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讀書無用論」

“讀書無用論”這個名字起得好,其來已久。最古的主張者也許是孔子的得意門徒仲由,即子路。他曾對老師說:“有民人焉,有社稷焉,何必讀書,然後為學?”記在 《論語》 裡 (《先進》)。這就是說,有了人,有了土地 (社)、糧食 (稷),還讀什麼書?有飯吃就是“學”了。書能當作飯吃嗎?這話是從一個人做官引起的,可見用意在於做官就是為學。孔子不贊成,也沒有駁回。孔子的私淑弟子孟軻也說過:“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於 《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盡心》) 一捆竹簡他才取兩三條,公然說無書勝有書。誦讀詩書的儒家祖師爺尚且有此論調,“絕聖棄智”的道家和“摩頂放踵”的墨家之流更不必提了。這是兩千多年前的話。

不僅如此。“讀書無用”實指書生無用,文人無用。此論也是由來久矣。試看司馬光在 《資治通鑑》 裡記載的,一千年前的五代時期的一些“妙人妙事”。

五代的國號是梁、唐、晉、漢、周。除第一代以外總是後一個比前一個更古。若再有第六代,那應該是殷商了。不錯,接下去的是宋。春秋時的宋國據說是殷人的後代。只不知趙匡胤取國號時是否考慮過這一點。照國號看,這些國君應當是“信而好古”的。然而不然。這都是文臣的主意。後唐明宗即位時,有人建議自建國號。這位皇帝問:“何謂國號?”(卷二七五)他“目不知書。四方奏事皆令安重誨讀之。重誨亦不能盡通”(同上)。這才“選文學之臣,與之共事,以備應對”(同上)。選出來的便是翰林學士馮道。他是歷事四朝,歷來捱罵的,當時卻被尊重如聖人。他官大,名大,其實不過是“以備應對”,起點諮詢作用的無足輕重的人。他自己也說:“我書生也。當奏事而已。”(卷二八七) 不過有時上上條陳提點意見罷了 (《通鑑》 裡記了他的一些意見)。後唐明宗是沙陀族人,不識漢字是不奇怪的。劉邦、項羽是漢族人,也是著名不讀書的。

後晉一位掌權大臣說:“吾不知朝廷設文官何所用。且欲澄汰,徐當盡去之。”(卷二八四) 胡三省在這下面的注中大發感慨說:“嗚呼!此等氣習自唐劉蕡已為文宗言之。……非有國者之福也。雖然,吾黨亦有過焉。”(同上)他說的“吾黨”就是“我輩”,指的是做官的文人。他說不必怪武人 (“夫何足責?”),而怪文人自己,有點自我批評精神。

五代的後漢時,大官們曾吵過一架。一個說:“安定國家在長槍大劍。安用毛錐?”另一個說:“無毛錐則財賦何從可出?”(卷二八九) 這後一位是管財政的。在他眼中,“毛錐 (筆)”的用處也就是收稅記賬。他不算是“文官”。所以他同樣“尤不喜文臣。嘗曰:此輩授之握算,不知縱橫,何益於用”?(同上)因此他給文官的“俸祿皆以不堪資軍者給之”(同上)。俸祿大概是實物,不能軍用的才給文臣,而且故意高估價值,實際是打了折扣。(“吏已高其估,章更增之。”) 除這個“毛錐論”以外,還有個理論。後漢高祖任命的一位最高掌權大臣“素不喜書生。嘗言:國家府廩實,甲兵強,乃為急務。至於文章禮樂,何足介意?”(卷二八八)這實際上是孔子早已講過的:“足食,足兵,民信之矣。”(《論語·顏淵》) 國家有了糧食 (廩實),有了武器 (兵強),老百姓還能不聽話信從嗎?所以商鞅相秦,講求耕、戰。可見所謂儒、法兩家的政治主張並不是水火不相容的。

為什麼武人不喜文士?為什麼胡三省要文人自我反省?五代的後漢一位武官“尤惡文士。常曰:此屬輕人,難耐。每謂吾輩為卒”(卷二八八)。文人瞧不起武人,當然要捱罵。可是順從附和也不行。後梁太祖還沒當上皇帝時,曾和僚佐及遊客 (門客之類) 坐於大柳樹下。忽然他說:這柳樹可以做車轂。有幾個遊客便跟著說“宜為車轂”。這可遭殃了。這個未來皇帝“勃然厲聲曰:書生輩好順口玩人,皆此類也。車轂須用夾榆。柳木豈可為之?”他隨即“顧左右曰:尚何待?”於是“左右數十人摔言宜為車轂者,悉撲殺之。”(卷二六五) 不但武人,文人也自相攻擊。有一位官員“屢舉進士,竟不中第,故深惡縉紳之士”。他趁那位未來皇帝大殺朝士的時候建議:“此輩嘗自謂清流。宜投之黃河,使為濁流。”(同上) 被殺的都被“投屍於河”。這個建議人“見朝士皆頤指氣使,旁若無人”。“時人謂之鴟梟。”(同上)也有不這樣的,處境就不妙。後晉時一位大臣(節度使),“厚文士而薄武人,愛農民而嚴士卒,由是將士怨之”(卷二八一)。結果是引起了一場兵變。

還有更倒黴的。黃巢入長安建立齊朝後,“有書尚書省門為詩以嘲賊者”。結果是:“大索城中能為詩者,盡殺之。識字者執賤役。凡殺三千餘人。”(卷二五四) 可見讀書又會作詩,不但無用,而且有害了。

以上這些不過是從幾本《通鑑》裡抄出來的。若不嫌麻煩,大翻典籍,“讀書無用論”的傳統恐怕是代有新義的。不過分析起來,認“讀書無用”者即認書生無用者,也只有兩派。武官不喜文官是一派。文人也不喜文人是又一派。後一派中,不僅有講政治經濟實用的瞧不起“舞文弄墨”的,還有“文人相輕”的。

上溯到孔、孟,可發現他們和後來的不一樣。孔老夫子很重視學習。《論語》 一開頭便是“學而時習之”。以後又多次講為“學”。不贊成讀書的子路也說“何必讀書,然後為學?”他否定書,並不否定學。除此處以外,《論語》 中沒有再提到“書”。讀的書好像只是“詩”。寫定了沒有,也不知道。《孟子》 裡有兩處提到“書”。一是“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盡心》)。一是“頌 (誦) 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萬章》) 早期“讀書無用”的宏論可能有兩點原因。一是書少。二是書不可靠。

書少。孔、孟當時的古書還是刻在竹片上的。也可以寫下來,例如“子張書諸紳”(《論語·衛靈公》)。《孟子》 的長篇大論不像是刻竹簡。不過直到漢朝還是帛和簡併用。書的抄寫、保存、傳播都不容易。殷商的甲骨卜辭在春秋戰國時大概已埋進土裡了。口傳和有文字的書是 《詩》 和 《書》。所以 《論語》 多次提到學“詩”。《孟子》 才提到讀“書”(《尚書》)。這兩者一是文,一是史,不是兩者合一的史詩。《論語》說“文獻不足”,說“史之闕文”,好像 《尚書》 還未成書。只有 《述而》 中一次提到“易”(“假我數年,五十以學易”)。不知是不是 《周易》這部書。《春秋》 是孔子時才有的。古時不但書少而且多半口傳,所以 《論語》 中記載,有人問孔子的兒子學什麼,以為聖人可能“私其子”,另有傳授 (《季氏》)。從春秋到戰國,大約書寫工具有發展,書多起來了。這才有“其書五車”之說,而孟子也才有“不如無書”之嘆。書少,自然“為學”不能僅靠讀書。學,靠的是經驗。重口傳,不重“本本”。

書不可靠。不但孟子引了《武成》,說明其誇張,也不僅是 《莊子》 中“寓言十九”,就是在 《孟子》 這部書中,就有很多故事難說真假。乞食的人竟有一妻一妾 (《離婁》),且不說,以《萬章》 一篇為例,其中舜的故事成批,一個接一個,上繼堯,下接禹,很完整。子產的故事活靈活現 (“得其所哉!得其所哉!”)。伊尹的故事中自吹自擂:“天之生斯民也,使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也。予(我) 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百里奚自賣自身當宰相的故事也有說明。孔子、伯夷、柳下惠都有故事作為孟子講道理的佐證。孟獻子、晉平公、齊景公以及繆公對待子思的幾個故事也是這樣。孟子又說到孔子周遊列國的故事,說是“好事者為之也”。又說舜的一個故事荒唐,“此非君子之言,齊東野人之語也”。齊國東部靠海,是“百家爭鳴”之處。那裡的荒誕之說也不會僅鄒衍一家,早有此風氣,所以孟子把荒誕派這頂帽子送給齊東人。《孟子》 中故事不少,《萬章》 篇更是故事集。

古書中故事多,不足為奇。這是古人的一種思想模式,或則通俗些說是思想習慣。用故事講道理,故事就是道理。不僅中國有,外國也有,但在中國特別發達,長久而且普及。也許因此佛教進來後其中故事流傳很多。中印思想習慣有些不同,故事轉化也快。“太子”出家的意義在中印雙方大不相同。這和“讀書無用論”也有關係。因為故事多,寓言多,習慣用隱喻說話、寫文,所以就不是事實,不可靠了。不是事實,又不好懂,當然除了吃飽飯的人以外誰耐煩去猜啞謎?何況漢字最少要認識一兩千才能讀書,還不一定懂。(其實拼音文字要記的詞更多,並非一拼字母就懂。各國都一樣。)

早期古人不過說:“何必讀書”,不盡是“信書”,後來的人一再提出“讀書無用論”,重點卻在一個“用”字,而且著重在讀書的人無用。這好像深了一層,其實所依據的是一樣。不識字,不讀書,照樣當皇帝,做大官,指揮兵馬,富可敵國。識字也不過記姓名 (項羽說的),記流水賬 (包括 《春秋》 記事和給皇帝編家譜)。書,既不能吃,又不能穿。讀書常和捱餓相連。但是有的書還有用。蕭何收秦圖籍,知道了各地出產,能搜刮多少。這些大概是 《禹貢》 一類,記下“厥土”,“厥貢”,所以對於治國有用,而且是“速效”,能“立竿見影”的。不過這類“圖籍”好像不算正式的書,只是檔案。蕭何也不是讀書人。靠讀書吃飯的儒生、文士,除了當“文學侍從之臣”以外,只有“設帳”收幾個孩子教識字。這怎麼能吸引人呢?孔、孟是大聖大賢,都沒有說過“讀書高”。“天子重英豪,文章教爾曹”的歪詩本身就不像是讀過多少書的人作的。

不論孔子和子路講的“學”是什麼,“學”不限於讀書倒是真的。秦朝規定“以吏為師”。官吏就是教師,教“律法”。口口相傳,照著樣子做,依靠經驗,不就行了?可是書總燒不完。中國的書口傳筆抄,到唐末才印出來。五代還有活字版。印刷術興起,馮道才建議刻“九經”。宋代起,刻板和傳抄並行。口傳的還有,只是秘訣之類了。奇怪的是當晚唐、五代天下大亂,民不聊生,“讀書無用論”正是興旺之時,為什麼印刷書的技術偏偏會發達起來?難道是,讀書無用,印書有用;在朝廷上無用,在民間反倒有用嗎?書是有用的,但用處不在給人讀,尤其是不在於給人讀懂。多數人不識字,也要書,例如流通佛經就有利益。大亂的南北朝和五代十國並不缺少書,兵火中一燒再燒,也沒燒完,正像大亂的戰國時期書也大發展那樣。這是什麼原故?為什麼總不缺少讀書和作書的書呆子呢?書對他們究竟有用沒有?有什麼用?古來讀書人是極少數,處在不識字和識字而不讀書的人的汪洋大海中,而竟然從“坑儒”以來沒有全部“滅頂”。“讀書無用論”兩千多年未絕而讀書還在繼續。這些堅持讀書的極少數人究竟迷上了什麼?世上竟有迷上“無用”的人?

恐怕實際上“讀書無用”並無此“論”,也沒有“書無用論”或則“書生無用論”。講實用者對於能為我所用的書,對於讀書而能為我所用的人,當然絕不排斥的。司馬光的 《通鑑》 (原名 《歷代君臣事蹟》) 不是以“資治”之名而傳嗎?幾千年來,有人識字讀書,有人識字而不讀書,有人不識字不讀書,有人不上學讀書而跑書攤買畫報看,各得其所,並不都是書呆子。不是個個人都那麼打算盤講眼前實用效益的。凍餓而死的“賣火柴的女孩”不是還在亮光一閃中得到安慰嗎?有書就有人讀。誰知道有沒有用?“天生我材必有用。”不見得。人和書一樣。

古“讀書無用論”

古“讀書無用論”

古“讀書無用論”

古“讀書無用論”

古“讀書無用論”

古“讀書無用論”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