篇中凝練、綿密的長句子,能說說為什麼會產生這種變化嗎?你的語言與內容之間有一種“間離”感,這是有意為之嗎,想請你談談這麼做的意圖。

阿乙:我自己一直有變化的慾望。我害怕不能進步。叫我重複一種寫法、只寫一類故事,會讓我煩躁。不再堅持寫短句,是因為我感覺到短句固然帶去速度,也使作者和故事變得面目難分。長句可以使作者想要創造的世界更詳細地展現出來,比如鳴蟲,比如土地的顏色,細緻會帶去另外一種閱讀的愉悅。我對長句的好感來自於普魯斯特、福克納。他們作品帶給我最為震撼的體驗。這種體驗是海明威、加繆、卡佛所不能提供的。這種超級大師使我想到人類存在真是大有意義。

我的語言總是修改太多,所以最後達到技術目的,卻變得不那麼自然。寫作只是一件事的1/3,另2/3是修改。出版後的故事我還會修改。即將重版的《下面,我該幹些什麼》幾乎重寫了一遍。

文學獎:在多年的寫作生涯中,你的寫作興趣和主題發生了哪些轉移?有沒有一直以來的某種母題呢?

阿乙:母題在變。閱讀使我變得貪婪。我有點累了,如下的回答可能會很簡省。我對荒謬的題材保持終生的熱愛,另外對一種博爾赫斯式的智慧、對蒲松齡敘事的趣味保持興趣。我既是存在主義小說的迷戀者,也是史詩的崇拜者。我熱愛的太多,以致於自己的寫作很難定型。不過,有一些人認為他們發現了我的風格。我相信我有自己顯著的風格,能使人快速將我與人區分開來。

3

“應該學習哲學,應該思想,應該有所言論”

阿乙:职业写作应该像职业体育,遵守某种纪律性

文學獎:你的寫作習慣是什麼樣?

阿乙:我開始寫作非常嬌氣,要有好聽的音樂,要打幾個小時遊戲再開始,要安靜,要在深夜。等等。有一天我在思南書局聽到黃德海這樣回答年輕作者的疑問——“寫作要不擇時不擇地”——年輕作者說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寫作好。我深受教益。我現在上手就寫。我感覺到自己被解放了。還有巴別爾的方式,就是寫好以後,有機會就去修改。這樣也能使寫作變得愉悅起來。

文學獎:你對文字的虔誠,在當代文學創作者中已經很少見,這種虔誠是如何形成的?

阿乙:我能寫作,已經得到自己人生最大的幸福。也許用“癮”來替代“虔誠”會讓我自在一點。我對寫作有癮。我很多試圖嘗試、創造的事情都通過寫作完成。

文學獎:你的寫作養分主要是從哪裡來?有沒有文學上的弒父情節?

阿乙:每隔一段時間,我就警惕自己不要迷戀博爾赫斯。然後這樣的警惕沒有多少效果。我熱愛的作家太多。我讀過的作家也很多。他們的養分不知不覺來到我身上。這沒有什麼好自豪的。不讀書的作家我認為根本不存在。存在了也只是一兩個人瑞。

文學獎:作為一個成熟的寫作者,覺得有什麼寫作上的技術問題仍困擾著你嗎?

阿乙:我很難抬起頭寫。也就是說我雖然會打很細密的提綱,但仍然缺乏大局觀。我的細節沒有問題,但是我缺乏宏大操作的能力。所以我寫長篇很少。我渴望在這方面得到改變。

文學獎:許多作家害怕談論正在寫的作品,你會害怕嗎?

阿乙:我不會。

文學獎:除了寫作之外,你有沒有受到過其他藝術形式的誘惑?

阿乙:做其他事情要有幼功、訓練以及快速接受的能力。我比較缺乏。我很喜歡有幾項才能的人。

文學獎:寫作至今,有沒有一個你一直想要書寫卻仍未寫出的故事?

阿乙:我一直想寫張文祥刺馬的故事。但是道德感太強。我寫就是因為對中國人的冷漠和壞存在失望。我想寫張文祥、項羽這樣一些讓人溫暖的中國人物。但是這些年都沒寫,那就說明,

我只是有說教的慾望,而沒有寫作的衝動。我再等等看。

文學獎:你覺得作家對他所處時代的社會現實應該有怎樣程度的關心?

阿乙:這是個可以談一夜的話題。我覺得這是我汗顏的地方。在過去,我並沒有很好地尊重那些為良知而寫作的作家。今天,在這些作家越來越缺少時,我感到難受。我們應該保持介入社會現實的熱心。應該學習哲學,應該思想,應該有所言論。但這些都少了。作家活著應該承擔責任感。

就回答這些,謝謝。

阿乙:职业写作应该像职业体育,遵守某种纪律性

9月19日

閻連科、許子東、唐諾、金宇澄、高曉松

五位評委將齊聚北京頒獎典禮現場

一同揭曉首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最終得主

文學,時間的延長線

2018 寶珀•理想國文學獎

在任何領域,青年的參與和活躍度永遠是決定該行業是否有前途的重要標誌。 “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是為發掘有潛力的文壇新銳,支持有才華的青年作家,鼓勵漢語小說創作而設立的文學獎項,由瑞士頂級腕錶品牌寶珀Blancpain與中國最具影響力的文化品牌理想國聯合主辦。

作為中國最具影響力的出版品牌,理想國一直致力於發掘中文世界最好的書寫者,賦予有思想的文字以有尊嚴的出版,想象書籍的另一種可能。木心、白先勇、西西、張大春……這些作家的文字歷久彌新,滋養了一代又一代讀者的精神宇宙。理想國堅持出版時間長河中的文學經典,同時又彙集當下最具活力和思考力的青年作家群,他們以多元的寫作、開放的見解關懷眼下人類的處境。

作為創始於1735年的高級瑞士腕錶品牌,寶珀已有283年的歷史。“經典時計的締造者”,對於時計的“經典”的理解是,超越物質,歸於信念、審美與人性。“締造”則意味著,在漫長時光中的堅持,為了每一枚腕錶的結構、細節乃至主題,運用靈感與技藝、付出毅力與耐心,為了頂級的品質標準,不懼推翻、重來。這,與經典文學的內核及其創作過程,享有一致性。文學,是時間的延長線。“寶珀”+“理想國”=“恆長堅持在寫作上的青年文學”。

青年的參與和活躍度永遠是決定該行業是否有前途的重要標誌。在文學創作領域,有才華的青年作家需要一個機遇,文學出版平臺需要發掘有潛力的作者,吸引更多人關注和參與。

當代經典作家中,許多人在青年時期被髮掘和認可,青年文學獎對他們意義非凡。如奈保爾、庫切和新晉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石黑一雄都曾獲“布克獎”榮譽,並於成熟期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日本重要作家如遠藤周作、大江健三郎和村上龍也曾在青年時期獲得“芥川獎”肯定。在今天這個世界裡,對青年作家而言,文學寫作乃是一條孤獨而漫長的路,這一文學獎項衷心期盼尋找一筆一劃如手藝人般煉字的未來希望。

附:

1.首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作品徵集啟事

4.首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決選短名單

阿乙:职业写作应该像职业体育,遵守某种纪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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