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劇文化:一種沒有文化的文化

京劇文化:一種沒有文化的文化

卞之琳

小小年紀,他就會唱:一馬離了西涼界。——卞之琳

卞之琳是浙江人,說起話來北方人聽起來像南方話,南方人聽起來像北方話。他大概不大看京劇,但是生活在北京這個環境裡,大街小巷隨時聽得到京劇。真是「洋洋乎盈耳」。我覺得卞之琳其實是很懂京劇的。這個唱“一馬離了西涼界”的孩子,不但會這句唱腔,而且唱得有味兒,唱出了薛平貴滿腹悽愴的感情。

京劇作為一種「非書面文化」,其影響之深遠,也許只有國畫和中國烹飪可以與之相比。

京劇文化:一種沒有文化的文化

京劇

京劇文化是一種沒有文化的文化。京劇原本是沒有劇作者的。唐三千、宋八百的本子不知是什麼人、怎麼「打」出來的。周揚說過京劇對於歷史事件、歷史人物往往是簡單化的。但是人們容忍了這種簡單化,習慣於簡單化。有的京劇歪曲了歷史。比如劉秀並沒有殺戮功臣,雲臺二十八將的結局是很風光的,然而京劇舞臺上演的是『打金磚』,誰也沒有辦法。觀眾要看,要看劉秀摔「硬殭屍」。

京劇有一些是有文學性的,時有俊語,如「走青山望白雲家鄉何在」(『桑園寄子』)、「一輪明月照蘆花」(『打漁殺家』),但是大部分唱詞都很「水」。有時為了「趕轍」,簡直不知所云。『探皇陵』裡的定國公對著皇陵感嘆了一番,最後一句卻是「今日裡為國家一命罷休」,這位元老重臣此時並不面臨生與死的問題啊,怎麼會出來這麼一句呢?因為這一段是「由求」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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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劇

『大保國』李豔妃唱的是「李豔妃設早朝龍書案下」。張君秋收到一個小學生的信,說「張叔叔,您唱的李豔妃怎麼會跑到書桌底下去設早朝呀?」君秋也覺得不通,曾囑我把這一段改改。沒法改,因為全劇唱詞都是這樣,幾乎沒一句是通的。楊波進宮前大唱了一段韓信的遭遇,實在是沒來由。聽譚富英說,原來這一段還唱到「漁樵耕讀」,言菊朋曾說要把這段教給他。聽說還有在這段裡唱「四季花」的。

有的唱詞不通到叫人無法理解,不通得奇怪,如『花田錯』的「桃花怎比杏花黃」。桃花杏花都不黃,只因這段是「江陽」。京劇有些唱詞是各戲通用的,如[點絳唇]「將士英豪,兒郎虎豹……」,長靠戲的牌子[石榴花]、[粉蝶兒]都是一套,與劇情遊離。有的武生甚至把『鐵籠山』的牌子原封不動地唱在『挑滑車』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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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田錯》

有的戲沒有定本,只有一個簡略的提綱,規定這場誰上,「見」誰,大體情節,唱唸可以由演員隨意發揮,謂之「提綱戲」「幕表戲」或「跑樑子」。

馬長禮曾在天津搭劉漢臣的班。劉漢臣排全本『徐策』,派長禮的徐夫人。有一場戲是徐策在臺上唱半天,「甩」下一句「腿」,徐夫人上,接這句「腿」。長禮問:「我上去唱什麼?」——「你只要聽我在頭裡唱什麼轍,縫上,就行了。」長禮沒聽明白劉漢臣唱的什麼,只記住是「發花」轍。一時想不出該唱什麼。劉漢臣人稱「四爺」,愛在臺上「打哇呀」,這天他又打開了哇呀,長禮出場,接了一句:「四爺為何打哇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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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劇

既然京劇是如此的沒文化,為什麼能夠存在了小二百年,為什麼會有那麼多演員,有才華的演員,那麼多觀眾,那麼多戲迷,那麼多票友,藝術造詣很深的名票?像紅豆館主這樣的名票,像言菊朋這樣下海的票友,他們都是有文化的,未必他們不知道京劇裡有很多水詞,很多不通的唱詞,但是他們照樣唱這種不通的唱詞,很少人想改一改(改唱詞就要改唱腔)。

京劇有一套完整的程式,唱、念、做、打,手、眼、身、法、步。這些程式可以有多種組合,變化無窮,而且很美。

京劇的唸白是一個古怪的東西,它是在湖北話的基礎上形成的一種特殊的語言,什麼方言都不是,和湖北話也有一定的距離。但是它幾乎自成一個語系,就是所謂「韻白」,一般演員都能掌握,拿到本子,可以毫不費事地按韻白念出來。而且全國京劇都用這種怪語言。這樣語言形成一種特殊的文體,尤其是大段唸白,即顧炎武所說的「整白」(相對於「散白」),不文不白,似駢似散,抑揚頓挫,起落鏗鏘,節奏鮮明,很有表現力(如『審頭刺湯』『四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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譚鑫培

京劇的唱是一個更加奇怪的東西。決定一個劇種的特點的,首要的是它的唱。京劇之所以能夠成為全國性的大劇種,把漢劇、徽劇遠遠地甩在後面,是因為它在唱上大大地發展了。京劇形成許多流派,主要的區別在唱。唱,包括唱腔和唱法,更重要的是唱法,因為唱腔在不同流派中大同小異。

中國京劇的唱有一個玄而又玄的概念,叫做「味兒」——有味兒,沒味兒,掛味兒,不掛味兒。這在外國人很難體會。帕瓦羅蒂對餘叔巖的唱法一定不能理解,他又不明白「此一番領兵……」的「擻」是怎麼弄出來的。他一定也品不出餘派的「味兒」。京劇的唱造成京劇鮮明的民族特點。

在代代相傳、長期實踐中,京劇演員總結出了一些唱唸表演上的帶規律性的東西,如「先打閃,後打雷」——演唱得「蓄勢」使觀眾有預感。如「逢大必小,逢左必右」——這是概括得很好的藝術辯證法。如臺上要是「一棵菜」——強調藝術的完整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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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叔巖、李少春

京劇演員大都是「幼而失學」,沒有讀過多少書,文化程度不高。裘盛戎說他自己是沒有文化的文化人,沒有知識的知識分子。但是很奇怪,沒有文化,對藝術的領悟能力卻又非常之高。盛戎排過『杜鵑山』,原來有一場「烤番薯」,山下斷糧,以番薯代飯,番薯烤出香味,雷剛惦記山下鄉親在受難,想起鄉親們待他的好處,有這樣兩句唱:

一塊番薯掰兩半,曾受深恩三十年。

設計唱腔的同志們不明白「一塊番薯掰兩半」是什麼意思。盛戎說:「這怎麼不明白?一塊番薯掰兩半,有他吃的就有我吃的!」他在唱法上這樣處理:「掰兩半」虛著唱,帶著遙遠的回憶,「深思」二字用了渾厚的胸腔共鳴,傾出難忘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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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戎

盛戎那一代的名演員都非常聰明,理解得到,就表現得出。李少春、葉盛蘭都是這樣。他們是一代才人,一批京劇才子。這一代演員造成京劇真正的黃金時期。為什麼會這樣?因為他們是在幾代人積累起來的京劇文化里長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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