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嶺遇狼(民間傳奇)

那是26年前的事了。

那年我10歲,與母親住在院南那座叫茅山的山腳下。那時父親遠在一家工廠上班,一年最多回家兩次,住的時間也極短,因此他留給我的印象平淡得不如那個十天半月便到我們村子來吆喝一陣的補鍋匠。在我腦海裡,他的模樣一直有些模糊不清。

母親長著一副高大結實的身板和一雙像男人一樣打著厚繭的手。這雙手只有摸著我的腦袋瓜子、送我上學或者搔著我的後背撫我入睡的時候,才使我感覺它不可抗拒的母性溫柔與細膩。除此之外,連我也很難認同母親是個純粹的女人,特別是她揮刀砍柴的動作,猶如一個左衝右突、威猛無比的勇敢戰將。砍刀閃著灼人的寒光在她手中呼呼作響,粗如手臂的樹枝如敗兵一般在刀光劍影之下嘩嘩倒地。那時的我雖然幼小,但已不欣賞母親這種毫無女人味的揮刀動作。

學校在離我家七里外的一個山坳裡,我上學必須經過茅山中一段叫赤嶺的地方,赤嶺方圓幾里無人煙。嶺上長著並不高大的樹木和一叢叢常青的灌木。每天上學,母親把我送過赤嶺,放學又步過赤嶺把我接回家。接送我的時候,母親身上總帶著那把砍柴用的砍刀。這並非是怕遇到劫匪而是赤嶺上有狼。

1978年冬的那個週末,下午放學後,我因玩耍入迷而忘了回家。直到母親找到學校,把我和幾個同學從一個草垛裡揪出來時,我才發現天色已晚。當我隨母親走到赤嶺的時候,月亮已經升在我們的頭頂上。

這是冬季裡少有的一個月色,銀色的月光傾瀉在叢林和亂石間。四周如積雪般一片明晃晃的白,樹木投射著昏暗的影子靜靜地佇立在山嶺上,夜鶯藏在林子深處一會兒便發出一聲幽怨的叫聲,久久地迴盪在空曠的山野裡。給本應十分靜謐的月夜平添了幾分恐怖氣氛。我緊緊地拉著母親的手,生怕在這個前不挨村後不著店的鬼地方遇到從未親眼目睹過的狼。

可狼在這個時候真的出現了,在嶺上的那片開闊地,在如水的月光下,兩對狼眼閃著瑩瑩的綠色,彷彿四周忽明忽暗的磷火,一下子出現在我們面前。我和母親幾乎是同時發現了那四團令人恐懼的綠光。母親立即伸手捂住我的嘴,怕我叫出聲來。我們站在原地,緊盯著兩隻狼一前一後慢慢地向我們靠近。那是兩隻飢餓的狼,確切地說是一隻母狼和一隻尚幼的狼崽。在月光的映照下能明顯地看出它們的肚子如兩片風乾的豬皮緊緊貼在一起。母狼像一隻碩大的狗,而狼崽好似小狗,緊緊地跟隨在母親的身後。

母親一把將我攬進懷裡,我們都屏住呼吸眼看著一大一小兩隻狼大搖大擺地向我們逼近。在離我們6米開外的地方,母狼停了下來,冒著綠光的雙眼直直地盯著我們。

漸漸地,母狼豎起了身上的毛做出騰躍的姿勢,隨時準備撲向我們,用那鋒利的牙齒一口咬斷我們的喉嚨。狼崽也慢慢地從母狼身後走上來和它母親站成一排,做出與母親相同的姿勢。

慘淡的月光,夜鶯停止了啼叫,沒有風,一切都在這個時候屏聲靜氣,空氣彷彿已凝固,讓人窒息得難受。

我的身體顫抖起來。這時,母親用左手緊緊攬著我的肩。我側著頭,用畏懼的雙眼盯著那兩隻將要進攻的狼。隔著厚厚的棉襖,我甚至能感覺到母親按在我肩膀上的手心所透出的汗液的潮溼。我的右耳緊貼著母親的胸,都能清晰地聽見她心中不斷擂動的狂烈急速的鼓點。然而,母親的面部表情卻是出奇的沉穩、鎮靜。少頃,她輕輕地將我的頭朝外挪了挪,悄悄地伸出右手,從腋窩下抽出那把尺餘長的砍刀,砍刀因常年磨礪而閃爍著懾人的寒光。在抽出砍刀的一剎那,柔美的月光聚集在上面,隨刀的移動,冰冷的光在翻滾跳躍,殺氣頓時凝聚在鋒利的刀口之上。

也許是懾於砍刀逼人的寒光,兩隻狼迅速地朝後退了好幾步,然後前腿趴下,身體彎成一個弧形。我緊張地咬住了自己的嘴唇。我聽母親說過,那是狼在進攻前的最後一個姿勢。母親將刀高舉在了空中,一旦狼撲將上來,她會像砍樹枝一樣毫不猶豫地橫空劈下!那是怎樣的時刻啊!

雙方都在靜默中作著戰前較量,我彷彿聽見砍刀砍入狼體的“撲哧”聲,彷彿看見手起刀落時的一股狼血撲面而來,彷彿一股濃濃的血腥已在我的嗅覺深處瀰漫開來。

母親高舉的右手在微微地晃動著,使得刀不停地搖晃,刺目的寒光一道道飛出,這種正常的自衛姿態居然成了一種對狼的挑釁,一種戰鬥的召喚。

母狼終於長嗥一聲,原地騰空而起,身子在空中劃了一道長長的弧線,向我們直撲而來。母親本能地將我朝後一撥,一刀斜砍下去,同時發出一聲怒喝。沒想到狡猾的母狼虛晃一招,安全地落在離母親兩米遠的地方,刀沒有砍中它。它在落地的一瞬快速地後退了幾米,又作出進攻的姿勢。

就在母親全神貫注盯著母狼的時候,狼崽像得到了母狼的旨意,緊跟著飛躍而出,撲向我的母親,母親猝不及防,打了個趔趄,一下跌坐在地上,狼崽正好壓在母親的胸上。在狼崽張嘴咬向母親的一剎那,只見母親伸出左臂,一把扼住狼崽的頭部。由於狼崽太小,力氣不及母親,它被扼住的頭怎麼也動彈不得,四隻腳不停地在母親的胸上狂抓亂舞,棉襖內的棉花一會兒便一團團地被抓了出來。

母親一邊按住狼崽,一邊重新舉起了刀。可她還來不及向狼崽的頭上砍去時,可怕的一幕發生了。

母狼避開母親手上的砍刀折射出的光芒,換了一個方向竟朝躲在母親身後的我撲了過來。我驚恐地大叫一聲倒在地上,用雙手抱住頭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當時我的頭腦一片空白,只感覺母狼有力的前爪已按在了我的胸上和肩上,狼口噴出的熱熱的腥味已經鑽進了我的頸窩。

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母親忽然大吼一聲,將砍刀砍進了狼崽的後頸,刀割進皮肉的疼痛讓狼崽也發出一聲求救的哀號。奇蹟在這時候發生了:我突然感到母狼噴著腥味的口猛地離開我的頸窩,它沒有對我下口。我慢慢地睜開雙眼,看到仍壓著我雙肩的母狼正側著頭用噴著綠光的眼睛緊盯著母親和小狼崽,母親和狼崽也用一種絕望的眼神盯著我和母狼。母親手中的砍刀仍緊貼著狼崽的後頸。她沒有用力割入,砍刀露出的部分,有一條像墨線一樣的細細的東西在緩緩地流動,那是狼崽的血!母親用憤怒恐懼而又絕望的眼神直視著母狼,她緊咬著牙,不斷地喘著粗氣,那種無以表達的神情卻似最有力的警告,你一旦出口傷害我的兒子。我會毫不猶豫地割下狼崽的頭!動物與人的母性的較量在無邊的曠野中久久地持續著。無論誰先動口或動手,得到的都將是失子的慘烈代價。

起風了,凜冽的寒風將四周的樹和草吹得沙沙作響,像是在竊竊私語這場除了打個平手外勝敗皆悲的戰爭。此時的月亮也鑽進雲裡躲了起來。

對峙的場面足足持續了十分鐘,母狼終於伸長舌頭,扭過頭看了我一眼,然後輕輕地放開那隻抓住我手臂的右爪,繼而又將按在我胸上的那隻左腳也抽了回去。先前還高聳著的狼毛慢慢地倒了下去。它站在我的面前,一邊大口大口地喘氣,一邊用一種奇特的眼神望著母親。

母親的刀慢慢地從狼崽的脖子上滑了下來。

她就著臂力將狼崽使勁往遠處一拋,噗的一聲,將它拋到幾米處的草叢裡。母狼撒腿奔了過去,對著狼崽一邊聞一邊舔。母親也急忙轉身,將已嚇得不能站立的我扶了起來,攬入懷中。她又將砍刀緊握在手,預防狼的再一次攻擊。母狼沒有做第二次攻擊,它和狼崽佇立在原地呆呆地看著我們,然後張大嘴巴朝天長嗥了幾聲,像一隻溫順的家犬一樣帶著狼崽很快消失在幽暗的叢林中。

母親背起我,一隻手託著我的屁股,一隻手提著刀飛快地朝家的方向跑去,剛邁進家門檻,母親腿一軟,徑直摔倒在地上,人也昏了過去。

她手中的砍刀“咣噹”一聲飛出好幾米遠,而她那像男人般長滿老繭的大手仍死死地摟著還趴在她背上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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