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小說|《潮安文藝》(2018年第2期)

《潮安文藝》2018年第2期 (總第44期)

卷首語、小說|《潮安文藝》(2018年第2期)


卷首語:“道”是什麼——蔡少文

小說:茶王(三)——施少鵬


◎ 卷首語

“道”是什麼——蔡少文

“道”作為一個哲學的概念,是老子首創的。《老子》的開篇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賦予“道”極其博大的內涵和略帶神秘的色彩。原來這句話是“道可道,非恆道”。到了漢初,為避漢文帝劉恆的諱,就改成現在這個樣子。對於這句話的理解,比較成定論的是:“道”是可以知道、可以表述的,但可以知道、可以表述的“道”不是永恆的“道”。

“道”是老子哲學的核心,包含幾個層次的內涵:宇宙萬物產生和發展的總根源和原動力;自然規律,揭示世界之所以然;人類社會的規則法則,人類行為所要遵循的“德”。簡言之,包含天道、人道、地道等三個層面。老子的“道”,既體現樸素的唯物主義觀點,又帶有形而上學的意味,還有相對論的成分。“道”是可知的,而且是運動變化的,但“道”又無法說清楚,只不過為了述說的方便,“強字之曰道。”比如,天道方面,日月星辰自有其運行規律,而星象占卜能看得清?人道方面,世事變幻無窮,而聖人賢哲能看得透?“識時務者為俊傑”本來是一句好話,出自《晏子春秋·霸業因時而生》:“識時務者為俊傑,通機變者為英豪。”意思是能認清時代潮流的,方可成為英雄豪傑,才能成為出色的人物。再說了,能看透的“時代潮流”也只是相對的,又有誰能看透時代永恆的潮流?地道方面,地殼運行也自有規律,但地震發生、火山噴發誰能提前預測?

“道”“周行而不殆”,環環相扣,生生不息。唯其如此,才是“道”之“恆”。程頤在釋《易》之“恆”卦時說:“天下之理,未有不動而能恆者也,動則終而復始,所以恆而不窮,凡天地所生之物,雖山嶽之堅厚,未有能不變者也……惟隨時變易,乃常道也。”老程這是以《老》讀《易》了。可見,可道者之非“常”也。無可否認,直到今天,宇宙還存在很多未知的空間,人類所發現的自然發展規律也只是總結出的,也存在極大的侷限性,這也註定了人類所遵守的規律還是會被不斷修正的,不可能就這樣永恆不易的。

所以,老子說,“道”“玄而又玄”,只有清靜無慾,沒有主觀願望,才能客觀地看出“道”深奧的內在玄妙;又必須有主觀願望,有目標追求,才好觀察“道”細微的外在表現,認知“道”的存在和功能(“故垣(恆)無慾也,以觀其眇(妙);垣(恆)有欲也,以觀其所徼。”)。

丁酉秋月於十三樓之空調下




◎ 小 說

茶王(十六至二十)——施少鵬

(十六)

在日軍佔領海口一百三十天後,也就是1939年6月21日清晨,入侵華南的日軍第二十一軍團,調集兵員近萬人,飛機四十多架,艦艇四十多艘,在少將旅團兼粵東派遣軍司令後藤十郎的指揮下,從水路向汕頭和庵埠發起猛烈進攻,隨後便佔領了汕頭和庵埠。這天是端午節,兩地趕集的群眾被殺無數,血流成河。三天之後,日軍調集麾利、龜井、田中九等三個大隊兩千多人,兵分三路,沿著鐵路線、護堤公路線和韓江水路向潮州城進攻。國民黨的軍、政、黨機關紛紛撤離潮州城,國民黨潮安縣政府和縣黨部分別撤至歸湖的溪美村和梨樹下村。

這天上午,林仲濤生著炭爐正想沖茶,秋雲急急進來,報說圩上來了許多難民。林仲濤驚訝地看著秋雲,問都是些什麼人,有多少人。秋雲說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揹包裹的,有牽老人的,有抱小孩的,有挺著大肚子的,反正什麼人都有,少說也有幾百人。林仲濤就叫秋雲把炭爐滅了,然後自己就出去看。

幾天前,有關日軍佔領庵埠的消息已傳入鳳凰,兩天前又聽說日軍就快攻到潮州城了,而且很快就會攻進鳳凰。雖然進入鳳凰的山道險峻,而且文少博的保安團也已在後河和牛牯崬加強了防備,但鳳凰鄉還是人心惶惶。

林仲濤邁出院門,看到華園大道上都是難民,連忙上前打聽前方的消息,得知日軍已在昨天,也就是6月27日,佔領了潮州城。日軍從庵埠打到潮州城,一路燒、殺、搶、掠,姦淫婦女,無惡不作,所到之處,腥風血雨,很多人紛紛向鳳凰逃難而來。林仲濤很驚愕,情況比他原先估計的還要糟糕。看著滿道成群的難民們臉上都掛著驚恐、茫然和疲憊的表情,林仲濤心裡很不是滋味,心想他們要是有親友投靠還好,沒有的話,那可怎麼辦?正想著,有一個孕婦牽著一個小女孩走過來。孕婦先向林仲濤躬了腰,然後說:“老爺,行行好,給……給我孩子點吃的!”林仲濤打量了一下母女倆。孕婦臉色蒼白,不知因為懷孕還是什麼原因,臉蛋有點浮腫。小女孩四五歲,赤著腳,滿臉汙垢,眼神中透露出一種與她的年齡極不相稱的哀傷。那種哀傷剎那間讓林仲濤的心為之一顫,他覺得眼前這對母女實在可憐,就說:“跟我來吧。”

華園大道有一間包子店,店主跟林仲濤很熟。看林仲濤過來,店主說:“林莊主買包子哩。”林仲濤指著後面的母女倆說:“給他們包子,多拿幾個,我付錢。”店主就拿了紙筒,裝了二三十個包子交給孕婦。孕婦驚喜地拿著包子,向林仲濤深深鞠了一躬說:“謝謝好心的老爺!”林仲濤說:“別客氣,快給孩子吃吧,看樣子她是餓極了。”孕婦就給了小女孩一個包子,自己也拿了一個。包子還冒著熱氣,母女倆狼吞虎嚥地吃了起來。路過的難民見林仲濤買包子給了孕婦和小女孩吃,有幾個就過來也向他討包子吃。林仲濤又掏了錢。一會,過來向林仲濤討包子的人就在店鋪前圍了一大圈。林仲濤就對店主說:“今天你店鋪裡的包子我全買下了,都分給這些人,每人兩個,等下跟我結賬就是。”店主說:“林莊主真是大好人。你放心,我一定按你的吩咐辦。”難民們都感動萬分,紛紛說:“謝謝林莊主!”

林仲濤又向另外一些難民瞭解前方的情況,得到的消息跟剛才瞭解的差不多,心情糟透了。林仲濤回到家裡,秋雲想重新生炭爐,林仲濤說不用了,沒興趣喝茶。方碧珠見林仲濤一進門臉色陰沉,又沒興趣喝茶,估計情況很不妙,就問他是不是鬼子快進山。林仲濤說倒不是。方碧珠就鬆了一口氣,雷香香被揪緊的心也放了下來。林仲濤嘆了一口氣,然後把剛才瞭解到的情況,以及買包子給難民的事告訴了她們。聽了林仲濤的介紹,方碧珠和雷香香的心情也沉重起來。方碧珠說:“這狗日本,把人都糟蹋慘了。”說罷,又想起林義他們,不禁眼眶有點紅。雷香香說:“這國仇家恨,總有一天我們要報的。”林仲濤說:“這仇是一定要報的,只是眼下難民們沒吃的,這該怎麼辦?”雷香香看了一下林仲濤說:“難民們離鄉背井,人地生疏,確實可憐。不過,老爺你也不用操心,天無絕人之路,他們都是有手有腳的人,會挺過去的。”林仲濤說:“雖說天無絕人之路,可眼下他們必須先解決吃的問題,然後才能想辦法挺過去。”雷香香說:“老爺你放心,明天我也去買包子送給他們就是。”林仲濤皺著眉頭說:“我擔心的是難民越來越多,到時別說一個包子店,恐怕就是五個、十個也供應不了。”方碧珠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說:“老爺說的也是。”雷香香想想覺得也是,就說:“那該怎麼辦才好?”林仲濤沉思了一會,說:“這樣吧,我們煮米粥接濟一下難民,幫幫他們渡過眼前的難關,你們看怎麼樣?”方碧珠和雷香香都說:“老爺是當家,你拿主意就是。”林仲濤就讓秋香去把張管家叫來。

一會兒張管家就過來,林仲濤問他:“張管家,茶莊現在有多少糧食?”

張管家想了一下,說:“按老爺的吩咐,上個月我們購進赤谷一百擔。連同原先的庫存,現在糧庫和地窖裡大約有赤谷一百二十擔左右。”

前段時間傳聞前方戰事吃緊,日軍即將進攻潮汕。林仲濤便交代張管家要多購進些糧食,以應戰鬥一旦打響,糧食緊張。為防萬一,林仲濤還交代在茶莊裡挖了一個地窖,把部分糧食藏了起來。

林仲濤點了點頭,對張管家說:“從明天開始,茶莊要煮米粥接濟難民,每天上下午各一次,你現在就去安排這件事。”

張管家有點疑惑,說:“接濟難民?”

林仲濤說:“是呀,你沒看到道上來了那麼多難民?”

張管家說:“看到了,今天來了很多,滿道都是。可是……”

林仲濤說:“剛才我出去看了一下,他們當中許多人在捱餓,我們得接濟他們。他們離鄉背井,多不容易呀!”

張管家說:“老爺,我們的糧食是備用的,拿來接濟他們,怕是不妥。再說……再說那麼多人,我們接濟得了嗎?”

林仲濤說:“現在考慮不了那麼多了,先幫助他們渡過眼前的難關再說。”

張管家說:“老爺,你的心事我明白了,你真是個慈悲的人,我替他們感謝你!現在我就去辦,就去辦。”

第二天早上,按照張管家的安排,籃生和陳亮各帶著七八個茶工,分別負責煮粥和分粥。茶莊烘焙間門前的空地上,幾個由石頭壘起來的臨時火灶,木柴燒得火旺旺的,幾口大鐵鼎熱氣騰騰,鼎裡的米湯翻滾著。煮熟了的米粥,用鍋盛著被端到店鋪前面去。飢腸轆轆的難民們聽說烏崬茶莊在分發米粥,一傳十,十傳百,紛紛趕來。一下子,茶莊的店鋪前就排起了幾條長龍,一直排到文恆茶莊的店鋪前。

林仲濤和林雪琳一大早就來到茶莊。林雪琳幫籃生洗米、燒火。林仲濤則加入到陳亮這一組去。林仲濤捲起袖子,親自掌勺。五月的天氣,早早的就有些熱,前來分粥的難民又多,根本沒有停歇的機會。幹了一會,林仲濤已是滿頭大汗。看此情景,張管家走過去說:“老爺,你歇一會吧!”林仲濤說:“不累,我還行。”旁邊一個茶工說:“林莊主,你就歇歇吧,把勺子給我,我來就行。”張管家和那位茶工這麼一說,排在隊伍前的難民,這時才知道眼前這掌勺的,正是接濟他們的烏崬茶莊莊主林仲濤。不知誰說了一聲:“謝謝林老爺的大恩大德!”然後就有人跪下去,接著就黑壓壓跪了一大片,並紛紛說:“感謝恩人!感謝恩人呀!”林仲濤見狀,忙放下勺子,上前扶著一個老者說:“老人家快快請起,大家快快請起!快快請起!”老者沒有立即起來,他抬起頭,對林仲濤說:“老朽真是有眼不識泰山。敬請林莊主受老朽一拜。”老者說罷就向林仲濤磕頭。林仲濤這下急了,說:“老人家使不得,你這樣晚輩受不起,快快請起!”就扶著老者站起來,其他人也跟著站了起來。這時,其他幾個掌勺的茶工都停了下來。看著眼前那一雙雙驚魂未定的眼睛,此時用感激的眼光看著自己,林仲濤有點哽咽地說:“鄉親們、同胞們,大家受苦了。為了逃避日本鬼子的槍炮,你們扶老攜幼,背井離鄉來到鳳凰。請恕我林仲濤沒有本事,沒能照顧好大家。今天茶莊煮些米粥接濟大家,這是我應該做的事,大家不必客氣。誰人沒有困難的時候?何況這是國難當頭。我現在可以向鄉親們保證:只要我林仲濤有吃的,就會竭力接濟大家!”

“謝謝林莊主!”

“林老爺是大恩人呀!”

大家紛紛說。

林仲濤揮手示意大家安靜,然後走到店鋪的臺階上,清了清嗓子說:“鄉親們、同胞們,你們為何要背井離鄉逃難,受餓受苦?這是日本鬼子害的!我們一定要記住這個仇!”

“對,我們一定要記住這個仇!”有人說。

“日本鬼子侵佔我們的國土,燒殺我們的百姓,這個仇我們一定要報!”又有人說。

林仲濤說:“對,日本鬼子侵佔我們的國土,燒殺我們的百姓,這是國仇,也是家恨,我們一定要報仇雪恨!”

“我們要報仇雪恨!”

“打倒日本帝國主義!”

難民們發出了憤怒的吼聲。

林仲濤說:“來吧,鄉親們、同胞們,先填飽你們的肚子再說。”

林仲濤說罷,又開始掌勺分粥。

分發米粥的工作,一直持續到快近中午才結束。太陽偏西的時候,在張管家的指揮下,石頭壘的火灶又生起了火。不久,店鋪前又熱鬧起來。

烏崬茶莊給難民分發米粥,持續了半個月時間,茶莊裡的儲糧用掉了一半多。在人潮高峰的時候,一天兩頓連著煮。後來難民們或投親靠友去,或穩定下來後找到了生計,前來分米粥的人才越來越少。

這天,龜井帶著一箇中隊約一千多個鬼子,浩浩蕩蕩向鳳凰出發,想一舉佔領鳳凰,把戰線往北推移。鬼子經意溪、文祠,越走越覺得山險林密,危機四伏。龜田於是只好命令隊伍撤退。消息傳到鳳凰,一直擔心鬼子進佔鳳凰的人們,暫時鬆了一口氣。不過,接下來的日子,他們跟敵佔區的群眾一樣艱苦。

龜田的隊伍撤退後,留一部分人駐紮在韓江意溪段北岸,用軍事封鎖,對韓江進行“腰斬”,使鳳凰與潮安的交通阻斷,貨物不通。鳳凰圩能成為豐順、大埔、饒平、潮安四縣交匯處的商品集散地,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即往南達潮安、汕頭,往東達饒平,往西北達豐順、大埔。如今南線被截斷,貨物進不來也出不去,東線饒平也已失陷,只剩下西北線豐順、大埔可走。但豐順、大埔一帶的商業資本家喪盡天良,乘機哄抬物價,發國難之財。糧食,食油、布匹、食鹽、醬油等生活用品紛紛漲價,有的漲好幾倍,甚至十幾倍。

鳳凰茶葉過去基本通過南線銷售出去,現在南線不通,各個茶莊的茶葉賣不出去,堆積如山。圩上除幾家大的茶莊外,已有幾十家中小茶莊先後關了門。張管家擔心這樣下去,烏崬茶莊遲早也要關門。幾天前,烏崬茶莊除了山上茶場的茶工和圩上加工場的小部分茶工外,其餘大部分茶工已被暫時辭退。這已是烏崬茶莊第二次裁工了。那天,看著被辭退的茶工個個依依不捨,流著眼淚離開茶莊,張管家也跟著他們流眼淚。幾天過去了,一想起那天的情景,張管家的眼眶還熱熱的。林仲濤的父親在生時,張管家就來到烏崬茶莊當管家。張管家親身見證了烏崬茶莊從平凡走向輝煌,也親眼看著林仲濤成長。如今茶莊面臨著存亡的挑戰,林仲濤也正經受著嚴峻的考驗,他哪能不傷心。

寄予著期望而又毫無希望的新的一天又開始了。張管家開了店鋪門,然後習慣地站在店門口,朝華園大道兩頭望了望。今天是趕集日。鬼子沒佔領潮安、汕頭之前,每當這個日子,道上人潮如湧,熙熙攘攘,熱鬧非凡。現在不一樣了,趕集的人,連過去平常日子的兩成都不夠。張管家站了一會,看到華園大道冷冷清清的,搖了搖頭便進去。

張管家回到賬房,拿出賬簿翻看著。日軍佔領潮安、汕頭一個月來,烏崬茶莊賣的茶葉加起來還超不過百斤。張管家看著賬簿,輕輕嘆了一口氣,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

這時,林仲濤就進來。

張管家說:“老爺,你……你來得正好。”

“哦,有事?”林仲濤坐下來說。

“有。”張管家把賬簿放到茶几上,說,“老爺你看,我們茶莊這個月的生意只有這幾筆。我到茶莊幾十年了,從沒見過生意這麼清淡。這樣下去,不知如何是好?”

林仲濤神情嚴肅,說:“哎……不用看了,現在能有什麼生意?南線和汕頭港都被鬼子封鎖,茶葉根本運不出去。再說現在到處兵荒馬亂,只怕往後人家連飯都吃不上,別指望喝茶了。”

“老爺,雷家和黃家兩家茶莊昨天也都關了門,現在圩上只剩下我們和文恆茶莊兩家還撐著。我想照這樣下去,恐怕我們茶莊早晚也要關門的。一想到這,我心裡就難受。好端端的茶莊,竟然成了今天這副模樣……”張管家說著,閉著眼睛搖了搖頭,很是傷心。

林仲濤這些天來一直為茶莊的事吃不香、睡不好,此時看到張管家很傷心,他倒安慰起他來:“你別傷心,天無絕人之路,一切會好起來的。再說,比起國家河山被鬼子蹂躪,同胞被鬼子殘殺,我們茶莊沒有生意又算得了什麼?”

“老爺說的話,道理我懂。可原來生意好好的,現在鬼子一來,就被攪成這樣,我是又憋氣又傷心!”

“鬼子佔領我們的領土,這是國仇;燒掉了我們在海口的茶行,殺害了林義、文谷山、劉明效,這是家恨;現在又毀了我們的生意,這家恨又多了一筆。到時候國仇家恨我們一起報!”林仲濤說得很堅定。

“對,老爺說的沒錯,到時侯國仇家恨我們一起報!”張管家看了看林仲濤,無奈地說,“只是……只是茶莊這樣下去早晚也是要關門的。”

林仲濤說:“不,我們烏崬茶莊不能關門!無論遇到多大的困難,我們都一定要堅持住。除非我林仲濤到了連碗飯都吃不上的時候。”

林仲濤說得很堅決,張管家不理解,疑惑地看著他。林仲濤解釋說:“烏崬茶莊關了門,就會讓茶農們徹底失掉了信心和希望。”

張管家點著頭說:“老爺,我明白了,明白了。”

“好,往後茶莊每天都要準時開店鋪門,不管有生意還是沒有生意。對了,我來是要交代你一件事。倉庫裡的毛茶暫時不揀不烘,留在圩上的茶工沒事做,你就安排他們上山照管茶樹,其它一切事情我來安排。”

林仲濤說罷,把茶几上翻開的賬簿合上,叫張管家收起來。

(十七)

早上八九點鐘,陽光很硬,樹上的蟬鳴聲此起彼伏,甚為熱鬧,使本就炎熱的天氣,讓人覺得彷彿又熱了幾分。

林金光此時正在客廳裡,一邊搖著摺扇,一邊沖茶。

林金光的客廳擺設簡單,卻又不乏典雅和精緻。客廳正面牆上掛著一幅國畫,畫上有山有水有茶林。畫的兩邊是一副對聯,對聯選自光緒乙丑科進士,教育家、詩人丘逢甲的詩句:“畲民安世業,茶客話圩期。”畫下方置一張案几,案几中間放著一個銅製時鐘,時鐘的左側擺一個青花瓷瓶,右側擺一個木製筆筒。案几前面置一張八仙桌,桌兩邊一對太師椅。案几、八仙桌、太師椅均用黑酸枝木製成,看上去也已有些年代了。

俗話說茶三酒四,可此時林金光卻似乎自個喝得津津有味。大約晌午時候,就有人來訪,在外面叫門。女僕出去一看,來者是個中年男子,個子不高,戴著眼鏡,斯斯文文的樣子,他自報名叫松本,是三井商行的老闆,想見林鄉長。松本說著一口地道的中國話。女僕叫他稍等一會,就進去稟告。林金光一聽來人是三井商行的老闆,又記起潮州城裡太平路上幾個由日本人開的商行,確實有一個叫三井商行,忙把摺扇合起,然後叫女僕去把他引進來。松本見到林金光,像見到老朋友一樣,絲毫沒有半點陌生感,而且還打趣說:“林鄉長,正享茶呀,我可趕上了。林鄉長喝的茶一定是好茶,我真是有口福呀。”說罷哈哈大笑。林金光打量著來者說:“你是松本先生?”松本說:“噢,失禮失禮,我還沒自我介紹。本人叫松本,在潮州城裡開了一間小商行,今天特來拜候林金光鄉長。”說著就向林金光鞠躬。林金光向松本回了禮,說:“松本先生請坐。”然後示意女僕下去。松本沒坐下,他端詳起牆上的字畫來。一會,他不住地點頭讚歎說:“好畫,好字,好對。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這對是選自丘逢甲先生的《鳳凰道中》第二首的詩句,那首詩應該是這樣的:“山中五六月,雲過雨來時。嵐氣陰晴變,秋衣早晚宜。畲民安世業,茶客話圩期。行道未應倦,夕陽蟬滿枝。”松本不僅中國話說得地道,而且詩讀得抑揚頓挫,感情真摯。林金光不認識松本,對他的到來心有疑惑,現在聽他脫口背出丘逢甲的《鳳凰道中》,就更疑惑,不知他究竟是個什麼人,要來幹什麼。看到林金光有些疑惑,松本說:“林鄉長,我沒背錯吧?”林金光連忙說:“沒有,沒有,看來松本先生是中國通。”松本說:“不敢,不敢,我這是班門弄斧。對了,我剛才只說了三好,還差一好。”林金光說:“還差哪一好?”松本說:“還有一個好鄉長!”林金光說:“這畫是好畫,字是好字,對也是好對,你沒有說錯,可這好鄉長是從何說起?”松本說:“這‘畲民安世業’不正是林鄉長的理想和抱負嗎?有這樣的理想和抱負的鄉長還不是好鄉長?”松本說罷看著林金光,然後又哈哈大笑。林金光也笑,邊笑邊說:“松本先生過獎了,過獎了。”然後請松本坐下喝茶。

等松本喝了一杯茶之後,林金光說:“松本先生今天光臨寒舍,請問有何賜教?”松本沒有立刻回答林金光的話,他看了看桌上那把摺疊起來的摺扇說:“林鄉長,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你的這把摺扇上畫的小品是一幅水墨畫。”林金光一聽,頓覺很驚訝,但他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松本繼續說:“畫的是幾葉殘荷。”林金光這下心頭一震,臉上掠過了一絲驚訝的表情。松本眼鏡片後面那雙小眼睛瞅了他一下,接著很肯定地說:“一葉殘荷上停著一隻蜻蜓。”林金光刷地就站起來,然後又坐下去,他朝客廳外掃視了一下,壓低聲音說:“松本先生你是……”松本從黑皮公文包裡拿出一把摺扇來,慢慢打開後在胸前輕輕地扇著,邊扇邊說:“天氣好熱呀。”林金光看到松本的摺扇幾乎跟自己的一模一樣,只是殘荷上多了一隻蜻蜓。林金光說:“秋來荷葉殘。”松本說:“夏至又擎天。”林金光說:“不管秋與夏。”松本說:“蜻蜓獨鍾情。”林金光就站起來說:“松本先生,請跟我來!”

林金光和松本都是天心會的人,他們對上了暗號。

天心會是日軍佔領潮州城後成立的一個特務組織,專門收集軍事和社會情報。會長野藤原名叫佐太郎,當過特高科科長,是麾利手下的得力干將。日軍佔領潮州城後,他改名為野藤,並以老闆的身份,在太平路開了一間販賣布匹的商行,暗中網絡人員,收集情報。被野藤網羅的中國人主要為商界和政界的人。林金光就是其中的一個。林金光的表兄陳獻是偽潮安縣的知事。日軍佔領潮州城不久,陳獻就把他介紹給了野藤。林金光開始不想加入天心會。陳獻詐他說日本人快要進攻鳳凰了,如不及早找一條後路,到時怕連個葬身的地方都沒有,依了的話,到時不但可以繼續當他的鄉長,而且保證他能發大財。林金光能當上鄉長,是陳獻幫的忙。林金光十分貪戀權位,這一點陳獻再明白不過。陳獻略略的幾句話,正說到林金光的要害處。林金光便加入了天心會。天心會的人基本都是單線聯繫,除了野藤,誰都不知道會里究竟有多少人,只知道每人手上都有一把摺扇,扇上畫著殘荷和蜻蜓,蜻蜓的多少代表本人在會里的級別,最高級別為三隻,在野藤的手上。如見到三隻蜻蜓的摺扇,就如見到野藤一樣。會里的人接頭時,除了要見到摺扇,還必須對上暗號。松本原本只是一個商人,在太平路開了三井商行不久,被野藤發展為天心會會員。前幾天野藤交給他一個任務,讓他弄到《鳳凰茶注》。

林金光把松本帶到後包的一個茶間裡。林金光身為鄉長,時常有人找他辦這辦那的事,於是他特地在後包設了一個茶間,碰到不想辦的事,他就躲到那茶間喝茶去,讓來人找不到。進了茶間,林金光關了門,問松本:“野藤先生有什麼交代?”松本坐定之後,說:“野藤先生要你配合我把《鳳凰茶注》弄到手。”林金光詫異地說:“《鳳凰茶注》?就是林仲濤手裡的那本《鳳凰茶注》?”松本說:“正是。”林金光失望說:“這任務怕是難以完成。”松本一聽很不高興地說:“怎麼難於完成?我們天心會的人哪有完成不了的任務。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要把《鳳凰茶注》弄到手。弄不到手,你我就都得成仁。”從松本的話裡。林金光判斷這次任務非同尋常,就是不明白為何一本《鳳凰茶注》會有那麼重要,但出於紀律,他又不好多問,倒是松本告訴了他原因。

原來幾年前鳳凰茶王在巴拿馬國際茶葉博覽會上擊敗了日本的白川茶奪得金獎之後,引起了日本國內極大的震動,尤其政界和軍界對這樣的結果完全無法接受,認為這極大地損害了堂堂大日本帝國的國威。更為嚴重的,原來喜歡喝白川茶的天皇,再也不喝了,這事令朝野憂心忡忡,更讓世代為皇室供應茶葉的三木家族無地自容。最近上面來了命令,要野藤把紀錄著鳳凰茶的品種、香型、栽培、採做等資料,包括茶王、老仙翁等名茶樹都有詳細記載的《鳳凰茶注》弄到手。

聽了松本的介紹,林金光說:“能為天皇和大日本帝國效勞實在是在下的榮幸,我一定竭盡全力。只是……只是這《鳳凰茶注》要是在別人的手裡,我保證今天就能拿到手,偏偏它是在林仲濤的手上,確實……確實難辦。你知道,林仲濤擁有《鳳凰茶注》,就如一個武林高手擁有一本絕世的武功秘笈一樣,況且它又是林仲濤心愛女人的陪嫁品,要把它弄到手,談何容易。”松本說:“這個你放心,我會有辦法的,你只要協助我就行。”林金光把臉湊過去,卑微地說:“松本先生有什麼吩咐儘管說,我一定盡犬馬之勞。”松本說:“鳳凰是你們說的所謂國統區,共產黨的游擊隊活動又十分猖獗,今後我將以商人身份在這裡出現,你要確保我的安全。”林金光說:“這個一定,一定的。”松本說:“那就拜託你了。另外還有一事,你要幫我見一見文少博。”林金光連連點頭說:“好,好,這個容易。松本先生什麼時候想跟文團長見面,我來安排。”松本說:“事不宜遲,我今晚就想見。我住在曉春客棧,晚上我做東,請他喝茶。”林金光說:“放心,我等下就去安排。”

晚上文少博依約而至。松本與文少博相見,自是客氣一番。喝了幾杯茶,林金光藉故走開。文少博知道林金光在春曉客棧有相好的,就開玩笑說:“林鄉長要保重身體哦,可別磨勞過度。”林金光順水推舟說:“哈哈……謝謝文團長關心,我知道自己的肚量,有節制的,有節制的。”

林金光一走,茶室裡只剩下松本與文少博。松本一邊沖茶,一邊向文少博介紹自己在潮州城裡經營三井商行的情況,然後試探說:“文團長,我是在商言商。鳳凰盛產茶葉,又能輻射內地,有很多生意可做。我想來做的話,你可要幫我的忙噢。”文少博說:“松本先生高看我了。我是一個帶兵的人,生意場上的事一竅不通,怎幫得了你的忙?”文少博喝了一杯茶,盤起腿,手指放在大腿上彈著,半眯著眼睛,搖著頭接著說:“幫不了,幫不了。”松本的眼珠溜溜地轉著,他聽出文少博話中有話。林金光已告訴了他,文少博是一個既貪財又貪色的人,一出口果然貪字就出來。換成別人,也許聽不出文少博話藏玄機,但松本聽得出。文少博說他是一個帶兵的人。松本想,這分明就在說他手上有兵,要是他不支持,你什麼生意都做不成。松本這麼一想,心裡就樂了,沒想魚兒這麼容易就上鉤,但他不動聲色,說:“文團長這是不肯幫我了。”文少博說:“哪裡哪裡,林鄉長說你是他的朋友。既是林鄉長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跟林鄉長的關係沒得說的,要不你去問他。”松本說:“文團長肯把我當朋友,我真是三生有幸。看來我在鳳凰的生意做定了。文團長,到時我可要好好地感謝你。”文少博的手指不再彈了,他看著松本,一臉嚴肅地說:“你生意上的事我真的幫不了忙。”松本說:“我想請文團長幫的忙,文團長只要發一句話就行。”松本說罷瞅了文少博一眼。文少博又半眯起眼睛,說:“這做生意呀,我真是門外漢,叫我打幾槍還行。”松本話鋒一轉說:“文團長,昨天我進山時,差點過不了哨卡。好在我是一個循規蹈矩的商人,要不早給他們扔下了深山溝。”松本昨天坐著轎子進山,在後河和牛牯嶺哨卡,保安團守卡人員對他進行盤查,好在他說著一口地道的國語,沒人懷疑他是日本人,且又花了點銀子,才總算過了關。文少博一聽,哈哈大笑,說:“你是說後河和牛牯嶺的哨卡呀。現在是非常時期,經過的人都要接受盤查的。”松本說:“所以我想請文團長幫忙嘛,要不我是不敢做鳳凰的生意的。”文少博說:“幫這樣的忙好說,好說。”松本就站了起來,深深地向文少博鞠了一躬,說:“請文團長今後多多關照。我也向文團長保證,一定做一個規規矩矩的生意人。”松本說罷,拿出一個事先準備好的鐵盒,邊打開蓋子邊說:“這是剛從日本來的純金條,我特意帶來給文團長作個紀念,請文團長笑納。”文少博看到一盒子金光燦燦的金條,心裡已樂開了花,只是嘴上說:“哎呀不用,不用,今後我給你開個通行證就行了。你是林鄉長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嘛。再說,你如果能讓鳳凰的茶葉賣出去,就是幫了茶農們的大忙,我不支持,還敢在這裡吃老百姓的糧,你說是不是?”松本說:“是,是,鳳凰的茶農真要好好感謝文團長。”松本說著就把盒子的蓋子蓋上。文少博半推半就,便把金條收下。

大概半個鐘頭之後,林金光估計松本與文少博談妥了,就叫蘇菊紅和林小鳳過來陪文少博打麻將。為了讓文少博高興,松本和林金光故意放水。蘇菊紅什麼場面沒見過,打了半圈就明白,但她不動聲色。文少博已贏了不少,他一邊打,一邊摸著坐在身旁的林小鳳的腿。看文少博又胡了,蘇菊紅說:“文團長今晚的手氣真好。”文少博乘機幫自己解釋說:“這是林小姐帶給我的。”就更使勁地摸林小姐的腿。打到半夜,文少博說困了,不打了。就散了夥。按照松本的吩咐,蘇菊紅早給文少博安排好了房間。有林小鳳伴,文少博這一夜自然過得有滋有味。只是苦了那個警衛,天氣熱,蚊子多,又沒有人來換崗。

(十八)

早上林仲濤去了一趟鄉茶葉協會,會員們紛紛向他訴苦。今年的春茶本來就積壓不少,現在夏茶又賣不出,都堆在倉庫裡。而因為茶價遠不夠成本,已有不少茶農放棄照管茶園,許多茶樹已經枯死。大家心急如焚,想向林仲濤討個主意,看怎麼渡過當前的難關。林仲濤何曾不著急?烏崬茶莊壓在倉庫裡的茶葉比誰都多。身為鄉茶葉協會會長,看到鳳凰茶業陷入空前困境,他徹夜難眠。前些天他親自去了一趟豐順、大埔,想看看能不能通過西北線,把茶葉銷出去。忙活了好幾天,最終無果而返。在戰爭烏雲的籠罩下,到處的米價都是天價,而茶葉價賤得連運輸費都不夠。林仲濤確實說不出有什麼好辦法讓大家渡過當前的難關。

從鄉茶葉協會回到家裡,林仲濤的心情比早上出去時更糟糕。雷香香看到他又很鬱悶,就牽著兒子繼輝過來,讓兒子陪他玩。繼輝三歲了,長得乖巧可愛,深得長輩的喜愛,尤其是林仲濤,喜歡逗他玩。一段時間以來,除了跟兒子玩,林仲濤臉上就沒有掛過笑容。雷香香把一顆糖果拿給繼輝,叫他拿給他爸爸吃。繼輝接過糖果,就向林仲濤走去,邊走邊說:“爸爸,爸爸,給你糖果,給你糖果。”聽到兒子的叫聲,林仲濤露出了笑臉,迎著兒子走去,把他抱起來後,高高地舉過頭頂,說:“我的好兒子噢。”繼輝給舉起來,高興得哈哈大笑。林仲濤把他放下來後,又把他舉起。就這樣一舉一放,逗得滿屋都是繼輝的笑聲。方碧珠和雷香香看到林仲濤高興,心裡也跟著高興。

林仲濤正和兒子玩得高興,秋雲來報,門口有個自稱是三井商行老闆,名叫松本的人想見他。林仲濤把兒子放了下來,想了想,記不起何時認識過一個叫松本的人,叫秋雲去問三井商行是哪裡的,做什麼買賣。一會秋雲回來說,三井商行在潮州城裡,是日本人開的,賣的是日雜、布匹和大米等。原來求見的是個日本人,林仲濤覺得受到了侮辱,氣得漲紅了臉,斷然說:“不見!不見!”繼輝頓時給嚇得嗚嗚地哭了起來。雷香香連忙過去抱起兒子,說:“不哭,不哭,好兒子,爸爸不是罵你,爸爸不是罵你……”方碧珠就埋怨林仲濤:“看你把孩子嚇的。”就過去哄繼輝。林仲濤說:“什麼狗屁三井商行,見他孃的屁!”林仲濤氣得發抖。本來跟兒子玩得很開心,給松本這一攪和,林仲濤中午連飯都沒興趣吃。

過了兩天,松本又來求見,林仲濤還是不見。松本走後,林仲濤問傳話的秋雲:“松本除了求見,有沒有說幹什麼來?”秋雲說:“沒有。我說你不想見他,他微笑著向我鞠了一躬,然後說:‘謝謝姑娘。我改日再來拜訪。’”林仲濤心裡就納悶,這叫松本的日本人,我與他平素不識,他究竟想幹什麼?做茶葉生意嗎?鳳凰茶莊多的是,他用不著這樣執著呀。林仲濤百思不得其解。

林金光知道松本兩次碰壁,對他說:“現在你該相信我原先的話了吧。林仲濤連個面都不讓你見,你想從他身上拿到《鳳凰茶注》,簡直是不可能的事。”

松本沒有出聲。

林金光又說:“我早說了,由我或文少博帶你去,他好歹會給點面子。”

松本說:“這不一定。我已知道他不見我的原因了,相信你也明白。放心吧,我有辦法讓他見我。如果我連這個都做不到,又怎麼能夠完成野藤先生下達的任務?”松本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大概過了五六天。這天早上,秋雲打掃完院子,剛開院門,松本又來了。松本手裡提著一個鐵罐,微笑著走到秋雲跟前,向她鞠了一躬,說:“姑娘,又打擾你來了,麻煩你向林莊主通報一聲,說我要拜見他。”秋雲看了看松本,心想這個人的臉皮也真夠厚的,林老爺已兩次拒見他,他還來。秋雲說:“我家老爺不想見你,你怎麼還來?”松本說:“那天我不是告訴你,我改日再來拜訪。”秋雲說:“不管你那天怎麼說,反正我家老爺不會見你就是,你回去吧!”秋雲說罷轉身就走。松本說:“姑娘請慢,麻煩你再為我通報一聲。還有,這是我送給林莊主的禮物,請姑娘給我帶進去。”松本把鐵罐拿給秋雲,秋雲沒有接。秋雲說:“我家老爺不會接受你的禮物。”松本說:“拜託姑娘把它交給林莊主吧,如果林莊主不接受,我再也不會來煩你了。”秋雲打量著松本,看他說得很認真,心想,這鐵盒裡究竟裝的是什麼寶物,他竟然有這麼大把握讓林老爺見他……好吧,就帶進去吧,也好讓他死了這條心。秋雲說:“好罷,東西我幫你帶進去,但話要說清楚,如果我家老爺不接受,今後不准你再來!”松本說:“好。”秋雲接過鐵罐要走,松本說:“慢。”秋雲輕蔑地笑了,說:“怎麼,反悔了?”松本說:“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怎麼會反悔?我是想拜託姑娘給林莊主捎句話,就說我松本送來了日本的白川茶讓他品嚐品嚐,還有我也想品嚐品嚐茶王。”原來鐵罐裡裝的是茶葉,秋雲心裡就笑了,心想,你什麼都可以送,給我家老爺送茶葉,那不是天大的笑話?你連送禮都送錯,難怪老爺不見你。秋雲拿著鐵罐就進去。

林仲濤在茗齋正準備沖茶,秋雲進來說:“老爺,那個叫松本的日本人又來求見,還送了一鐵罐白川茶說是給你品嚐。”林仲濤一聽日本人三個字就生氣,二話沒說,接過鐵罐,哐啷一聲,狠狠地把它擲在地上,說:“日本人,松本,我……秋雲,你剛才說這是什麼茶?”秋雲說:“松本說這是日本的白川茶。”林仲濤的臉就稍微恢復了一點溫色,他說:“那個日本人說送給我品嚐品嚐?”秋雲說:“對。松本還說他也想品嚐品嚐茶王。”林仲濤把地上的鐵罐揀了起來,端詳著,邊端詳邊想,松本究竟是個什麼人?他想幹什麼?為什麼會一而再,再而三想求見我?為什麼要送給我白川茶?難道他對白川茶敗給我的茶王不服?還是他為了見我使了一招激戰法?一連串的疑問,一時在林仲濤的腦海裡打轉著。林仲濤放下鐵罐,揹著手,在客廳裡來回踱著。過了好一會,秋雲問:“老爺,見還是不見?”林仲濤坐下來,想了想,說:“你去問他知道不知道千利休?”

千利休(1522-1592年)是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他明確提出 “和、敬、清、寂”為日本茶道的基本精神,強調人們通過在茶室飲茶進行自我反省,彼此進行思想溝通,於清寂之中去掉自己內心的塵垢和彼此的芥蒂,從而達到和敬的目的。

秋雲一會回來說:“松本說他天天跟千利休打交道。”林仲濤就讓秋雲去叫松本進來,自己準備在後廳見他。只有最要好的人,林仲濤才會在茗齋上接見,這是他的規矩。

松本踏進後廳一剎那,不禁暗暗吃驚。就像他原先了解到的一樣,林仲濤幹練精明,氣宇軒昂,文靜中帶著剛毅,有著一種不怒而威的霸氣。松本的書生樣卻讓林仲濤感覺有些意外。松本戴著眼鏡,文質彬彬,在他看來,根本就不像一個商人,更不像拿著刀槍殺人放火的強盜,而像在書齋裡教書的先生。不過,出於對日本侵略者的仇恨,林仲濤並沒有給松本好臉色。松本也感覺到林仲濤對他的敵意,這也是他意料中的事。松本笑容可掬地朝林仲濤走過去,說:“林莊主,幸會幸會!”松本說著就要與林仲濤握手,林仲濤坐著沒有站起來,也不跟他握手,指著右邊的太師椅,冷冷地說:“坐吧!”松本有點尷尬,但臉上仍保持著笑容,他坐定之後說:“久聞林莊主大名,一直想來拜訪,今天如願以償,鄙人真乃三生有幸。”林仲濤說:“豈敢?我林某是一介山民,無德無能,不值得松本先生三上家門。”松本說:“哪裡的話,林莊主在中國乃至國際茶葉界名聲顯赫,鄙人能受接見,實在榮幸之至。”林仲濤看了看松本,心想他究竟要來幹什麼,怎麼進來就專揀好聽的話說?他說:“松本先生不會是專來說我的好話吧?”松本一聽,笑了說:“林莊主真是一個爽快之人。好,我就直說吧。我聽聞林莊主是潮州工夫茶技藝的頂級行家,所以特來拜訪。”林中濤說:“好說了。松本先生也是道中之人呀。”松本說:“算是吧。”林仲濤說:“松本先生謙虛了,你該是茶道的行家裡手的。”松本微笑著說:“何以見得?”林仲濤語帶雙關說:“你剛才給我送來白川茶就證明了這一點。茶道的行家都懂得掌握火候,不是嗎?”松本聽了哈哈大笑,林仲濤也哈哈大笑。

林仲濤說得沒錯,松本確實是個懂得掌握火候的人。他第一次求見林仲濤只報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並沒有多說,也沒有帶禮物。第二次則只說求見,也沒帶禮物。第三次送了禮物,還說想品嚐品嚐茶王,林仲濤就讓他進來了。如果第一次他就送茶葉來,林仲濤一定不會接受他的,也不會見他。這就證明了松本是個會掌握火候的人。松本特意送來白川茶,也是林仲濤願意見他的原因。當年茶王戰勝日本的白川茶獲得金獎,至今仍令林仲濤一回想起來感到無比自豪。當然,松本說他天天跟千利休打交道,也是林仲濤願意見他的原因。林仲濤剛才想,你既然懂得日本茶道,我就見一見你,讓你見識見識潮州工夫茶的技藝,見識見識中國的茶道。

兩人笑罷,氣氛彷彿輕鬆了些。

林仲濤說:“松本先生今天坐在這個位置上,就是我林某的客人。今天我林某就用我們潮州人接待客人的方式接待松本先生。”

林仲濤兩次強調“今天”,言下之意是下次我不一定見你,你也不一定是我的客人。

松本當然聽得出林仲濤話中之話,心中有些不悅,但沒有表露出來,他點著頭說:“謝謝林莊主。”

林仲濤給客人表演潮州工夫茶的技藝時,是不準別人高聲說話或隨意走動的。剛才一直站在一旁,等候吩咐的秋雲,靜靜地退了下去。

林仲濤淨了手,接著在廳裡一旁的紅泥火爐生了炭火。用火柴點燃了幾片薄柴片之後,林仲濤用銅筷子夾著事先搗好的,大小差不多的木炭放上去,然後用一把鵝毛扇扇爐子。一會,木炭燃起來了,林仲濤把加了水的砂銚放在爐子上後,就開始洗潔茶盤、茶杯和茶壺。林仲濤用的茶壺已有些時日,裡面積了很厚的一層茶渣,林仲濤對這把茶壺愛不釋手,洗時小心翼翼。說是洗,其實也就是裡外淋了一下水。洗了茶器之後,林仲濤就靜靜地聽候砂銚裡水的響動。這過程,林仲濤沒說話,松本也沒有。一會砂銚就有聲颼颼作響,當聲音突然將小時,林仲濤知道砂銚裡的水將成魚眼水了,便將砂銚提起,淋罐淋杯,再將砂銚置於爐上,然後打開一個錫罐,從裡面掏出茶葉,放在一張潔白的紙上。一下,就有一股淡淡的茶香飄散開來。茶葉色澤烏褐油潤,條索緊卷。松本心裡暗暗吃驚,估計這就是茶王。松本吃驚的表情沒有逃過林仲濤的眼睛,林仲濤心裡有些得意。松本沒有猜錯,這正是茶王。林仲濤把白紙上的茶葉按粗細分開,把最粗的放在罐底和滴嘴處,再將細些的放在中層,又再將粗葉放在上面,茶罐裡大約放了七成茶葉之後,林仲濤就把剩下的倒回錫罐。

林仲濤氣定神閒,已完全進入了潮州工夫茶技藝表演的意境之中。松本依然沒有出聲,他靜靜地欣賞著。

《茶說》上寫道:“湯者茶之司命,見其沸如魚目,微微有聲,是為一沸。銚緣湧如連珠,是為二沸。騰波鼓浪,是為三沸。一沸太稚,謂之嬰兒沸;三沸太老,謂之百壽湯;若水面浮珠,聲若松濤,是為二沸,正好之候也。”

過了一會,林仲濤見砂銚蓋緣湧出連珠,水沸之聲有如松濤,明白水當是二沸,便提了砂銚,揭開茶壺蓋,將滾水環壺口,沿壺邊高高衝入至滿壺。此時便見壺有茶沫浮起。林仲濤提著壺蓋,從壺口輕輕颳去茶沫,然後蓋定。再以滾水先淋於壺上,後淋杯,再添冷水於砂銚,然後洗杯。洗好杯,林仲濤把杯中、盤中之水傾倒到茶盤裡去。這時,茶壺外面的水分剛好蒸發完,壺身幹了,茶也熟了。林仲濤拿起茶壺,低低地在兩個茶杯之間迅速地來回輪流勻灑。片刻,兩杯湯色金黃,透明清亮的茶湯就呈現在松本的面前。隨之,一股濃郁的自然的梔子花香味就在空氣中飄散開來。

林仲濤從生爐到灑茶,動作一環扣一環,連貫自然,從容不迫,就像按著套路表演太極拳一樣,完全達到了天人合一,已經忘我的境界,讓松本看呆了。面對著兩杯熱氣騰騰,散發著濃郁的自然的梔子花香味的茶湯,松本擊掌連說:“好!好!好!林莊主真是潮州工夫茶技藝的頂級行家,佩服之至,佩服之至。”林仲濤說:“松本先生請用茶。”松本說:“林莊主請!”兩人就各拿起一杯。松本先聞了聞,然後分三小口喝了下去。“三口”剛好是個“品”字。林仲濤暗暗吃驚,心想這個日本人竟然對中國的茶文化這麼瞭解。林仲濤喝了茶,然後問松本:“這茶怎樣?”松本說:“茶香濃郁,滋味甘醇,山韻蜜味甚濃,甘味悠長,是好茶!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這應該就是令林莊主感到無比自豪的茶王。”林仲濤說:“正是。”松本捧著手說:“謝謝林莊主讓我品嚐到了絕世的名茶,還有讓我見識了潮州工夫茶的技藝。潮州工夫茶的治器、納茶、候湯、沖茶、刮沫、淋罐、燙杯、灑茶八個沖泡程式,絕妙之極,林莊主的技藝,爐火純青,今天我真是大開眼界。佩服!佩服!”松本竟然知道潮州工夫茶的八個沖泡程式。林仲濤又一次感到吃驚。但他想,只可惜是個日本人。

砂銚的蓋緣又湧出了連珠,水沸之聲又有如松濤,林仲濤又提起砂銚沖水泡茶。茶香依舊。兩人喝了茶,林仲濤說:“松本先生竟然知道潮州工夫茶的八個程式,是否知道中國茶道的核心?”松本扶了一下眼鏡,說:“貴國茶道的核心一個字,即‘和’字。不知我說錯了沒有?”

“說的極是。”林仲濤說,“請問‘和’字該作何解釋?”

“請林莊主賜教!”

“‘和’是和氣、和諧、和睦的意思。‘和’字體現中和之美,天人合一之美,隨意而不造作之美。中國茶道的基本精神,就是通過茶事過程引導個體走向完成品德修養以實現全人類的和諧安樂之道。請問你們日本茶道的基本精神又是什麼?”

“我們日本茶道的基本精神是‘和、敬、清、寂’,即人們通過茶室中的飲茶進行自我思想反省,彼此思想溝通,於清寂之中去掉自己內心的塵垢和彼此的芥蒂,以達到和敬的目的。”

“請問你們的‘和’字作何解釋?”林仲濤問話的態度雖然非常和藹,但話中藏著逼人的鋒芒。

松本知道已經被林仲濤引上了一個他無法迴避的問題,他說:“‘和’是 和悅、和諧、和睦。”

“這跟我們中國的解釋差不多。”林仲濤就像一個考官在問考生一樣,問題一個接著一個,他接著問,“請問‘敬’又作何解釋?”

“‘敬’指的是純潔、誠實,主客間互敬互愛。”

“哈哈……哈哈……”林仲濤放聲大笑。

松本給笑得心裡發虛,他說:“林莊主笑……笑什麼?我說錯了是不是?”

林仲濤收斂了笑容說:“沒有,你說得一點都沒錯。”

“那你剛才笑……”松本不解地看著林仲濤。

“我笑你們日本人怎麼笨得連飲茶都不會。”

“你……”松本覺得受到了侮辱,正想發火,但還是忍住了。

“不是嗎?”林仲濤輕蔑地朝松本微笑著,然後說,“你們現在怎麼都不飲茶了? ”

“誰說我們日本人不飲茶?我們上至天皇,下至普通百姓都喜歡飲茶。”

“是嗎?那大概是隻當白開水喝了。告訴你,我們中國上至官員,下至百姓也都喜歡飲茶,但我們是飲出了文化。”

“我們的茶道精神不也是一種文化?”

“是一種文化,可惜你們現在把他糟蹋了。從唐代開始,我們中國的飲茶習俗就傳入你們日本,到了宋代,你們日本開始種植茶樹,製造茶葉,一直到明代,才真正形成獨具特色的日本茶道,其中集大成者便是千利休。千利休明確提出 ‘和、敬、清、寂’為日本茶道的基本精神。你說你們日本現在上至天皇,下至普通百姓都喜歡飲茶。那我問你,你們的茶道精神哪去了?”

松本說:“我們……”

林仲濤不容松本爭辯,他繼續說:“你們用鐵蹄蹂躪我們的國土,你們拿刀槍屠殺我們的人民。這,就是你們所追求的和悅、和諧、和睦?!這,就是你們的純潔、誠實、互敬互愛?!見鬼去吧,日本狗強盜!”林仲濤越說越激動,到了最後,終於拍桌而起。

松本又羞又惱,但無從反駁,臉頓時漲得通紅。事實上,林仲濤義正詞嚴,邏輯又十分嚴密,根本就沒有給他半點反駁的機會。

林仲濤義憤填膺,他在廳上來回踱著。砂銚蓋緣又湧出了連珠,林仲濤理都不理。過了一會,他的情緒稍稍平靜些之後,才重新坐回原位沖茶。兩人誰都沒有說話,靜靜地喝了幾杯。

過了一會,松本的臉也恢復了平常。他不敢再談茶論道了,話題一轉說:“林莊主,我今天品嚐到了茶王,終於了卻了一件心願,非常感謝。不過我還有一樁心願,不知能說不能說?”

林仲濤說:“想說什麼,說吧!”

“是這樣的,我的商行做的是日雜、布匹和大米的生意,林莊主做的是茶葉生意,如果我們聯合起來,我把雜貨、大米賣給林莊主,林莊主把鳳凰的茶葉收購起來賣給我,這樣保證能夠實現雙贏。”松本邊說邊觀察著林仲濤的表情。

林仲濤笑了笑,說:“原來你三番五次想見我就是為了這個?”

“是!是!我是在商言商。只要我們聯合起來,發揮各自的優勢,定能創造出無限的商機。”

“松本先生,你找錯人了?”林仲濤毫不猶豫地說。

“怎麼?林莊主不想做生意?”

“我林某是個商人,怎麼會不想做生意呢?”林仲濤故意輕嘆一聲之後說,“我想呀,做夢都想呀。只是有人不讓我做。”

松本一聽,以為機會來了,一副驚訝的樣子說:“什麼人竟敢不讓林莊主做生意?”

“哧……什麼人,還有什麼人?要不是你們日本人侵佔了我們的國土,我們的人民會過著流離失所的日子?我們鳳凰的茶產業會成為今天這個樣子?”林仲濤又開始激動起來。

“我們是商人,我們只談生意,不談國事。”

“你說錯了,真正的商人不該忘記亡國之恥。現在我們兩國正在戰爭,我怎會跟你做生意?”

“我知道你們的茶葉現在賣不掉,所以想幫你們把茶業銷出去,這不是很好的事嗎?當然我會從中賺錢的。賺錢是商人的目的嘛。這一點我該沒有說錯吧?”

“商人的目的固然是為了賺錢,可也要看賺的是什麼錢。如果讓我去賺不義之錢,那寧可讓我死。生意的事就免談了!即使烏崬茶莊的茶葉賣不掉被當成柴火燒,我也不會跟你合作!”林仲濤義無反顧,站了起來說,“松本先生,我還有事,失陪了。”

松本只好起身,尷尬地走了。

(十九)

松本回到曉春客棧,回想三次上林仲濤家門,一而再,再而三受到奚落,甚為惱火。尤其是今天,林仲濤幾乎把他置於被審判的位置。松本現在明白了,林仲濤之所以很認真地表演潮州工夫茶的技藝,不是出於對他的歡迎,更不是出於對他的尊重,而是在一個懂得茶道的日本人面前,展現中國茶文化的博大精深。而林仲濤後來的論茶道和拒絕與他合作,則是藉機表達對日本侵略中國的憤慨。松本越想越生氣,抱起茶几上的茶池,狠狠地砸在地上說:“去你媽的林仲濤……”隨著啪的一聲響,潔白的茶池,連同茶池上的茶壺和茶杯霎時粉身碎骨,瓷片撒滿一地。砸了茶具,松本的氣恨還難消除,接著搬起茶几,重重地砸在地上,茶几立時散了架。

客房裡給松本弄得嘭嘭響,一個叫李梅的侍女嚇得臉色發青,連忙跑去告訴蘇菊紅。蘇菊紅聽清楚砸東西的是松本時,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她對李梅說別管他,讓他砸去。李梅以為自己聽錯了,又不敢問,覺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呆站著。蘇菊紅叫她幹活去,別管這事。李梅出了門,搖了搖頭,她不知道蘇菊紅的葫蘆裡究竟在賣什麼藥,哪有客人砸東西不管的。李梅一出去,蘇菊紅就笑了,笑得很得意。

蘇菊紅那天通過林小鳳,從文少博嘴上了解到松本要來鳳凰做茶葉生意,心裡很高興,第二天便把這消息告訴文成海。文成海一聽,就像蒼蠅聞到了魚腥,立即興奮起來。他叫蘇菊紅說具體些。蘇菊紅說具體不清楚。文成海就叫她趕快打探清楚。很快,蘇菊紅就弄清楚松本想找林仲濤做生意,具體是由松本把雜貨和大米賣給林仲濤,由林仲濤收購鳳凰的茶葉賣給松本。文成海一聽,重重地啪了一下大腿,說:“好買賣,好買賣!哈哈……”蘇菊紅傻傻地看著文成海說:“人家做買賣跟你有什麼關係,看你的高興勁。”文成海摸了一下蘇菊紅的屁股,說:“謝謝你告訴我這消息,我要發大財了,發大財了。菊紅,這次你又立大功了。你放心吧,我發了大財,不會忘記你的。”蘇菊紅伸手摸了一下文成海的額頭,說:“你還清醒就好。松本要跟林仲濤做生意,你發什麼財?你有能力把松本的生意搶過來?”文成海胸有成竹地說:“我不用搶,保證松本會乖乖地和我做生意,不信你走著瞧。”蘇菊紅說:“我不信。如果松本找的是別人我不敢說,松本找的是林仲濤,你不去搶,這生意怎會落到你的手上?”文成海得意說:“這你就說錯了。如果松本找的是別人,那我可能要花許多口舌才能把生意搶過來,偏偏他找的是林仲濤,這是老天爺有意成全我了。”蘇菊紅還是不解。文成海說:“你想一想,林仲濤會跟松本做生意嗎?他不跟松本做生意,我只要一出面,這鳳凰圩有誰敢跟我爭?這難道不是老天爺有意成全我嗎?”蘇菊紅一想,覺得文成海說得在理。她知道按林仲濤的性格,應該不會跟日本人做生意。日軍在海口燒了他的茶行,殺了他的人,現在又把戰火燒到了潮汕,他怎會與日本人做生意?蘇菊紅還記得那天林仲濤在接濟難民時,慷慨陳詞,痛斥日本侵略者的罪行,發誓要報仇雪恨的情形。蘇菊紅問文成海該怎麼辦,文成海在她的耳邊嘀嘀咕咕了一陣。蘇菊紅就叫文成海放心。未了,她問文成海事成之後該怎麼答謝她。文成海說不用事成之後,現在就可以答謝她。兩人就滾在了一起。

蘇菊紅估計松本的氣發洩完了,她梳了頭,抹了粉,跟林小鳳交代一番,讓她去叫文成海趕快過來,然後就扭著屁股去找松本。蘇菊紅站在門口叫了幾聲,松本才從裡間出來。

松本住的是一廳一房的客房。剛才他發洩完氣,進了房間躺倒在床上,心裡盤算著接下來該怎樣完成野藤下達的任務。現在他終於明白了林金光對他的忠告不無道理,心想林仲濤確實是個難對付的傢伙。

聽到松本應了聲,蘇菊紅就掀開竹簾進去。看到地上一片狼藉,蘇菊紅假惺惺說:“哎呀,是那個該死的丫頭,毛手毛腳的,把松本先生的客房弄得這麼亂。”

松本住客棧這些天,蘇菊紅按照文成海的交代,天天跟他套近乎,名義上是熱情服務,其實是在觀察他與林仲濤之間事情的進展。接觸多了,兩人也就熟了。

松本有點不好意思說:“不是……是我自己砸的。”蘇菊紅說:“一定是該死的李梅惹了松本先生生氣,看我不收拾她。”說罷,就掀簾出去叫李梅。叫了幾聲,李梅就跑過來。蘇菊紅就罵李梅。李梅不敢開口,等蘇菊紅罵完了,就低著頭進去收拾房間。一會,房間收拾好了,蘇菊紅交代李梅重新給松本的房間配上茶具和茶几。

這邊安排妥當,蘇菊紅剛走到門口,文成海就來了。蘇菊紅給文成海遞了個眼色,笑著說:“哎呀,原來是文莊主到來。”文成海故意大聲說:“蘇老闆好。請問松本先生是不是住在這?”蘇菊紅也故意大聲說:“是,松本先生正是住在這。”然後回頭又進去。

松本聽說有人來訪,就從裡間走出來。蘇菊紅連忙向文成海作了介紹,之後對松本說:“松本先生有客人,我就不打擾了。有什麼吩咐的,叫一聲就行。”然後就退出去。

文成海先向松本做了自我介紹。松本聽說過文恆茶莊和文成海的名字,對文成海的來意,心中已明白了幾分,但他卻裝糊塗。松本說:“文莊主怎麼知道我的名字?”文成海說:“松本先生是三井商行的老闆,我連這個都不知道,還做什麼生意?再說鳳凰圩也就一個巴掌大的地方。松本先生,你說是不是?”文成海說罷就對著松本笑。松本眼鏡片後那雙小眼睛打量了一下文成海之後,似笑非笑說:“是嗎?看來文莊主的消息確實靈通,難怪文恆茶莊能成為鳳凰鄉第二大茶莊。”文成海說:“慚愧,慚愧,跟三井商行比,文恆茶莊只能算這個。”文成海邊說邊伸出左手的小指頭。文成海嘴裡雖這麼說,心裡卻有些不爽。他想,什麼鳳凰鄉第二大茶莊,我文成海沒能把文恆茶莊做成第一,就不叫文成海,叫文成池!松本說:“好說,好說。文莊主,你今天找我有什麼事?”文成海輕輕拍了拍手掌,說:“松本先生真是一個爽快之人。好,松本先生既然問了,我也就不轉彎抹角。聽說松本先生想到我們鳳凰來做生意。可有此事?”松本說:“是有這種打算,願聽文莊主指教!”文成海說:“豈敢,豈敢。文某今天上門,是想請松本先生提攜哩。”松本說:“好說,好說。”文成海說:“我說的可是真話。我文某雖然不才,但在生意場上也算摸爬滾打有些年月了。請松本先生相信我,只要我們合作,一定能夠實現雙贏。”松本說:“哦,怎麼合作,你說來聽聽。”松本摘下眼鏡,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擦了擦鏡片,然後重新戴上去。文成海把椅子稍為挪了挪,湊近了松本,說:“我們鳳凰有的是茶葉,我想把茶葉收購起來,以最優惠的價格賣給你,我相信你有能力銷出去的。你把雜貨、大米賣給我,我可以利用鳳凰輻射內地的優勢,銷到豐順、大埔。我們可以用現金交易,用貨換貨也行。反正是各自利用自己的優勢把生意做起來。松本先生,你看怎樣?”

松本如果從做生意的角度考慮,文成海所說的,正合他的心意。但是他進鳳凰來,想與林仲濤合作,最終目的是要弄到《鳳凰茶注》。他明白不能與林仲濤合作,想弄到《鳳凰茶注》,難度將相當大,除非採取非常的手段。但這是在鳳凰,是在國統區,並非在潮州城,他不能為所欲為。剛才他砸了茶具之後,躺在床上就是在考慮採用什麼辦法讓林仲濤改變主意。文成海的話,立即讓他有了一個想法。他想,林仲濤呀林仲濤,你不是不想跟我合作嗎?我要讓你的心癢癢,看你跟不跟我合作?

松本看著文成海,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而是話題一轉,問他說:“聽說林仲濤的茶王樹已有七百年的歷史了,可真有此事。”松本的話一下讓文成海心裡覺得酸溜溜的。這該死的茶王,怎麼誰都衝著它來?文成海想。說實話,文成海對茶王是又愛又恨。愛者,因為它確實品質卓越,超凡脫俗。擁有它,就如一個武林高手擁有一把絕世的寶劍一樣。恨者,則因為它落在林仲濤的手上,讓他可望而不可及。文成海想了想,說:“是……是有這事。”文成海不敢否認,他想松本既然這麼說,肯定做過一番瞭解。松本說:“它有什麼特別嗎?”文成海說:“沒有……這倒沒有什麼特別,無非是樹齡高,還有就是長在一千多米的高山之上。其實……其實在鳳凰具有六、七百年樹齡,又長在千米以上高山的茶樹又何止茶王?”松本說:“是嗎?茶王我是品嚐過了,品質確實無與倫比。在鳳凰,還有比它更好的嗎?”

松本的話,一時讓文成海覺得難於回答。如果是別人這麼問,他一定會說有。可今天是松本問的,他就不敢這樣說了。原因很簡單,松本對他來說太重要了,可以說決定了文恆茶莊未來能不能成為鳳凰第一茶莊,他不想給松本留下不好的印象。因為回答有的話,萬一松本讓他去找,到時就糟了。但回答沒有的話,可就長了林仲濤之氣。

文成海說:“這……這倒是沒有。不過,不過對做生意來說,還是其它茶為主。茶王再好,一年也就那麼十幾斤……”松本對文成海的解釋並不感興趣,他打探說:“我對做茶是外行,但我聽說有好茶樹,還必須有好做工,是不是有這回事?”文成海連忙說:“有,有,有。做工確實重要。”松本說:“聽說林仲濤手上有一本《鳳凰茶注》,對如何做茶有詳細的記錄,你聽說過沒有?”文成海有點吃驚,他覺得眼前這個斯斯文文的日本人很不簡單,連林仲濤有《鳳凰茶注》也知道,不禁又偷偷打量了他一下,說:“聽說過……怎麼,松本先生對做茶有興趣?”松本說:“沒有,沒有。我不過隨便說說而已。文莊主,關於合作做生意的問題,容我考慮再作回覆行不行?”文成海說:“行,行,怎麼不行?好,我告辭了。靜候松本先生的佳音!”

蘇菊紅一直在花壇假裝賞花,見文成海出來,便迎上去,嬌聲嬌氣地說:“呀,文莊主這就要走啦,好久沒來,我請你喝一杯茶,可不可以賞個臉?”文成海邊走過去說邊:“蘇老闆,下次吧,我還有點事。”兩人的話都是在說給在房間裡的松本聽。文成海到了蘇菊紅身邊,蘇菊紅低聲問他情況怎麼樣。文成海說有七八成把握了,並叫她繼續跟蹤。蘇菊紅點了點頭。

松本在文成海走後就去找林金光,直到太陽西墜時才回客棧。蘇菊紅急急支人去告訴文成海。文成海想,難道松本又去見林仲濤?可是這樣的想法一出來,立即就被他自己否定掉。那麼松本究竟去見誰呢?除了林仲濤,這鳳凰圩上還有誰能與我匹敵?文成海百思不得其解,晚飯都吃得不香。他惟恐夜長夢多,放下飯碗,便匆匆又去找松本。

因為圩上生意蕭條,客棧裡除了松本,沒有幾個客人,顯得有些冷清。幾個小姐見文成海進來,像蒼蠅聞到了魚腥一樣,一哄而上,有的拉他的手,有的拉他的衣襟,邊拉邊說好久沒見,想死他了。也有說不能把小妹忘了呀。文成海一下有些措手不及,他掙出一隻手,趕快從衣袋裡掏出幾個銀圓,嘻嘻說給她們買酒喝,自己有事,不能奉陪。小姐們每人接過一個銀圓,笑嘻嘻地就散開去。臨了,有一個小姐還親了他一下臉,說:“文莊主,你可要常來呀,我等你哩。”然後就往手上的銀圓吹了一口氣,接著拿到耳邊聽著,一邊聽,一邊向文成海擠眼。文成海說:“一定來,一定來。”就朝松本的房間走去。

松本一個人正在房間裡沖茶,文成海一進來,他心中便暗喜。松本熱情地招呼文成海坐下喝茶。文成海看到松本竟會衝潮州工夫茶,而且動作很規範,十分驚訝,就像驚訝他能說一口地道的中國話一樣。不過此時文成海無心欣賞他的技藝。喝了一杯茶後,文成海就迫不及待地問松本對合作的事考慮得怎樣。松本回答還沒考慮這件事,等明天回覆他。松本去找林金光之後,已決定跟文成海合作,他之所以這樣說,目的是想再吊一吊文成海的胃口,使自己在今後的合作中處於更加有利的位置,乘機也撈一把。文成海不知道松本心中打的小九九。

兩人一邊喝茶一邊聊天。聊著聊著,松本又把話題扯到了茶王上,好像他是專為茶王而到鳳凰來一樣,這讓文成海心中又生妒火。松本問茶王品質這麼卓越,為什麼不多繁殖一些。文成海告訴他,很早以前就有人繁殖過,但最終都是很難成活,就是成活了,茶葉的品質跟母株相差甚遠,甚至連普通的茶葉都不如。後來幾乎每隔一段時間就有人嘗試,但都是白折騰。再後來茶王給林仲濤家買下後,林仲濤自己也搞過,也是一樣的結果。於是鳳凰人便都曉得茶王並非一般的茶樹,而是一棵神樹,因而也就再沒有人去進行繁殖了。松本問果有此事。文成海說千真萬確。又說如果誰家的孩子生了病,只要在茶王樹上摘幾片葉子和著中藥一起熬,孩子的病就會好得更快。松本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文成海看著松本很欣賞的樣子,立即後悔跟他談起這些事,連忙補充說這只是傳說而已,其實茶樹就是茶樹,哪是什麼神樹?但是松本已有了自己的想法,只是他暫時還不想告訴文成海。

第二天一早,文成海又來了。此時松本正在花壇旁邊打太極拳。松本打的是楊氏太極拳。楊氏太極拳共八十五式,三十七招。松本打得很投入,一招一式,極為認真。他的架勢舒展、端正、柔和,動作和順、簡潔,速度均勻,如行雲流水,綿綿不斷,把楊氏太極拳整個架式結構嚴謹,中正圓滿,輕靈沉著,渾厚莊重的特點表現得淋漓盡致。文成海站在一旁,靜靜地觀看著,不敢打擾他。

松本把整套楊氏太極拳打完,作了一個收勢動作後,剛好揹著文成海。文成海輕輕地鼓起掌來。

“文莊主早。”松本說著轉過身來。

“哎呀,想不到松本先生太極拳打得這麼好,佩服!真的好佩服!”

文成海說的是心裡話。剛才看到松本太極拳打得這麼好,他又一次感到驚訝。他想眼前這個日本人既能說一口地道的中國話,又能衝潮州工夫茶,還能打楊氏太極拳,不知道他有什麼不能。儘管他對楊氏太極拳不是很瞭解,但他從松本的一招一式,知道打得很好,很熟練。文成海覺得松本不是一個簡單的人,這更加堅定了他要與松本合作的信心。

“過獎了。”松本說,“讓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進去坐吧!”

“嘿嘿!”文成海哈著腰說,然後滿臉謙卑地跟在松本的後面。

松本進房間洗臉、換衣服去。文成海在客廳坐著,彷彿像一個在等待法官宣讀判決書的犯人一樣,緊張得腳有些抖。一會松本容光煥發出來了。文成海霍地站了起來。松本示意他坐下。文成海正想開口問合作的事,松本先說了。松本告訴他,自己已經考慮好了,準備與他合作。文成海一聽,忽兒激動得快要喊松本為爸,臉兒都紅了,好像松本已白白送給了他很多銀子,彷彿他的文恆茶莊已經成為了鳳凰第一茶莊似的。松本還提出要參觀文成海的茶莊和茶園。這讓文成海受寵若驚,連聲說歡迎,並說事不宜遲,立即就去。

松本狡黠地看著文成海,說:“哈哈……看來文莊主是一個急性的人噢。”

文成海感覺自己激動得有些失態,有點不好意思,忙給自己打圓場說:“我們中國有句俗話叫做商場如戰場。上戰場嘛,宜速戰速決。松本先生,你說對不對?”

“我記得你們中國還有一句俗話,叫做心急吃不了熱豆腐。是不是?”

“是!是!是!”文成海如公雞啄食樣不住地點著頭說。

“好吧,今天我就讓心急的人吃上一回熱豆腐。等下就去參觀!”

“好,好……”文成海高興地拍著大腿,討好松本說,“今天我文恆茶莊的地可要高三尺噢!”

文成海說罷請松本去吃早點,然後就帶他先去茶莊,之後又帶他到山上去看茶園。

松本走了一天,覺得文成海的實力比他想的還要好,暗暗高興。

(二十)

文成海經過一些天的籌備,終於在店鋪前掛起了收購茶葉的招牌,招牌上還特意寫明可以用茶葉換大米。

文成海收購茶葉的消息迅速傳遍了鳳凰鄉,茶農們欣喜若狂,紛紛前來看個究竟。一時間,文恆茶莊的店鋪前,人頭湧動,甚為熱鬧。不過大多數茶農是乘興而來,掃興而歸。因為文成海收購的價錢,比他們估計的低得多。按大米折算的話,原先一斤普通茶葉能換十斤大米,現在是顛倒過來,十斤普通茶葉只能勉強換到一斤大米。這樣的價錢,遠遠不夠種茶的成本。有的茶農問文恆茶莊的李管家是不是給錯了價。李管家說一點沒錯,就是這樣的價。有的茶農感覺自己好像受到了侮辱,就說不賣了,這樣的價,簡直是敲詐。李管家並不與他們爭論,他的臉上始終掛著微笑,那表情是說你不賣,會有人賣的。文恆茶莊原先掛鉤的茶農,不相信是這樣的價,便去見文成海。文成海說沒錯,現在就是這樣的價。文成海還說他按這樣的價格收夠茶葉,剛好夠本,沒有賺大夥的錢,目的是要幫助大家把堆積的茶葉賣掉,渡過眼前的難關。文成海是什麼樣的人,茶農們心裡明白。以往賣茶葉給他,他挑三揀四不說,還總在斤兩上貪茶農的便宜,哪怕半兩也行。沒有賺大夥的錢,這話自然是沒有人相信。但是不賣給他,又能賣給誰呢?與其看著茶葉賣不出捱餓,不如或多或少換些大米填一填肚子。於是,嘴上說不賣的茶農,好多人回家後,還是無奈地把茶葉挑到文恆茶莊來,然後換回少得可憐的大米。

張管家終於明白前幾天文成海為何運來一批大米。那天籃生告訴他,文恆茶莊運來一批大米。張管家當時以為文成海想開米行,暗暗佩服他頭腦好使,一看茶葉沒生意,立刻改行。張管家坐在店鋪裡,看到一個個挑著茶擔的茶農從門前經過,知道都是往文恆茶莊去的。張管家看了半天,覺得往文恆茶莊去的茶農越來越多,他再也坐不住了,就去向林仲濤稟報。自從沒了生意之後,林仲濤幾天才到茶莊一次。過去他每天至少來一次。

林仲濤和方碧珠正在後廳上說著話,巧兒在一旁站著。林仲濤見張管家匆匆進來,知道一定有什麼事,就叫巧兒下去。

張管家走上前,壓低聲音說:“老爺,大太太,我有要事稟報。”

林仲濤指著旁邊的椅子對張管家說:“坐下慢慢說吧!”

“嘿。”張管家坐下後說,“老爺,前幾天我告訴你,文恆茶莊運進一批大米,可能文成海想開米行,原來不是,他是用大米跟茶農換茶葉。現在許多茶農正挑著茶葉上他的店鋪去呢。”

林仲濤一聽,坐直了身子,看著張管家說:“哦,什麼時候開始?”

“早上他們掛起了收購茶葉的招牌,很快就有人去,現在去的人越來越多了。”

林仲濤氣憤地說:“我明白了,這個孬種!”

前幾天張管家告訴林仲濤說文成海要開米行,林仲濤就猜想文成海可能跟松本合作,不過他當時沒有說出自己的猜想。現在經張管家這麼一說,他就明白了八九分。

張管家知道林仲濤是在罵文成海,但不清楚林仲濤為什麼罵他。張管家說:“老爺,我們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林仲濤說,“我們不摻和他們這事!這個孬種,這樣的生意他還做了,真是丟了我們鳳凰人的臉呀!”林仲濤很激動,說完不停地咳嗽。

方碧珠就安慰林仲濤說:“哎呀,有什麼話慢慢說,看你氣成這個樣子,可別氣壞了自己的身體!”

林仲濤說:“我就知道他會這麼做。”

“老爺,你是說文恆茶莊不該用大米換茶葉?”張管家不解地問。

“不是不該用大米換茶葉。”林仲濤說,“你知道文成海的大米是從哪裡來的嗎?是從日本人的手裡來的!有個叫松本的日本人在潮州城裡開了一間商行,叫三井商行。文成海一定是跟他合作。日本人正在侵佔我們的國土,屠殺我們的人民,掠奪我們的資源,你說,我們怎麼能跟日本人做生意呢?”

林仲濤一動怒,又咳嗽起來,咳嗽得眼淚都流了出來。這些天他夜裡常常睡不著,一睡不著就乾脆起來乾坐,熬著熬著就老咳嗽,人彷彿也瘦了一大圈。方碧珠看林仲濤一邊抹眼淚一邊咳嗽,忙走過去,輕輕拍打著他的後背。林仲濤示意她別管他,自己喝了一杯茶,稍微好了一點。

張管家等林仲濤緩過氣來後,說:“哦,老爺,我想起來了。前些天文成海曾和一個戴著眼鏡的人從我們店鋪前經過,當時我坐在店鋪裡。在我們店鋪前他們停了一會,記得文成海還跟那個人嘀咕著,那個人抬頭看著我們的牌匾後就微笑著。莫非那個人就是老爺剛才說的松本?”

“應該是他。松本找我談過合作的事,被我拒絕了。我林仲濤跟日本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怎麼可能跟日本人合作做生意?就是烏崬茶莊倒閉了,我連一碗吃的都沒有,也決不跟日本人做生意!”林仲濤說,“張管家,你知道他們收購的價格嗎?”

“知道,我向路過的一個茶農打聽過。那茶農說文恆茶莊坑人,以前他賣一斤茶葉能買十斤大米,現在十斤茶葉才能換九兩大米。我算了一下,就算眼前市場上茶葉賤價,大米漲價,文恆茶莊壓價起碼達三四成。”

“文成海知道跟日本人合作,現在是獨家生意了,我沒法跟他競爭,他可以隨意壓價。”

“聽說他們還放出風聲,說今後的米價還要漲呢。言下之意,茶葉的價格還將調低。文成海是一心想發國難財了。”張管家氣憤地說,“虧他做得出。”

林仲濤思索了一下,嚴肅地對張管家說:“你去佈置一下,就說是我交代的。從現在開始,若有人來買茶葉超過五十斤,就要立即告訴我。沒有我的同意,誰都不能賣,不管對方出多高的價。違反這規定的,逐出茶莊!明白了沒有?”

“明白了。老爺是怕文成海從中作梗,支人買我們的茶葉,再賣給松本,拉老爺下水,堵住老爺和眾人的嘴巴。”

“明白就好,快佈置去吧!”林仲濤說,“哦,還有,文恆茶莊那邊有什麼情況,你要及時告訴我!”

“知道,老爺。”張管家說罷就下去。

張管家一腳踏出院們,就與十幾個茶農打了個照面。這些茶農都是烏崬茶莊的掛鉤戶,他們相約到烏崬茶莊來,得知張管家在這邊,便過來。張管家就帶他們進去。茶農們一一向林仲濤和方碧珠問過好之後,圍繞文恆茶莊收購茶葉的事,迫不及待地說開了。有的說聽說文恆茶莊收購的茶葉要賣給日本人,不知是真是假。有的說烏崬茶莊現在沒有收購茶葉,他想把茶葉賣給文恆茶莊,等今後烏崬茶莊有收購茶葉了,就賣給烏崬茶莊。還說本來是開不了這個口,但實在是沒有辦法,只好請林莊主原諒。那個茶農說罷,立即就有另外幾個茶農應和說就是這個意思。有的發牢騷說文恆茶莊簡直是坑人,把收購價壓得那麼低,請林莊主以鄉茶葉協會的名義,出面干預一下。十幾個人一個說罷,另一個就接著說,好想遲說了,會憋壞一樣,一時讓林仲濤沒有機會插嘴。

林仲濤靜靜地聽著,等他們七嘴八舌說完之後,他站了起來,拱手向眾茶農行了禮,說:“各位茶戶,我林仲濤先給大家賠個禮,向大家說聲對不起。林某無能,沒法收購你們的茶葉,讓你們的茶葉賣不出,捱餓受苦。”

“林莊主,你不要這樣說,你這樣說我們受不起的。是日本人害得我們的茶葉賣不出。”一個茶農說。

“林莊主,你這樣說我們就更羞愧了。你的為人,還有你對我們茶戶怎麼樣,我們心中都有數。我們都非常敬重你,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我剛才絕不會那麼說。”剛才那個說要把茶葉賣給文恆茶莊的茶農說著,慚愧地低下了頭。

“是這話。”另外幾個人附和著。

林仲濤坐下後說:“我說的是真話。這些天我一直覺得很內疚。雖說我與你們沒簽訂什麼購銷合約,買與賣一向也都是自由的,現在市場沒有生意,我不收購你們的貨,沒有違背生意場的規則。可是,你們是我的老茶戶,現在遇到了困難,我幫不上,真是愧對你們呀。”

“林莊主,你千萬不要這樣說。”茶農們異口同聲說。

張管家對茶農說:“你們不知道,為了能打開茶葉的銷路,老爺費了不少心思,前些日子還親自走了一趟豐順、大埔,想看看能不能通過豐順、大埔,把茶葉銷出去,可惜白忙活了一趟。為了這事,老爺現在夜裡常常難以入眠。”

“林莊主,你可要保重身體呀!”一個茶農說。

張管家說:“剛才有人說聽說文恆茶莊收購的茶葉要賣給日本人,問這事是真還是假。我可以告訴你們,九成有這事,那個日本人很可能就叫松本。你們有一事不知道,松本原本是要找我家老爺合作的,但遭到我家老爺的拒絕。”

一個茶農說:“林莊主,有這事?那個日本人真找過你?”

林仲濤說:“找過。但我拒絕了他。我林仲濤就是餓死,也絕不會跟日本人做生意!”

“對,我們寧可餓死,也堅決不跟日本人做生意!”一個茶農說,“我就是不知道文恆茶莊收購的茶葉是不是真的要賣給日本人才來問,現在清楚了,我絕不會把茶葉賣給文恆茶莊!”

另一個茶農說:“我也不賣!”

林仲濤說:“剛才有茶戶說準備把茶葉賣給文恆茶莊,我理解,也沒權反對,你們有權作決定,自己看著辦吧。今後烏崬茶莊收購茶葉時,你們願意把茶葉賣給我,我一樣歡迎。至於說文恆茶莊把收購價壓得那麼低,要我以鄉茶葉協會的名義,出面干預一下。在目前這種形勢之下,恐怕干預沒有用,別人又沒法收購,再怎麼樣,價錢還是他們一家說了算。再說,我出面干預了,人家會說我沒有吃到葡萄,所以說葡萄酸,並以此為由,堂堂皇皇地加以拒絕。”

“林莊主,我不賣了!”一個茶農說。

“我也不賣!日本人侵佔我們的國土,屠殺我們的人民,現在又想著法子敲詐我們,不賣給他們,餓死也不賣!”另一個茶農說。

“不賣!”

“不賣!”

茶農們異口同聲,群情激昂。

此情此景,讓林仲濤感動萬分,他再次站了起來,說:“各位茶戶,你們的大義令人敬佩。在這裡,請允許我代表鄉茶葉協會,向你們表示崇高的敬意!”

林仲濤說罷,就深深地向茶農們鞠了一躬,然後對張管家說:“張管家,你去查一下賬目,把我們以前掛鉤的茶戶名單列出來,看看他們有誰不賣茶葉給文恆茶莊,不賣的,可以借錢給他們渡過眼前的難關。每人借多少,參考他們去年賣給我們茶葉的金額。”

張管家想,這個數目可不小呀,他疑惑地看著林仲濤,說:“這……”

方碧珠說:“老爺叫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

張管家說:“是,大太太。”

林仲濤對茶農們說:“各位茶戶,等下你們跟張管家到茶莊拿錢吧。這些錢我不收你們的利息,等今後茶葉有了好價錢,你們賣了再還不遲。”

眾茶農感動萬分,有幾個人當即就哭了。隨後,張管家就帶著他們去茶莊拿錢。

(未完待續)




2018年第二期(總第44期)

顧 問:潘金標

主 編:蔡少文

副 主 編:陳瑜瑜

校 對:沈 重

刊命題字:中國美術家協會原副主席 林墉

投稿郵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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