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语、小说|《潮安文艺》(2018年第2期)

《潮安文艺》2018年第2期 (总第44期)

卷首语、小说|《潮安文艺》(2018年第2期)


卷首语:“道”是什么——蔡少文

小说:茶王(三)——施少鹏


◎ 卷首语

“道”是什么——蔡少文

“道”作为一个哲学的概念,是老子首创的。《老子》的开篇第一句:“道可道,非常道。”赋予“道”极其博大的内涵和略带神秘的色彩。原来这句话是“道可道,非恒道”。到了汉初,为避汉文帝刘恒的讳,就改成现在这个样子。对于这句话的理解,比较成定论的是:“道”是可以知道、可以表述的,但可以知道、可以表述的“道”不是永恒的“道”。

“道”是老子哲学的核心,包含几个层次的内涵:宇宙万物产生和发展的总根源和原动力;自然规律,揭示世界之所以然;人类社会的规则法则,人类行为所要遵循的“德”。简言之,包含天道、人道、地道等三个层面。老子的“道”,既体现朴素的唯物主义观点,又带有形而上学的意味,还有相对论的成分。“道”是可知的,而且是运动变化的,但“道”又无法说清楚,只不过为了述说的方便,“强字之曰道。”比如,天道方面,日月星辰自有其运行规律,而星象占卜能看得清?人道方面,世事变幻无穷,而圣人贤哲能看得透?“识时务者为俊杰”本来是一句好话,出自《晏子春秋·霸业因时而生》:“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意思是能认清时代潮流的,方可成为英雄豪杰,才能成为出色的人物。再说了,能看透的“时代潮流”也只是相对的,又有谁能看透时代永恒的潮流?地道方面,地壳运行也自有规律,但地震发生、火山喷发谁能提前预测?

“道”“周行而不殆”,环环相扣,生生不息。唯其如此,才是“道”之“恒”。程颐在释《易》之“恒”卦时说:“天下之理,未有不动而能恒者也,动则终而复始,所以恒而不穷,凡天地所生之物,虽山岳之坚厚,未有能不变者也……惟随时变易,乃常道也。”老程这是以《老》读《易》了。可见,可道者之非“常”也。无可否认,直到今天,宇宙还存在很多未知的空间,人类所发现的自然发展规律也只是总结出的,也存在极大的局限性,这也注定了人类所遵守的规律还是会被不断修正的,不可能就这样永恒不易的。

所以,老子说,“道”“玄而又玄”,只有清静无欲,没有主观愿望,才能客观地看出“道”深奥的内在玄妙;又必须有主观愿望,有目标追求,才好观察“道”细微的外在表现,认知“道”的存在和功能(“故垣(恒)无欲也,以观其眇(妙);垣(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

丁酉秋月于十三楼之空调下




◎ 小 说

茶王(十六至二十)——施少鹏

(十六)

在日军占领海口一百三十天后,也就是1939年6月21日清晨,入侵华南的日军第二十一军团,调集兵员近万人,飞机四十多架,舰艇四十多艘,在少将旅团兼粤东派遣军司令后藤十郎的指挥下,从水路向汕头和庵埠发起猛烈进攻,随后便占领了汕头和庵埠。这天是端午节,两地赶集的群众被杀无数,血流成河。三天之后,日军调集麾利、龟井、田中九等三个大队两千多人,兵分三路,沿着铁路线、护堤公路线和韩江水路向潮州城进攻。国民党的军、政、党机关纷纷撤离潮州城,国民党潮安县政府和县党部分别撤至归湖的溪美村和梨树下村。

这天上午,林仲涛生着炭炉正想冲茶,秋云急急进来,报说圩上来了许多难民。林仲涛惊讶地看着秋云,问都是些什么人,有多少人。秋云说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背包裹的,有牵老人的,有抱小孩的,有挺着大肚子的,反正什么人都有,少说也有几百人。林仲涛就叫秋云把炭炉灭了,然后自己就出去看。

几天前,有关日军占领庵埠的消息已传入凤凰,两天前又听说日军就快攻到潮州城了,而且很快就会攻进凤凰。虽然进入凤凰的山道险峻,而且文少博的保安团也已在后河和牛牯岽加强了防备,但凤凰乡还是人心惶惶。

林仲涛迈出院门,看到华园大道上都是难民,连忙上前打听前方的消息,得知日军已在昨天,也就是6月27日,占领了潮州城。日军从庵埠打到潮州城,一路烧、杀、抢、掠,奸淫妇女,无恶不作,所到之处,腥风血雨,很多人纷纷向凤凰逃难而来。林仲涛很惊愕,情况比他原先估计的还要糟糕。看着满道成群的难民们脸上都挂着惊恐、茫然和疲惫的表情,林仲涛心里很不是滋味,心想他们要是有亲友投靠还好,没有的话,那可怎么办?正想着,有一个孕妇牵着一个小女孩走过来。孕妇先向林仲涛躬了腰,然后说:“老爷,行行好,给……给我孩子点吃的!”林仲涛打量了一下母女俩。孕妇脸色苍白,不知因为怀孕还是什么原因,脸蛋有点浮肿。小女孩四五岁,赤着脚,满脸污垢,眼神中透露出一种与她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哀伤。那种哀伤刹那间让林仲涛的心为之一颤,他觉得眼前这对母女实在可怜,就说:“跟我来吧。”

华园大道有一间包子店,店主跟林仲涛很熟。看林仲涛过来,店主说:“林庄主买包子哩。”林仲涛指着后面的母女俩说:“给他们包子,多拿几个,我付钱。”店主就拿了纸筒,装了二三十个包子交给孕妇。孕妇惊喜地拿着包子,向林仲涛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好心的老爷!”林仲涛说:“别客气,快给孩子吃吧,看样子她是饿极了。”孕妇就给了小女孩一个包子,自己也拿了一个。包子还冒着热气,母女俩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路过的难民见林仲涛买包子给了孕妇和小女孩吃,有几个就过来也向他讨包子吃。林仲涛又掏了钱。一会,过来向林仲涛讨包子的人就在店铺前围了一大圈。林仲涛就对店主说:“今天你店铺里的包子我全买下了,都分给这些人,每人两个,等下跟我结账就是。”店主说:“林庄主真是大好人。你放心,我一定按你的吩咐办。”难民们都感动万分,纷纷说:“谢谢林庄主!”

林仲涛又向另外一些难民了解前方的情况,得到的消息跟刚才了解的差不多,心情糟透了。林仲涛回到家里,秋云想重新生炭炉,林仲涛说不用了,没兴趣喝茶。方碧珠见林仲涛一进门脸色阴沉,又没兴趣喝茶,估计情况很不妙,就问他是不是鬼子快进山。林仲涛说倒不是。方碧珠就松了一口气,雷香香被揪紧的心也放了下来。林仲涛叹了一口气,然后把刚才了解到的情况,以及买包子给难民的事告诉了她们。听了林仲涛的介绍,方碧珠和雷香香的心情也沉重起来。方碧珠说:“这狗日本,把人都糟蹋惨了。”说罢,又想起林义他们,不禁眼眶有点红。雷香香说:“这国仇家恨,总有一天我们要报的。”林仲涛说:“这仇是一定要报的,只是眼下难民们没吃的,这该怎么办?”雷香香看了一下林仲涛说:“难民们离乡背井,人地生疏,确实可怜。不过,老爷你也不用操心,天无绝人之路,他们都是有手有脚的人,会挺过去的。”林仲涛说:“虽说天无绝人之路,可眼下他们必须先解决吃的问题,然后才能想办法挺过去。”雷香香说:“老爷你放心,明天我也去买包子送给他们就是。”林仲涛皱着眉头说:“我担心的是难民越来越多,到时别说一个包子店,恐怕就是五个、十个也供应不了。”方碧珠掏出手帕抹了抹眼角,说:“老爷说的也是。”雷香香想想觉得也是,就说:“那该怎么办才好?”林仲涛沉思了一会,说:“这样吧,我们煮米粥接济一下难民,帮帮他们渡过眼前的难关,你们看怎么样?”方碧珠和雷香香都说:“老爷是当家,你拿主意就是。”林仲涛就让秋香去把张管家叫来。

一会儿张管家就过来,林仲涛问他:“张管家,茶庄现在有多少粮食?”

张管家想了一下,说:“按老爷的吩咐,上个月我们购进赤谷一百担。连同原先的库存,现在粮库和地窖里大约有赤谷一百二十担左右。”

前段时间传闻前方战事吃紧,日军即将进攻潮汕。林仲涛便交代张管家要多购进些粮食,以应战斗一旦打响,粮食紧张。为防万一,林仲涛还交代在茶庄里挖了一个地窖,把部分粮食藏了起来。

林仲涛点了点头,对张管家说:“从明天开始,茶庄要煮米粥接济难民,每天上下午各一次,你现在就去安排这件事。”

张管家有点疑惑,说:“接济难民?”

林仲涛说:“是呀,你没看到道上来了那么多难民?”

张管家说:“看到了,今天来了很多,满道都是。可是……”

林仲涛说:“刚才我出去看了一下,他们当中许多人在挨饿,我们得接济他们。他们离乡背井,多不容易呀!”

张管家说:“老爷,我们的粮食是备用的,拿来接济他们,怕是不妥。再说……再说那么多人,我们接济得了吗?”

林仲涛说:“现在考虑不了那么多了,先帮助他们渡过眼前的难关再说。”

张管家说:“老爷,你的心事我明白了,你真是个慈悲的人,我替他们感谢你!现在我就去办,就去办。”

第二天早上,按照张管家的安排,篮生和陈亮各带着七八个茶工,分别负责煮粥和分粥。茶庄烘焙间门前的空地上,几个由石头垒起来的临时火灶,木柴烧得火旺旺的,几口大铁鼎热气腾腾,鼎里的米汤翻滚着。煮熟了的米粥,用锅盛着被端到店铺前面去。饥肠辘辘的难民们听说乌岽茶庄在分发米粥,一传十,十传百,纷纷赶来。一下子,茶庄的店铺前就排起了几条长龙,一直排到文恒茶庄的店铺前。

林仲涛和林雪琳一大早就来到茶庄。林雪琳帮篮生洗米、烧火。林仲涛则加入到陈亮这一组去。林仲涛卷起袖子,亲自掌勺。五月的天气,早早的就有些热,前来分粥的难民又多,根本没有停歇的机会。干了一会,林仲涛已是满头大汗。看此情景,张管家走过去说:“老爷,你歇一会吧!”林仲涛说:“不累,我还行。”旁边一个茶工说:“林庄主,你就歇歇吧,把勺子给我,我来就行。”张管家和那位茶工这么一说,排在队伍前的难民,这时才知道眼前这掌勺的,正是接济他们的乌岽茶庄庄主林仲涛。不知谁说了一声:“谢谢林老爷的大恩大德!”然后就有人跪下去,接着就黑压压跪了一大片,并纷纷说:“感谢恩人!感谢恩人呀!”林仲涛见状,忙放下勺子,上前扶着一个老者说:“老人家快快请起,大家快快请起!快快请起!”老者没有立即起来,他抬起头,对林仲涛说:“老朽真是有眼不识泰山。敬请林庄主受老朽一拜。”老者说罢就向林仲涛磕头。林仲涛这下急了,说:“老人家使不得,你这样晚辈受不起,快快请起!”就扶着老者站起来,其他人也跟着站了起来。这时,其他几个掌勺的茶工都停了下来。看着眼前那一双双惊魂未定的眼睛,此时用感激的眼光看着自己,林仲涛有点哽咽地说:“乡亲们、同胞们,大家受苦了。为了逃避日本鬼子的枪炮,你们扶老携幼,背井离乡来到凤凰。请恕我林仲涛没有本事,没能照顾好大家。今天茶庄煮些米粥接济大家,这是我应该做的事,大家不必客气。谁人没有困难的时候?何况这是国难当头。我现在可以向乡亲们保证:只要我林仲涛有吃的,就会竭力接济大家!”

“谢谢林庄主!”

“林老爷是大恩人呀!”

大家纷纷说。

林仲涛挥手示意大家安静,然后走到店铺的台阶上,清了清嗓子说:“乡亲们、同胞们,你们为何要背井离乡逃难,受饿受苦?这是日本鬼子害的!我们一定要记住这个仇!”

“对,我们一定要记住这个仇!”有人说。

“日本鬼子侵占我们的国土,烧杀我们的百姓,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又有人说。

林仲涛说:“对,日本鬼子侵占我们的国土,烧杀我们的百姓,这是国仇,也是家恨,我们一定要报仇雪恨!”

“我们要报仇雪恨!”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难民们发出了愤怒的吼声。

林仲涛说:“来吧,乡亲们、同胞们,先填饱你们的肚子再说。”

林仲涛说罢,又开始掌勺分粥。

分发米粥的工作,一直持续到快近中午才结束。太阳偏西的时候,在张管家的指挥下,石头垒的火灶又生起了火。不久,店铺前又热闹起来。

乌岽茶庄给难民分发米粥,持续了半个月时间,茶庄里的储粮用掉了一半多。在人潮高峰的时候,一天两顿连着煮。后来难民们或投亲靠友去,或稳定下来后找到了生计,前来分米粥的人才越来越少。

这天,龟井带着一个中队约一千多个鬼子,浩浩荡荡向凤凰出发,想一举占领凤凰,把战线往北推移。鬼子经意溪、文祠,越走越觉得山险林密,危机四伏。龟田于是只好命令队伍撤退。消息传到凤凰,一直担心鬼子进占凤凰的人们,暂时松了一口气。不过,接下来的日子,他们跟敌占区的群众一样艰苦。

龟田的队伍撤退后,留一部分人驻扎在韩江意溪段北岸,用军事封锁,对韩江进行“腰斩”,使凤凰与潮安的交通阻断,货物不通。凤凰圩能成为丰顺、大埔、饶平、潮安四县交汇处的商品集散地,因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即往南达潮安、汕头,往东达饶平,往西北达丰顺、大埔。如今南线被截断,货物进不来也出不去,东线饶平也已失陷,只剩下西北线丰顺、大埔可走。但丰顺、大埔一带的商业资本家丧尽天良,乘机哄抬物价,发国难之财。粮食,食油、布匹、食盐、酱油等生活用品纷纷涨价,有的涨好几倍,甚至十几倍。

凤凰茶叶过去基本通过南线销售出去,现在南线不通,各个茶庄的茶叶卖不出去,堆积如山。圩上除几家大的茶庄外,已有几十家中小茶庄先后关了门。张管家担心这样下去,乌岽茶庄迟早也要关门。几天前,乌岽茶庄除了山上茶场的茶工和圩上加工场的小部分茶工外,其余大部分茶工已被暂时辞退。这已是乌岽茶庄第二次裁工了。那天,看着被辞退的茶工个个依依不舍,流着眼泪离开茶庄,张管家也跟着他们流眼泪。几天过去了,一想起那天的情景,张管家的眼眶还热热的。林仲涛的父亲在生时,张管家就来到乌岽茶庄当管家。张管家亲身见证了乌岽茶庄从平凡走向辉煌,也亲眼看着林仲涛成长。如今茶庄面临着存亡的挑战,林仲涛也正经受着严峻的考验,他哪能不伤心。

寄予着期望而又毫无希望的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张管家开了店铺门,然后习惯地站在店门口,朝华园大道两头望了望。今天是赶集日。鬼子没占领潮安、汕头之前,每当这个日子,道上人潮如涌,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现在不一样了,赶集的人,连过去平常日子的两成都不够。张管家站了一会,看到华园大道冷冷清清的,摇了摇头便进去。

张管家回到账房,拿出账簿翻看着。日军占领潮安、汕头一个月来,乌岽茶庄卖的茶叶加起来还超不过百斤。张管家看着账簿,轻轻叹了一口气,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这时,林仲涛就进来。

张管家说:“老爷,你……你来得正好。”

“哦,有事?”林仲涛坐下来说。

“有。”张管家把账簿放到茶几上,说,“老爷你看,我们茶庄这个月的生意只有这几笔。我到茶庄几十年了,从没见过生意这么清淡。这样下去,不知如何是好?”

林仲涛神情严肃,说:“哎……不用看了,现在能有什么生意?南线和汕头港都被鬼子封锁,茶叶根本运不出去。再说现在到处兵荒马乱,只怕往后人家连饭都吃不上,别指望喝茶了。”

“老爷,雷家和黄家两家茶庄昨天也都关了门,现在圩上只剩下我们和文恒茶庄两家还撑着。我想照这样下去,恐怕我们茶庄早晚也要关门的。一想到这,我心里就难受。好端端的茶庄,竟然成了今天这副模样……”张管家说着,闭着眼睛摇了摇头,很是伤心。

林仲涛这些天来一直为茶庄的事吃不香、睡不好,此时看到张管家很伤心,他倒安慰起他来:“你别伤心,天无绝人之路,一切会好起来的。再说,比起国家河山被鬼子蹂躏,同胞被鬼子残杀,我们茶庄没有生意又算得了什么?”

“老爷说的话,道理我懂。可原来生意好好的,现在鬼子一来,就被搅成这样,我是又憋气又伤心!”

“鬼子占领我们的领土,这是国仇;烧掉了我们在海口的茶行,杀害了林义、文谷山、刘明效,这是家恨;现在又毁了我们的生意,这家恨又多了一笔。到时候国仇家恨我们一起报!”林仲涛说得很坚定。

“对,老爷说的没错,到时侯国仇家恨我们一起报!”张管家看了看林仲涛,无奈地说,“只是……只是茶庄这样下去早晚也是要关门的。”

林仲涛说:“不,我们乌岽茶庄不能关门!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我们都一定要坚持住。除非我林仲涛到了连碗饭都吃不上的时候。”

林仲涛说得很坚决,张管家不理解,疑惑地看着他。林仲涛解释说:“乌岽茶庄关了门,就会让茶农们彻底失掉了信心和希望。”

张管家点着头说:“老爷,我明白了,明白了。”

“好,往后茶庄每天都要准时开店铺门,不管有生意还是没有生意。对了,我来是要交代你一件事。仓库里的毛茶暂时不拣不烘,留在圩上的茶工没事做,你就安排他们上山照管茶树,其它一切事情我来安排。”

林仲涛说罢,把茶几上翻开的账簿合上,叫张管家收起来。

(十七)

早上八九点钟,阳光很硬,树上的蝉鸣声此起彼伏,甚为热闹,使本就炎热的天气,让人觉得仿佛又热了几分。

林金光此时正在客厅里,一边摇着折扇,一边冲茶。

林金光的客厅摆设简单,却又不乏典雅和精致。客厅正面墙上挂着一幅国画,画上有山有水有茶林。画的两边是一副对联,对联选自光绪乙丑科进士,教育家、诗人丘逢甲的诗句:“畲民安世业,茶客话圩期。”画下方置一张案几,案几中间放着一个铜制时钟,时钟的左侧摆一个青花瓷瓶,右侧摆一个木制笔筒。案几前面置一张八仙桌,桌两边一对太师椅。案几、八仙桌、太师椅均用黑酸枝木制成,看上去也已有些年代了。

俗话说茶三酒四,可此时林金光却似乎自个喝得津津有味。大约晌午时候,就有人来访,在外面叫门。女仆出去一看,来者是个中年男子,个子不高,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样子,他自报名叫松本,是三井商行的老板,想见林乡长。松本说着一口地道的中国话。女仆叫他稍等一会,就进去禀告。林金光一听来人是三井商行的老板,又记起潮州城里太平路上几个由日本人开的商行,确实有一个叫三井商行,忙把折扇合起,然后叫女仆去把他引进来。松本见到林金光,像见到老朋友一样,丝毫没有半点陌生感,而且还打趣说:“林乡长,正享茶呀,我可赶上了。林乡长喝的茶一定是好茶,我真是有口福呀。”说罢哈哈大笑。林金光打量着来者说:“你是松本先生?”松本说:“噢,失礼失礼,我还没自我介绍。本人叫松本,在潮州城里开了一间小商行,今天特来拜候林金光乡长。”说着就向林金光鞠躬。林金光向松本回了礼,说:“松本先生请坐。”然后示意女仆下去。松本没坐下,他端详起墙上的字画来。一会,他不住地点头赞叹说:“好画,好字,好对。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对是选自丘逢甲先生的《凤凰道中》第二首的诗句,那首诗应该是这样的:“山中五六月,云过雨来时。岚气阴晴变,秋衣早晚宜。畲民安世业,茶客话圩期。行道未应倦,夕阳蝉满枝。”松本不仅中国话说得地道,而且诗读得抑扬顿挫,感情真挚。林金光不认识松本,对他的到来心有疑惑,现在听他脱口背出丘逢甲的《凤凰道中》,就更疑惑,不知他究竟是个什么人,要来干什么。看到林金光有些疑惑,松本说:“林乡长,我没背错吧?”林金光连忙说:“没有,没有,看来松本先生是中国通。”松本说:“不敢,不敢,我这是班门弄斧。对了,我刚才只说了三好,还差一好。”林金光说:“还差哪一好?”松本说:“还有一个好乡长!”林金光说:“这画是好画,字是好字,对也是好对,你没有说错,可这好乡长是从何说起?”松本说:“这‘畲民安世业’不正是林乡长的理想和抱负吗?有这样的理想和抱负的乡长还不是好乡长?”松本说罢看着林金光,然后又哈哈大笑。林金光也笑,边笑边说:“松本先生过奖了,过奖了。”然后请松本坐下喝茶。

等松本喝了一杯茶之后,林金光说:“松本先生今天光临寒舍,请问有何赐教?”松本没有立刻回答林金光的话,他看了看桌上那把折叠起来的折扇说:“林乡长,如果我没有说错的话,你的这把折扇上画的小品是一幅水墨画。”林金光一听,顿觉很惊讶,但他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松本继续说:“画的是几叶残荷。”林金光这下心头一震,脸上掠过了一丝惊讶的表情。松本眼镜片后面那双小眼睛瞅了他一下,接着很肯定地说:“一叶残荷上停着一只蜻蜓。”林金光刷地就站起来,然后又坐下去,他朝客厅外扫视了一下,压低声音说:“松本先生你是……”松本从黑皮公文包里拿出一把折扇来,慢慢打开后在胸前轻轻地扇着,边扇边说:“天气好热呀。”林金光看到松本的折扇几乎跟自己的一模一样,只是残荷上多了一只蜻蜓。林金光说:“秋来荷叶残。”松本说:“夏至又擎天。”林金光说:“不管秋与夏。”松本说:“蜻蜓独钟情。”林金光就站起来说:“松本先生,请跟我来!”

林金光和松本都是天心会的人,他们对上了暗号。

天心会是日军占领潮州城后成立的一个特务组织,专门收集军事和社会情报。会长野藤原名叫佐太郎,当过特高科科长,是麾利手下的得力干将。日军占领潮州城后,他改名为野藤,并以老板的身份,在太平路开了一间贩卖布匹的商行,暗中网络人员,收集情报。被野藤网罗的中国人主要为商界和政界的人。林金光就是其中的一个。林金光的表兄陈献是伪潮安县的知事。日军占领潮州城不久,陈献就把他介绍给了野藤。林金光开始不想加入天心会。陈献诈他说日本人快要进攻凤凰了,如不及早找一条后路,到时怕连个葬身的地方都没有,依了的话,到时不但可以继续当他的乡长,而且保证他能发大财。林金光能当上乡长,是陈献帮的忙。林金光十分贪恋权位,这一点陈献再明白不过。陈献略略的几句话,正说到林金光的要害处。林金光便加入了天心会。天心会的人基本都是单线联系,除了野藤,谁都不知道会里究竟有多少人,只知道每人手上都有一把折扇,扇上画着残荷和蜻蜓,蜻蜓的多少代表本人在会里的级别,最高级别为三只,在野藤的手上。如见到三只蜻蜓的折扇,就如见到野藤一样。会里的人接头时,除了要见到折扇,还必须对上暗号。松本原本只是一个商人,在太平路开了三井商行不久,被野藤发展为天心会会员。前几天野藤交给他一个任务,让他弄到《凤凰茶注》。

林金光把松本带到后包的一个茶间里。林金光身为乡长,时常有人找他办这办那的事,于是他特地在后包设了一个茶间,碰到不想办的事,他就躲到那茶间喝茶去,让来人找不到。进了茶间,林金光关了门,问松本:“野藤先生有什么交代?”松本坐定之后,说:“野藤先生要你配合我把《凤凰茶注》弄到手。”林金光诧异地说:“《凤凰茶注》?就是林仲涛手里的那本《凤凰茶注》?”松本说:“正是。”林金光失望说:“这任务怕是难以完成。”松本一听很不高兴地说:“怎么难于完成?我们天心会的人哪有完成不了的任务。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一定要把《凤凰茶注》弄到手。弄不到手,你我就都得成仁。”从松本的话里。林金光判断这次任务非同寻常,就是不明白为何一本《凤凰茶注》会有那么重要,但出于纪律,他又不好多问,倒是松本告诉了他原因。

原来几年前凤凰茶王在巴拿马国际茶叶博览会上击败了日本的白川茶夺得金奖之后,引起了日本国内极大的震动,尤其政界和军界对这样的结果完全无法接受,认为这极大地损害了堂堂大日本帝国的国威。更为严重的,原来喜欢喝白川茶的天皇,再也不喝了,这事令朝野忧心忡忡,更让世代为皇室供应茶叶的三木家族无地自容。最近上面来了命令,要野藤把纪录着凤凰茶的品种、香型、栽培、采做等资料,包括茶王、老仙翁等名茶树都有详细记载的《凤凰茶注》弄到手。

听了松本的介绍,林金光说:“能为天皇和大日本帝国效劳实在是在下的荣幸,我一定竭尽全力。只是……只是这《凤凰茶注》要是在别人的手里,我保证今天就能拿到手,偏偏它是在林仲涛的手上,确实……确实难办。你知道,林仲涛拥有《凤凰茶注》,就如一个武林高手拥有一本绝世的武功秘笈一样,况且它又是林仲涛心爱女人的陪嫁品,要把它弄到手,谈何容易。”松本说:“这个你放心,我会有办法的,你只要协助我就行。”林金光把脸凑过去,卑微地说:“松本先生有什么吩咐尽管说,我一定尽犬马之劳。”松本说:“凤凰是你们说的所谓国统区,共产党的游击队活动又十分猖獗,今后我将以商人身份在这里出现,你要确保我的安全。”林金光说:“这个一定,一定的。”松本说:“那就拜托你了。另外还有一事,你要帮我见一见文少博。”林金光连连点头说:“好,好,这个容易。松本先生什么时候想跟文团长见面,我来安排。”松本说:“事不宜迟,我今晚就想见。我住在晓春客栈,晚上我做东,请他喝茶。”林金光说:“放心,我等下就去安排。”

晚上文少博依约而至。松本与文少博相见,自是客气一番。喝了几杯茶,林金光借故走开。文少博知道林金光在春晓客栈有相好的,就开玩笑说:“林乡长要保重身体哦,可别磨劳过度。”林金光顺水推舟说:“哈哈……谢谢文团长关心,我知道自己的肚量,有节制的,有节制的。”

林金光一走,茶室里只剩下松本与文少博。松本一边冲茶,一边向文少博介绍自己在潮州城里经营三井商行的情况,然后试探说:“文团长,我是在商言商。凤凰盛产茶叶,又能辐射内地,有很多生意可做。我想来做的话,你可要帮我的忙噢。”文少博说:“松本先生高看我了。我是一个带兵的人,生意场上的事一窍不通,怎帮得了你的忙?”文少博喝了一杯茶,盘起腿,手指放在大腿上弹着,半眯着眼睛,摇着头接着说:“帮不了,帮不了。”松本的眼珠溜溜地转着,他听出文少博话中有话。林金光已告诉了他,文少博是一个既贪财又贪色的人,一出口果然贪字就出来。换成别人,也许听不出文少博话藏玄机,但松本听得出。文少博说他是一个带兵的人。松本想,这分明就在说他手上有兵,要是他不支持,你什么生意都做不成。松本这么一想,心里就乐了,没想鱼儿这么容易就上钩,但他不动声色,说:“文团长这是不肯帮我了。”文少博说:“哪里哪里,林乡长说你是他的朋友。既是林乡长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我跟林乡长的关系没得说的,要不你去问他。”松本说:“文团长肯把我当朋友,我真是三生有幸。看来我在凤凰的生意做定了。文团长,到时我可要好好地感谢你。”文少博的手指不再弹了,他看着松本,一脸严肃地说:“你生意上的事我真的帮不了忙。”松本说:“我想请文团长帮的忙,文团长只要发一句话就行。”松本说罢瞅了文少博一眼。文少博又半眯起眼睛,说:“这做生意呀,我真是门外汉,叫我打几枪还行。”松本话锋一转说:“文团长,昨天我进山时,差点过不了哨卡。好在我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商人,要不早给他们扔下了深山沟。”松本昨天坐着轿子进山,在后河和牛牯岭哨卡,保安团守卡人员对他进行盘查,好在他说着一口地道的国语,没人怀疑他是日本人,且又花了点银子,才总算过了关。文少博一听,哈哈大笑,说:“你是说后河和牛牯岭的哨卡呀。现在是非常时期,经过的人都要接受盘查的。”松本说:“所以我想请文团长帮忙嘛,要不我是不敢做凤凰的生意的。”文少博说:“帮这样的忙好说,好说。”松本就站了起来,深深地向文少博鞠了一躬,说:“请文团长今后多多关照。我也向文团长保证,一定做一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松本说罢,拿出一个事先准备好的铁盒,边打开盖子边说:“这是刚从日本来的纯金条,我特意带来给文团长作个纪念,请文团长笑纳。”文少博看到一盒子金光灿灿的金条,心里已乐开了花,只是嘴上说:“哎呀不用,不用,今后我给你开个通行证就行了。你是林乡长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嘛。再说,你如果能让凤凰的茶叶卖出去,就是帮了茶农们的大忙,我不支持,还敢在这里吃老百姓的粮,你说是不是?”松本说:“是,是,凤凰的茶农真要好好感谢文团长。”松本说着就把盒子的盖子盖上。文少博半推半就,便把金条收下。

大概半个钟头之后,林金光估计松本与文少博谈妥了,就叫苏菊红和林小凤过来陪文少博打麻将。为了让文少博高兴,松本和林金光故意放水。苏菊红什么场面没见过,打了半圈就明白,但她不动声色。文少博已赢了不少,他一边打,一边摸着坐在身旁的林小凤的腿。看文少博又胡了,苏菊红说:“文团长今晚的手气真好。”文少博乘机帮自己解释说:“这是林小姐带给我的。”就更使劲地摸林小姐的腿。打到半夜,文少博说困了,不打了。就散了伙。按照松本的吩咐,苏菊红早给文少博安排好了房间。有林小凤伴,文少博这一夜自然过得有滋有味。只是苦了那个警卫,天气热,蚊子多,又没有人来换岗。

(十八)

早上林仲涛去了一趟乡茶叶协会,会员们纷纷向他诉苦。今年的春茶本来就积压不少,现在夏茶又卖不出,都堆在仓库里。而因为茶价远不够成本,已有不少茶农放弃照管茶园,许多茶树已经枯死。大家心急如焚,想向林仲涛讨个主意,看怎么渡过当前的难关。林仲涛何曾不着急?乌岽茶庄压在仓库里的茶叶比谁都多。身为乡茶叶协会会长,看到凤凰茶业陷入空前困境,他彻夜难眠。前些天他亲自去了一趟丰顺、大埔,想看看能不能通过西北线,把茶叶销出去。忙活了好几天,最终无果而返。在战争乌云的笼罩下,到处的米价都是天价,而茶叶价贱得连运输费都不够。林仲涛确实说不出有什么好办法让大家渡过当前的难关。

从乡茶叶协会回到家里,林仲涛的心情比早上出去时更糟糕。雷香香看到他又很郁闷,就牵着儿子继辉过来,让儿子陪他玩。继辉三岁了,长得乖巧可爱,深得长辈的喜爱,尤其是林仲涛,喜欢逗他玩。一段时间以来,除了跟儿子玩,林仲涛脸上就没有挂过笑容。雷香香把一颗糖果拿给继辉,叫他拿给他爸爸吃。继辉接过糖果,就向林仲涛走去,边走边说:“爸爸,爸爸,给你糖果,给你糖果。”听到儿子的叫声,林仲涛露出了笑脸,迎着儿子走去,把他抱起来后,高高地举过头顶,说:“我的好儿子噢。”继辉给举起来,高兴得哈哈大笑。林仲涛把他放下来后,又把他举起。就这样一举一放,逗得满屋都是继辉的笑声。方碧珠和雷香香看到林仲涛高兴,心里也跟着高兴。

林仲涛正和儿子玩得高兴,秋云来报,门口有个自称是三井商行老板,名叫松本的人想见他。林仲涛把儿子放了下来,想了想,记不起何时认识过一个叫松本的人,叫秋云去问三井商行是哪里的,做什么买卖。一会秋云回来说,三井商行在潮州城里,是日本人开的,卖的是日杂、布匹和大米等。原来求见的是个日本人,林仲涛觉得受到了侮辱,气得涨红了脸,断然说:“不见!不见!”继辉顿时给吓得呜呜地哭了起来。雷香香连忙过去抱起儿子,说:“不哭,不哭,好儿子,爸爸不是骂你,爸爸不是骂你……”方碧珠就埋怨林仲涛:“看你把孩子吓的。”就过去哄继辉。林仲涛说:“什么狗屁三井商行,见他娘的屁!”林仲涛气得发抖。本来跟儿子玩得很开心,给松本这一搅和,林仲涛中午连饭都没兴趣吃。

过了两天,松本又来求见,林仲涛还是不见。松本走后,林仲涛问传话的秋云:“松本除了求见,有没有说干什么来?”秋云说:“没有。我说你不想见他,他微笑着向我鞠了一躬,然后说:‘谢谢姑娘。我改日再来拜访。’”林仲涛心里就纳闷,这叫松本的日本人,我与他平素不识,他究竟想干什么?做茶叶生意吗?凤凰茶庄多的是,他用不着这样执著呀。林仲涛百思不得其解。

林金光知道松本两次碰壁,对他说:“现在你该相信我原先的话了吧。林仲涛连个面都不让你见,你想从他身上拿到《凤凰茶注》,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松本没有出声。

林金光又说:“我早说了,由我或文少博带你去,他好歹会给点面子。”

松本说:“这不一定。我已知道他不见我的原因了,相信你也明白。放心吧,我有办法让他见我。如果我连这个都做不到,又怎么能够完成野藤先生下达的任务?”松本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大概过了五六天。这天早上,秋云打扫完院子,刚开院门,松本又来了。松本手里提着一个铁罐,微笑着走到秋云跟前,向她鞠了一躬,说:“姑娘,又打扰你来了,麻烦你向林庄主通报一声,说我要拜见他。”秋云看了看松本,心想这个人的脸皮也真够厚的,林老爷已两次拒见他,他还来。秋云说:“我家老爷不想见你,你怎么还来?”松本说:“那天我不是告诉你,我改日再来拜访。”秋云说:“不管你那天怎么说,反正我家老爷不会见你就是,你回去吧!”秋云说罢转身就走。松本说:“姑娘请慢,麻烦你再为我通报一声。还有,这是我送给林庄主的礼物,请姑娘给我带进去。”松本把铁罐拿给秋云,秋云没有接。秋云说:“我家老爷不会接受你的礼物。”松本说:“拜托姑娘把它交给林庄主吧,如果林庄主不接受,我再也不会来烦你了。”秋云打量着松本,看他说得很认真,心想,这铁盒里究竟装的是什么宝物,他竟然有这么大把握让林老爷见他……好吧,就带进去吧,也好让他死了这条心。秋云说:“好罢,东西我帮你带进去,但话要说清楚,如果我家老爷不接受,今后不准你再来!”松本说:“好。”秋云接过铁罐要走,松本说:“慢。”秋云轻蔑地笑了,说:“怎么,反悔了?”松本说:“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我怎么会反悔?我是想拜托姑娘给林庄主捎句话,就说我松本送来了日本的白川茶让他品尝品尝,还有我也想品尝品尝茶王。”原来铁罐里装的是茶叶,秋云心里就笑了,心想,你什么都可以送,给我家老爷送茶叶,那不是天大的笑话?你连送礼都送错,难怪老爷不见你。秋云拿着铁罐就进去。

林仲涛在茗斋正准备冲茶,秋云进来说:“老爷,那个叫松本的日本人又来求见,还送了一铁罐白川茶说是给你品尝。”林仲涛一听日本人三个字就生气,二话没说,接过铁罐,哐啷一声,狠狠地把它掷在地上,说:“日本人,松本,我……秋云,你刚才说这是什么茶?”秋云说:“松本说这是日本的白川茶。”林仲涛的脸就稍微恢复了一点温色,他说:“那个日本人说送给我品尝品尝?”秋云说:“对。松本还说他也想品尝品尝茶王。”林仲涛把地上的铁罐拣了起来,端详着,边端详边想,松本究竟是个什么人?他想干什么?为什么会一而再,再而三想求见我?为什么要送给我白川茶?难道他对白川茶败给我的茶王不服?还是他为了见我使了一招激战法?一连串的疑问,一时在林仲涛的脑海里打转着。林仲涛放下铁罐,背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踱着。过了好一会,秋云问:“老爷,见还是不见?”林仲涛坐下来,想了想,说:“你去问他知道不知道千利休?”

千利休(1522-1592年)是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他明确提出 “和、敬、清、寂”为日本茶道的基本精神,强调人们通过在茶室饮茶进行自我反省,彼此进行思想沟通,于清寂之中去掉自己内心的尘垢和彼此的芥蒂,从而达到和敬的目的。

秋云一会回来说:“松本说他天天跟千利休打交道。”林仲涛就让秋云去叫松本进来,自己准备在后厅见他。只有最要好的人,林仲涛才会在茗斋上接见,这是他的规矩。

松本踏进后厅一刹那,不禁暗暗吃惊。就像他原先了解到的一样,林仲涛干练精明,气宇轩昂,文静中带着刚毅,有着一种不怒而威的霸气。松本的书生样却让林仲涛感觉有些意外。松本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在他看来,根本就不像一个商人,更不像拿着刀枪杀人放火的强盗,而像在书斋里教书的先生。不过,出于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林仲涛并没有给松本好脸色。松本也感觉到林仲涛对他的敌意,这也是他意料中的事。松本笑容可掬地朝林仲涛走过去,说:“林庄主,幸会幸会!”松本说着就要与林仲涛握手,林仲涛坐着没有站起来,也不跟他握手,指着右边的太师椅,冷冷地说:“坐吧!”松本有点尴尬,但脸上仍保持着笑容,他坐定之后说:“久闻林庄主大名,一直想来拜访,今天如愿以偿,鄙人真乃三生有幸。”林仲涛说:“岂敢?我林某是一介山民,无德无能,不值得松本先生三上家门。”松本说:“哪里的话,林庄主在中国乃至国际茶叶界名声显赫,鄙人能受接见,实在荣幸之至。”林仲涛看了看松本,心想他究竟要来干什么,怎么进来就专拣好听的话说?他说:“松本先生不会是专来说我的好话吧?”松本一听,笑了说:“林庄主真是一个爽快之人。好,我就直说吧。我听闻林庄主是潮州工夫茶技艺的顶级行家,所以特来拜访。”林中涛说:“好说了。松本先生也是道中之人呀。”松本说:“算是吧。”林仲涛说:“松本先生谦虚了,你该是茶道的行家里手的。”松本微笑着说:“何以见得?”林仲涛语带双关说:“你刚才给我送来白川茶就证明了这一点。茶道的行家都懂得掌握火候,不是吗?”松本听了哈哈大笑,林仲涛也哈哈大笑。

林仲涛说得没错,松本确实是个懂得掌握火候的人。他第一次求见林仲涛只报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并没有多说,也没有带礼物。第二次则只说求见,也没带礼物。第三次送了礼物,还说想品尝品尝茶王,林仲涛就让他进来了。如果第一次他就送茶叶来,林仲涛一定不会接受他的,也不会见他。这就证明了松本是个会掌握火候的人。松本特意送来白川茶,也是林仲涛愿意见他的原因。当年茶王战胜日本的白川茶获得金奖,至今仍令林仲涛一回想起来感到无比自豪。当然,松本说他天天跟千利休打交道,也是林仲涛愿意见他的原因。林仲涛刚才想,你既然懂得日本茶道,我就见一见你,让你见识见识潮州工夫茶的技艺,见识见识中国的茶道。

两人笑罢,气氛仿佛轻松了些。

林仲涛说:“松本先生今天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是我林某的客人。今天我林某就用我们潮州人接待客人的方式接待松本先生。”

林仲涛两次强调“今天”,言下之意是下次我不一定见你,你也不一定是我的客人。

松本当然听得出林仲涛话中之话,心中有些不悦,但没有表露出来,他点着头说:“谢谢林庄主。”

林仲涛给客人表演潮州工夫茶的技艺时,是不准别人高声说话或随意走动的。刚才一直站在一旁,等候吩咐的秋云,静静地退了下去。

林仲涛净了手,接着在厅里一旁的红泥火炉生了炭火。用火柴点燃了几片薄柴片之后,林仲涛用铜筷子夹着事先捣好的,大小差不多的木炭放上去,然后用一把鹅毛扇扇炉子。一会,木炭燃起来了,林仲涛把加了水的砂铫放在炉子上后,就开始洗洁茶盘、茶杯和茶壶。林仲涛用的茶壶已有些时日,里面积了很厚的一层茶渣,林仲涛对这把茶壶爱不释手,洗时小心翼翼。说是洗,其实也就是里外淋了一下水。洗了茶器之后,林仲涛就静静地听候砂铫里水的响动。这过程,林仲涛没说话,松本也没有。一会砂铫就有声飕飕作响,当声音突然将小时,林仲涛知道砂铫里的水将成鱼眼水了,便将砂铫提起,淋罐淋杯,再将砂铫置于炉上,然后打开一个锡罐,从里面掏出茶叶,放在一张洁白的纸上。一下,就有一股淡淡的茶香飘散开来。茶叶色泽乌褐油润,条索紧卷。松本心里暗暗吃惊,估计这就是茶王。松本吃惊的表情没有逃过林仲涛的眼睛,林仲涛心里有些得意。松本没有猜错,这正是茶王。林仲涛把白纸上的茶叶按粗细分开,把最粗的放在罐底和滴嘴处,再将细些的放在中层,又再将粗叶放在上面,茶罐里大约放了七成茶叶之后,林仲涛就把剩下的倒回锡罐。

林仲涛气定神闲,已完全进入了潮州工夫茶技艺表演的意境之中。松本依然没有出声,他静静地欣赏着。

《茶说》上写道:“汤者茶之司命,见其沸如鱼目,微微有声,是为一沸。铫缘涌如连珠,是为二沸。腾波鼓浪,是为三沸。一沸太稚,谓之婴儿沸;三沸太老,谓之百寿汤;若水面浮珠,声若松涛,是为二沸,正好之候也。”

过了一会,林仲涛见砂铫盖缘涌出连珠,水沸之声有如松涛,明白水当是二沸,便提了砂铫,揭开茶壶盖,将滚水环壶口,沿壶边高高冲入至满壶。此时便见壶有茶沫浮起。林仲涛提着壶盖,从壶口轻轻刮去茶沫,然后盖定。再以滚水先淋于壶上,后淋杯,再添冷水于砂铫,然后洗杯。洗好杯,林仲涛把杯中、盘中之水倾倒到茶盘里去。这时,茶壶外面的水分刚好蒸发完,壶身干了,茶也熟了。林仲涛拿起茶壶,低低地在两个茶杯之间迅速地来回轮流匀洒。片刻,两杯汤色金黄,透明清亮的茶汤就呈现在松本的面前。随之,一股浓郁的自然的栀子花香味就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林仲涛从生炉到洒茶,动作一环扣一环,连贯自然,从容不迫,就像按着套路表演太极拳一样,完全达到了天人合一,已经忘我的境界,让松本看呆了。面对着两杯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的自然的栀子花香味的茶汤,松本击掌连说:“好!好!好!林庄主真是潮州工夫茶技艺的顶级行家,佩服之至,佩服之至。”林仲涛说:“松本先生请用茶。”松本说:“林庄主请!”两人就各拿起一杯。松本先闻了闻,然后分三小口喝了下去。“三口”刚好是个“品”字。林仲涛暗暗吃惊,心想这个日本人竟然对中国的茶文化这么了解。林仲涛喝了茶,然后问松本:“这茶怎样?”松本说:“茶香浓郁,滋味甘醇,山韵蜜味甚浓,甘味悠长,是好茶!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这应该就是令林庄主感到无比自豪的茶王。”林仲涛说:“正是。”松本捧着手说:“谢谢林庄主让我品尝到了绝世的名茶,还有让我见识了潮州工夫茶的技艺。潮州工夫茶的治器、纳茶、候汤、冲茶、刮沫、淋罐、烫杯、洒茶八个冲泡程式,绝妙之极,林庄主的技艺,炉火纯青,今天我真是大开眼界。佩服!佩服!”松本竟然知道潮州工夫茶的八个冲泡程式。林仲涛又一次感到吃惊。但他想,只可惜是个日本人。

砂铫的盖缘又涌出了连珠,水沸之声又有如松涛,林仲涛又提起砂铫冲水泡茶。茶香依旧。两人喝了茶,林仲涛说:“松本先生竟然知道潮州工夫茶的八个程式,是否知道中国茶道的核心?”松本扶了一下眼镜,说:“贵国茶道的核心一个字,即‘和’字。不知我说错了没有?”

“说的极是。”林仲涛说,“请问‘和’字该作何解释?”

“请林庄主赐教!”

“‘和’是和气、和谐、和睦的意思。‘和’字体现中和之美,天人合一之美,随意而不造作之美。中国茶道的基本精神,就是通过茶事过程引导个体走向完成品德修养以实现全人类的和谐安乐之道。请问你们日本茶道的基本精神又是什么?”

“我们日本茶道的基本精神是‘和、敬、清、寂’,即人们通过茶室中的饮茶进行自我思想反省,彼此思想沟通,于清寂之中去掉自己内心的尘垢和彼此的芥蒂,以达到和敬的目的。”

“请问你们的‘和’字作何解释?”林仲涛问话的态度虽然非常和蔼,但话中藏着逼人的锋芒。

松本知道已经被林仲涛引上了一个他无法回避的问题,他说:“‘和’是 和悦、和谐、和睦。”

“这跟我们中国的解释差不多。”林仲涛就像一个考官在问考生一样,问题一个接着一个,他接着问,“请问‘敬’又作何解释?”

“‘敬’指的是纯洁、诚实,主客间互敬互爱。”

“哈哈……哈哈……”林仲涛放声大笑。

松本给笑得心里发虚,他说:“林庄主笑……笑什么?我说错了是不是?”

林仲涛收敛了笑容说:“没有,你说得一点都没错。”

“那你刚才笑……”松本不解地看着林仲涛。

“我笑你们日本人怎么笨得连饮茶都不会。”

“你……”松本觉得受到了侮辱,正想发火,但还是忍住了。

“不是吗?”林仲涛轻蔑地朝松本微笑着,然后说,“你们现在怎么都不饮茶了? ”

“谁说我们日本人不饮茶?我们上至天皇,下至普通百姓都喜欢饮茶。”

“是吗?那大概是只当白开水喝了。告诉你,我们中国上至官员,下至百姓也都喜欢饮茶,但我们是饮出了文化。”

“我们的茶道精神不也是一种文化?”

“是一种文化,可惜你们现在把他糟蹋了。从唐代开始,我们中国的饮茶习俗就传入你们日本,到了宋代,你们日本开始种植茶树,制造茶叶,一直到明代,才真正形成独具特色的日本茶道,其中集大成者便是千利休。千利休明确提出 ‘和、敬、清、寂’为日本茶道的基本精神。你说你们日本现在上至天皇,下至普通百姓都喜欢饮茶。那我问你,你们的茶道精神哪去了?”

松本说:“我们……”

林仲涛不容松本争辩,他继续说:“你们用铁蹄蹂躏我们的国土,你们拿刀枪屠杀我们的人民。这,就是你们所追求的和悦、和谐、和睦?!这,就是你们的纯洁、诚实、互敬互爱?!见鬼去吧,日本狗强盗!”林仲涛越说越激动,到了最后,终于拍桌而起。

松本又羞又恼,但无从反驳,脸顿时涨得通红。事实上,林仲涛义正词严,逻辑又十分严密,根本就没有给他半点反驳的机会。

林仲涛义愤填膺,他在厅上来回踱着。砂铫盖缘又涌出了连珠,林仲涛理都不理。过了一会,他的情绪稍稍平静些之后,才重新坐回原位冲茶。两人谁都没有说话,静静地喝了几杯。

过了一会,松本的脸也恢复了平常。他不敢再谈茶论道了,话题一转说:“林庄主,我今天品尝到了茶王,终于了却了一件心愿,非常感谢。不过我还有一桩心愿,不知能说不能说?”

林仲涛说:“想说什么,说吧!”

“是这样的,我的商行做的是日杂、布匹和大米的生意,林庄主做的是茶叶生意,如果我们联合起来,我把杂货、大米卖给林庄主,林庄主把凤凰的茶叶收购起来卖给我,这样保证能够实现双赢。”松本边说边观察着林仲涛的表情。

林仲涛笑了笑,说:“原来你三番五次想见我就是为了这个?”

“是!是!我是在商言商。只要我们联合起来,发挥各自的优势,定能创造出无限的商机。”

“松本先生,你找错人了?”林仲涛毫不犹豫地说。

“怎么?林庄主不想做生意?”

“我林某是个商人,怎么会不想做生意呢?”林仲涛故意轻叹一声之后说,“我想呀,做梦都想呀。只是有人不让我做。”

松本一听,以为机会来了,一副惊讶的样子说:“什么人竟敢不让林庄主做生意?”

“哧……什么人,还有什么人?要不是你们日本人侵占了我们的国土,我们的人民会过着流离失所的日子?我们凤凰的茶产业会成为今天这个样子?”林仲涛又开始激动起来。

“我们是商人,我们只谈生意,不谈国事。”

“你说错了,真正的商人不该忘记亡国之耻。现在我们两国正在战争,我怎会跟你做生意?”

“我知道你们的茶叶现在卖不掉,所以想帮你们把茶业销出去,这不是很好的事吗?当然我会从中赚钱的。赚钱是商人的目的嘛。这一点我该没有说错吧?”

“商人的目的固然是为了赚钱,可也要看赚的是什么钱。如果让我去赚不义之钱,那宁可让我死。生意的事就免谈了!即使乌岽茶庄的茶叶卖不掉被当成柴火烧,我也不会跟你合作!”林仲涛义无反顾,站了起来说,“松本先生,我还有事,失陪了。”

松本只好起身,尴尬地走了。

(十九)

松本回到晓春客栈,回想三次上林仲涛家门,一而再,再而三受到奚落,甚为恼火。尤其是今天,林仲涛几乎把他置于被审判的位置。松本现在明白了,林仲涛之所以很认真地表演潮州工夫茶的技艺,不是出于对他的欢迎,更不是出于对他的尊重,而是在一个懂得茶道的日本人面前,展现中国茶文化的博大精深。而林仲涛后来的论茶道和拒绝与他合作,则是借机表达对日本侵略中国的愤慨。松本越想越生气,抱起茶几上的茶池,狠狠地砸在地上说:“去你妈的林仲涛……”随着啪的一声响,洁白的茶池,连同茶池上的茶壶和茶杯霎时粉身碎骨,瓷片撒满一地。砸了茶具,松本的气恨还难消除,接着搬起茶几,重重地砸在地上,茶几立时散了架。

客房里给松本弄得嘭嘭响,一个叫李梅的侍女吓得脸色发青,连忙跑去告诉苏菊红。苏菊红听清楚砸东西的是松本时,嘴角露出微微的笑意,她对李梅说别管他,让他砸去。李梅以为自己听错了,又不敢问,觉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就呆站着。苏菊红叫她干活去,别管这事。李梅出了门,摇了摇头,她不知道苏菊红的葫芦里究竟在卖什么药,哪有客人砸东西不管的。李梅一出去,苏菊红就笑了,笑得很得意。

苏菊红那天通过林小凤,从文少博嘴上了解到松本要来凤凰做茶叶生意,心里很高兴,第二天便把这消息告诉文成海。文成海一听,就像苍蝇闻到了鱼腥,立即兴奋起来。他叫苏菊红说具体些。苏菊红说具体不清楚。文成海就叫她赶快打探清楚。很快,苏菊红就弄清楚松本想找林仲涛做生意,具体是由松本把杂货和大米卖给林仲涛,由林仲涛收购凤凰的茶叶卖给松本。文成海一听,重重地啪了一下大腿,说:“好买卖,好买卖!哈哈……”苏菊红傻傻地看着文成海说:“人家做买卖跟你有什么关系,看你的高兴劲。”文成海摸了一下苏菊红的屁股,说:“谢谢你告诉我这消息,我要发大财了,发大财了。菊红,这次你又立大功了。你放心吧,我发了大财,不会忘记你的。”苏菊红伸手摸了一下文成海的额头,说:“你还清醒就好。松本要跟林仲涛做生意,你发什么财?你有能力把松本的生意抢过来?”文成海胸有成竹地说:“我不用抢,保证松本会乖乖地和我做生意,不信你走着瞧。”苏菊红说:“我不信。如果松本找的是别人我不敢说,松本找的是林仲涛,你不去抢,这生意怎会落到你的手上?”文成海得意说:“这你就说错了。如果松本找的是别人,那我可能要花许多口舌才能把生意抢过来,偏偏他找的是林仲涛,这是老天爷有意成全我了。”苏菊红还是不解。文成海说:“你想一想,林仲涛会跟松本做生意吗?他不跟松本做生意,我只要一出面,这凤凰圩有谁敢跟我争?这难道不是老天爷有意成全我吗?”苏菊红一想,觉得文成海说得在理。她知道按林仲涛的性格,应该不会跟日本人做生意。日军在海口烧了他的茶行,杀了他的人,现在又把战火烧到了潮汕,他怎会与日本人做生意?苏菊红还记得那天林仲涛在接济难民时,慷慨陈词,痛斥日本侵略者的罪行,发誓要报仇雪恨的情形。苏菊红问文成海该怎么办,文成海在她的耳边嘀嘀咕咕了一阵。苏菊红就叫文成海放心。未了,她问文成海事成之后该怎么答谢她。文成海说不用事成之后,现在就可以答谢她。两人就滚在了一起。

苏菊红估计松本的气发泄完了,她梳了头,抹了粉,跟林小凤交代一番,让她去叫文成海赶快过来,然后就扭着屁股去找松本。苏菊红站在门口叫了几声,松本才从里间出来。

松本住的是一厅一房的客房。刚才他发泄完气,进了房间躺倒在床上,心里盘算着接下来该怎样完成野藤下达的任务。现在他终于明白了林金光对他的忠告不无道理,心想林仲涛确实是个难对付的家伙。

听到松本应了声,苏菊红就掀开竹帘进去。看到地上一片狼藉,苏菊红假惺惺说:“哎呀,是那个该死的丫头,毛手毛脚的,把松本先生的客房弄得这么乱。”

松本住客栈这些天,苏菊红按照文成海的交代,天天跟他套近乎,名义上是热情服务,其实是在观察他与林仲涛之间事情的进展。接触多了,两人也就熟了。

松本有点不好意思说:“不是……是我自己砸的。”苏菊红说:“一定是该死的李梅惹了松本先生生气,看我不收拾她。”说罢,就掀帘出去叫李梅。叫了几声,李梅就跑过来。苏菊红就骂李梅。李梅不敢开口,等苏菊红骂完了,就低着头进去收拾房间。一会,房间收拾好了,苏菊红交代李梅重新给松本的房间配上茶具和茶几。

这边安排妥当,苏菊红刚走到门口,文成海就来了。苏菊红给文成海递了个眼色,笑着说:“哎呀,原来是文庄主到来。”文成海故意大声说:“苏老板好。请问松本先生是不是住在这?”苏菊红也故意大声说:“是,松本先生正是住在这。”然后回头又进去。

松本听说有人来访,就从里间走出来。苏菊红连忙向文成海作了介绍,之后对松本说:“松本先生有客人,我就不打扰了。有什么吩咐的,叫一声就行。”然后就退出去。

文成海先向松本做了自我介绍。松本听说过文恒茶庄和文成海的名字,对文成海的来意,心中已明白了几分,但他却装糊涂。松本说:“文庄主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文成海说:“松本先生是三井商行的老板,我连这个都不知道,还做什么生意?再说凤凰圩也就一个巴掌大的地方。松本先生,你说是不是?”文成海说罢就对着松本笑。松本眼镜片后那双小眼睛打量了一下文成海之后,似笑非笑说:“是吗?看来文庄主的消息确实灵通,难怪文恒茶庄能成为凤凰乡第二大茶庄。”文成海说:“惭愧,惭愧,跟三井商行比,文恒茶庄只能算这个。”文成海边说边伸出左手的小指头。文成海嘴里虽这么说,心里却有些不爽。他想,什么凤凰乡第二大茶庄,我文成海没能把文恒茶庄做成第一,就不叫文成海,叫文成池!松本说:“好说,好说。文庄主,你今天找我有什么事?”文成海轻轻拍了拍手掌,说:“松本先生真是一个爽快之人。好,松本先生既然问了,我也就不转弯抹角。听说松本先生想到我们凤凰来做生意。可有此事?”松本说:“是有这种打算,愿听文庄主指教!”文成海说:“岂敢,岂敢。文某今天上门,是想请松本先生提携哩。”松本说:“好说,好说。”文成海说:“我说的可是真话。我文某虽然不才,但在生意场上也算摸爬滚打有些年月了。请松本先生相信我,只要我们合作,一定能够实现双赢。”松本说:“哦,怎么合作,你说来听听。”松本摘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帕擦了擦镜片,然后重新戴上去。文成海把椅子稍为挪了挪,凑近了松本,说:“我们凤凰有的是茶叶,我想把茶叶收购起来,以最优惠的价格卖给你,我相信你有能力销出去的。你把杂货、大米卖给我,我可以利用凤凰辐射内地的优势,销到丰顺、大埔。我们可以用现金交易,用货换货也行。反正是各自利用自己的优势把生意做起来。松本先生,你看怎样?”

松本如果从做生意的角度考虑,文成海所说的,正合他的心意。但是他进凤凰来,想与林仲涛合作,最终目的是要弄到《凤凰茶注》。他明白不能与林仲涛合作,想弄到《凤凰茶注》,难度将相当大,除非采取非常的手段。但这是在凤凰,是在国统区,并非在潮州城,他不能为所欲为。刚才他砸了茶具之后,躺在床上就是在考虑采用什么办法让林仲涛改变主意。文成海的话,立即让他有了一个想法。他想,林仲涛呀林仲涛,你不是不想跟我合作吗?我要让你的心痒痒,看你跟不跟我合作?

松本看着文成海,没有直接回答他的话,而是话题一转,问他说:“听说林仲涛的茶王树已有七百年的历史了,可真有此事。”松本的话一下让文成海心里觉得酸溜溜的。这该死的茶王,怎么谁都冲着它来?文成海想。说实话,文成海对茶王是又爱又恨。爱者,因为它确实品质卓越,超凡脱俗。拥有它,就如一个武林高手拥有一把绝世的宝剑一样。恨者,则因为它落在林仲涛的手上,让他可望而不可及。文成海想了想,说:“是……是有这事。”文成海不敢否认,他想松本既然这么说,肯定做过一番了解。松本说:“它有什么特别吗?”文成海说:“没有……这倒没有什么特别,无非是树龄高,还有就是长在一千多米的高山之上。其实……其实在凤凰具有六、七百年树龄,又长在千米以上高山的茶树又何止茶王?”松本说:“是吗?茶王我是品尝过了,品质确实无与伦比。在凤凰,还有比它更好的吗?”

松本的话,一时让文成海觉得难于回答。如果是别人这么问,他一定会说有。可今天是松本问的,他就不敢这样说了。原因很简单,松本对他来说太重要了,可以说决定了文恒茶庄未来能不能成为凤凰第一茶庄,他不想给松本留下不好的印象。因为回答有的话,万一松本让他去找,到时就糟了。但回答没有的话,可就长了林仲涛之气。

文成海说:“这……这倒是没有。不过,不过对做生意来说,还是其它茶为主。茶王再好,一年也就那么十几斤……”松本对文成海的解释并不感兴趣,他打探说:“我对做茶是外行,但我听说有好茶树,还必须有好做工,是不是有这回事?”文成海连忙说:“有,有,有。做工确实重要。”松本说:“听说林仲涛手上有一本《凤凰茶注》,对如何做茶有详细的记录,你听说过没有?”文成海有点吃惊,他觉得眼前这个斯斯文文的日本人很不简单,连林仲涛有《凤凰茶注》也知道,不禁又偷偷打量了他一下,说:“听说过……怎么,松本先生对做茶有兴趣?”松本说:“没有,没有。我不过随便说说而已。文庄主,关于合作做生意的问题,容我考虑再作回复行不行?”文成海说:“行,行,怎么不行?好,我告辞了。静候松本先生的佳音!”

苏菊红一直在花坛假装赏花,见文成海出来,便迎上去,娇声娇气地说:“呀,文庄主这就要走啦,好久没来,我请你喝一杯茶,可不可以赏个脸?”文成海边走过去说边:“苏老板,下次吧,我还有点事。”两人的话都是在说给在房间里的松本听。文成海到了苏菊红身边,苏菊红低声问他情况怎么样。文成海说有七八成把握了,并叫她继续跟踪。苏菊红点了点头。

松本在文成海走后就去找林金光,直到太阳西坠时才回客栈。苏菊红急急支人去告诉文成海。文成海想,难道松本又去见林仲涛?可是这样的想法一出来,立即就被他自己否定掉。那么松本究竟去见谁呢?除了林仲涛,这凤凰圩上还有谁能与我匹敌?文成海百思不得其解,晚饭都吃得不香。他惟恐夜长梦多,放下饭碗,便匆匆又去找松本。

因为圩上生意萧条,客栈里除了松本,没有几个客人,显得有些冷清。几个小姐见文成海进来,像苍蝇闻到了鱼腥一样,一哄而上,有的拉他的手,有的拉他的衣襟,边拉边说好久没见,想死他了。也有说不能把小妹忘了呀。文成海一下有些措手不及,他挣出一只手,赶快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银圆,嘻嘻说给她们买酒喝,自己有事,不能奉陪。小姐们每人接过一个银圆,笑嘻嘻地就散开去。临了,有一个小姐还亲了他一下脸,说:“文庄主,你可要常来呀,我等你哩。”然后就往手上的银圆吹了一口气,接着拿到耳边听着,一边听,一边向文成海挤眼。文成海说:“一定来,一定来。”就朝松本的房间走去。

松本一个人正在房间里冲茶,文成海一进来,他心中便暗喜。松本热情地招呼文成海坐下喝茶。文成海看到松本竟会冲潮州工夫茶,而且动作很规范,十分惊讶,就像惊讶他能说一口地道的中国话一样。不过此时文成海无心欣赏他的技艺。喝了一杯茶后,文成海就迫不及待地问松本对合作的事考虑得怎样。松本回答还没考虑这件事,等明天回复他。松本去找林金光之后,已决定跟文成海合作,他之所以这样说,目的是想再吊一吊文成海的胃口,使自己在今后的合作中处于更加有利的位置,乘机也捞一把。文成海不知道松本心中打的小九九。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聊着聊着,松本又把话题扯到了茶王上,好像他是专为茶王而到凤凰来一样,这让文成海心中又生妒火。松本问茶王品质这么卓越,为什么不多繁殖一些。文成海告诉他,很早以前就有人繁殖过,但最终都是很难成活,就是成活了,茶叶的品质跟母株相差甚远,甚至连普通的茶叶都不如。后来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尝试,但都是白折腾。再后来茶王给林仲涛家买下后,林仲涛自己也搞过,也是一样的结果。于是凤凰人便都晓得茶王并非一般的茶树,而是一棵神树,因而也就再没有人去进行繁殖了。松本问果有此事。文成海说千真万确。又说如果谁家的孩子生了病,只要在茶王树上摘几片叶子和着中药一起熬,孩子的病就会好得更快。松本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文成海看着松本很欣赏的样子,立即后悔跟他谈起这些事,连忙补充说这只是传说而已,其实茶树就是茶树,哪是什么神树?但是松本已有了自己的想法,只是他暂时还不想告诉文成海。

第二天一早,文成海又来了。此时松本正在花坛旁边打太极拳。松本打的是杨氏太极拳。杨氏太极拳共八十五式,三十七招。松本打得很投入,一招一式,极为认真。他的架势舒展、端正、柔和,动作和顺、简洁,速度均匀,如行云流水,绵绵不断,把杨氏太极拳整个架式结构严谨,中正圆满,轻灵沉着,浑厚庄重的特点表现得淋漓尽致。文成海站在一旁,静静地观看着,不敢打扰他。

松本把整套杨氏太极拳打完,作了一个收势动作后,刚好背着文成海。文成海轻轻地鼓起掌来。

“文庄主早。”松本说着转过身来。

“哎呀,想不到松本先生太极拳打得这么好,佩服!真的好佩服!”

文成海说的是心里话。刚才看到松本太极拳打得这么好,他又一次感到惊讶。他想眼前这个日本人既能说一口地道的中国话,又能冲潮州工夫茶,还能打杨氏太极拳,不知道他有什么不能。尽管他对杨氏太极拳不是很了解,但他从松本的一招一式,知道打得很好,很熟练。文成海觉得松本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这更加坚定了他要与松本合作的信心。

“过奖了。”松本说,“让你久等了,真不好意思。进去坐吧!”

“嘿嘿!”文成海哈着腰说,然后满脸谦卑地跟在松本的后面。

松本进房间洗脸、换衣服去。文成海在客厅坐着,仿佛像一个在等待法官宣读判决书的犯人一样,紧张得脚有些抖。一会松本容光焕发出来了。文成海霍地站了起来。松本示意他坐下。文成海正想开口问合作的事,松本先说了。松本告诉他,自己已经考虑好了,准备与他合作。文成海一听,忽儿激动得快要喊松本为爸,脸儿都红了,好像松本已白白送给了他很多银子,仿佛他的文恒茶庄已经成为了凤凰第一茶庄似的。松本还提出要参观文成海的茶庄和茶园。这让文成海受宠若惊,连声说欢迎,并说事不宜迟,立即就去。

松本狡黠地看着文成海,说:“哈哈……看来文庄主是一个急性的人噢。”

文成海感觉自己激动得有些失态,有点不好意思,忙给自己打圆场说:“我们中国有句俗话叫做商场如战场。上战场嘛,宜速战速决。松本先生,你说对不对?”

“我记得你们中国还有一句俗话,叫做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是不是?”

“是!是!是!”文成海如公鸡啄食样不住地点着头说。

“好吧,今天我就让心急的人吃上一回热豆腐。等下就去参观!”

“好,好……”文成海高兴地拍着大腿,讨好松本说,“今天我文恒茶庄的地可要高三尺噢!”

文成海说罢请松本去吃早点,然后就带他先去茶庄,之后又带他到山上去看茶园。

松本走了一天,觉得文成海的实力比他想的还要好,暗暗高兴。

(二十)

文成海经过一些天的筹备,终于在店铺前挂起了收购茶叶的招牌,招牌上还特意写明可以用茶叶换大米。

文成海收购茶叶的消息迅速传遍了凤凰乡,茶农们欣喜若狂,纷纷前来看个究竟。一时间,文恒茶庄的店铺前,人头涌动,甚为热闹。不过大多数茶农是乘兴而来,扫兴而归。因为文成海收购的价钱,比他们估计的低得多。按大米折算的话,原先一斤普通茶叶能换十斤大米,现在是颠倒过来,十斤普通茶叶只能勉强换到一斤大米。这样的价钱,远远不够种茶的成本。有的茶农问文恒茶庄的李管家是不是给错了价。李管家说一点没错,就是这样的价。有的茶农感觉自己好像受到了侮辱,就说不卖了,这样的价,简直是敲诈。李管家并不与他们争论,他的脸上始终挂着微笑,那表情是说你不卖,会有人卖的。文恒茶庄原先挂钩的茶农,不相信是这样的价,便去见文成海。文成海说没错,现在就是这样的价。文成海还说他按这样的价格收够茶叶,刚好够本,没有赚大伙的钱,目的是要帮助大家把堆积的茶叶卖掉,渡过眼前的难关。文成海是什么样的人,茶农们心里明白。以往卖茶叶给他,他挑三拣四不说,还总在斤两上贪茶农的便宜,哪怕半两也行。没有赚大伙的钱,这话自然是没有人相信。但是不卖给他,又能卖给谁呢?与其看着茶叶卖不出挨饿,不如或多或少换些大米填一填肚子。于是,嘴上说不卖的茶农,好多人回家后,还是无奈地把茶叶挑到文恒茶庄来,然后换回少得可怜的大米。

张管家终于明白前几天文成海为何运来一批大米。那天篮生告诉他,文恒茶庄运来一批大米。张管家当时以为文成海想开米行,暗暗佩服他头脑好使,一看茶叶没生意,立刻改行。张管家坐在店铺里,看到一个个挑着茶担的茶农从门前经过,知道都是往文恒茶庄去的。张管家看了半天,觉得往文恒茶庄去的茶农越来越多,他再也坐不住了,就去向林仲涛禀报。自从没了生意之后,林仲涛几天才到茶庄一次。过去他每天至少来一次。

林仲涛和方碧珠正在后厅上说着话,巧儿在一旁站着。林仲涛见张管家匆匆进来,知道一定有什么事,就叫巧儿下去。

张管家走上前,压低声音说:“老爷,大太太,我有要事禀报。”

林仲涛指着旁边的椅子对张管家说:“坐下慢慢说吧!”

“嘿。”张管家坐下后说,“老爷,前几天我告诉你,文恒茶庄运进一批大米,可能文成海想开米行,原来不是,他是用大米跟茶农换茶叶。现在许多茶农正挑着茶叶上他的店铺去呢。”

林仲涛一听,坐直了身子,看着张管家说:“哦,什么时候开始?”

“早上他们挂起了收购茶叶的招牌,很快就有人去,现在去的人越来越多了。”

林仲涛气愤地说:“我明白了,这个孬种!”

前几天张管家告诉林仲涛说文成海要开米行,林仲涛就猜想文成海可能跟松本合作,不过他当时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想。现在经张管家这么一说,他就明白了八九分。

张管家知道林仲涛是在骂文成海,但不清楚林仲涛为什么骂他。张管家说:“老爷,我们该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林仲涛说,“我们不掺和他们这事!这个孬种,这样的生意他还做了,真是丢了我们凤凰人的脸呀!”林仲涛很激动,说完不停地咳嗽。

方碧珠就安慰林仲涛说:“哎呀,有什么话慢慢说,看你气成这个样子,可别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林仲涛说:“我就知道他会这么做。”

“老爷,你是说文恒茶庄不该用大米换茶叶?”张管家不解地问。

“不是不该用大米换茶叶。”林仲涛说,“你知道文成海的大米是从哪里来的吗?是从日本人的手里来的!有个叫松本的日本人在潮州城里开了一间商行,叫三井商行。文成海一定是跟他合作。日本人正在侵占我们的国土,屠杀我们的人民,掠夺我们的资源,你说,我们怎么能跟日本人做生意呢?”

林仲涛一动怒,又咳嗽起来,咳嗽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些天他夜里常常睡不着,一睡不着就干脆起来干坐,熬着熬着就老咳嗽,人仿佛也瘦了一大圈。方碧珠看林仲涛一边抹眼泪一边咳嗽,忙走过去,轻轻拍打着他的后背。林仲涛示意她别管他,自己喝了一杯茶,稍微好了一点。

张管家等林仲涛缓过气来后,说:“哦,老爷,我想起来了。前些天文成海曾和一个戴着眼镜的人从我们店铺前经过,当时我坐在店铺里。在我们店铺前他们停了一会,记得文成海还跟那个人嘀咕着,那个人抬头看着我们的牌匾后就微笑着。莫非那个人就是老爷刚才说的松本?”

“应该是他。松本找我谈过合作的事,被我拒绝了。我林仲涛跟日本人有不共戴天的仇恨,怎么可能跟日本人合作做生意?就是乌岽茶庄倒闭了,我连一碗吃的都没有,也决不跟日本人做生意!”林仲涛说,“张管家,你知道他们收购的价格吗?”

“知道,我向路过的一个茶农打听过。那茶农说文恒茶庄坑人,以前他卖一斤茶叶能买十斤大米,现在十斤茶叶才能换九两大米。我算了一下,就算眼前市场上茶叶贱价,大米涨价,文恒茶庄压价起码达三四成。”

“文成海知道跟日本人合作,现在是独家生意了,我没法跟他竞争,他可以随意压价。”

“听说他们还放出风声,说今后的米价还要涨呢。言下之意,茶叶的价格还将调低。文成海是一心想发国难财了。”张管家气愤地说,“亏他做得出。”

林仲涛思索了一下,严肃地对张管家说:“你去布置一下,就说是我交代的。从现在开始,若有人来买茶叶超过五十斤,就要立即告诉我。没有我的同意,谁都不能卖,不管对方出多高的价。违反这规定的,逐出茶庄!明白了没有?”

“明白了。老爷是怕文成海从中作梗,支人买我们的茶叶,再卖给松本,拉老爷下水,堵住老爷和众人的嘴巴。”

“明白就好,快布置去吧!”林仲涛说,“哦,还有,文恒茶庄那边有什么情况,你要及时告诉我!”

“知道,老爷。”张管家说罢就下去。

张管家一脚踏出院们,就与十几个茶农打了个照面。这些茶农都是乌岽茶庄的挂钩户,他们相约到乌岽茶庄来,得知张管家在这边,便过来。张管家就带他们进去。茶农们一一向林仲涛和方碧珠问过好之后,围绕文恒茶庄收购茶叶的事,迫不及待地说开了。有的说听说文恒茶庄收购的茶叶要卖给日本人,不知是真是假。有的说乌岽茶庄现在没有收购茶叶,他想把茶叶卖给文恒茶庄,等今后乌岽茶庄有收购茶叶了,就卖给乌岽茶庄。还说本来是开不了这个口,但实在是没有办法,只好请林庄主原谅。那个茶农说罢,立即就有另外几个茶农应和说就是这个意思。有的发牢骚说文恒茶庄简直是坑人,把收购价压得那么低,请林庄主以乡茶叶协会的名义,出面干预一下。十几个人一个说罢,另一个就接着说,好想迟说了,会憋坏一样,一时让林仲涛没有机会插嘴。

林仲涛静静地听着,等他们七嘴八舌说完之后,他站了起来,拱手向众茶农行了礼,说:“各位茶户,我林仲涛先给大家赔个礼,向大家说声对不起。林某无能,没法收购你们的茶叶,让你们的茶叶卖不出,挨饿受苦。”

“林庄主,你不要这样说,你这样说我们受不起的。是日本人害得我们的茶叶卖不出。”一个茶农说。

“林庄主,你这样说我们就更羞愧了。你的为人,还有你对我们茶户怎么样,我们心中都有数。我们都非常敬重你,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我刚才绝不会那么说。”刚才那个说要把茶叶卖给文恒茶庄的茶农说着,惭愧地低下了头。

“是这话。”另外几个人附和着。

林仲涛坐下后说:“我说的是真话。这些天我一直觉得很内疚。虽说我与你们没签订什么购销合约,买与卖一向也都是自由的,现在市场没有生意,我不收购你们的货,没有违背生意场的规则。可是,你们是我的老茶户,现在遇到了困难,我帮不上,真是愧对你们呀。”

“林庄主,你千万不要这样说。”茶农们异口同声说。

张管家对茶农说:“你们不知道,为了能打开茶叶的销路,老爷费了不少心思,前些日子还亲自走了一趟丰顺、大埔,想看看能不能通过丰顺、大埔,把茶叶销出去,可惜白忙活了一趟。为了这事,老爷现在夜里常常难以入眠。”

“林庄主,你可要保重身体呀!”一个茶农说。

张管家说:“刚才有人说听说文恒茶庄收购的茶叶要卖给日本人,问这事是真还是假。我可以告诉你们,九成有这事,那个日本人很可能就叫松本。你们有一事不知道,松本原本是要找我家老爷合作的,但遭到我家老爷的拒绝。”

一个茶农说:“林庄主,有这事?那个日本人真找过你?”

林仲涛说:“找过。但我拒绝了他。我林仲涛就是饿死,也绝不会跟日本人做生意!”

“对,我们宁可饿死,也坚决不跟日本人做生意!”一个茶农说,“我就是不知道文恒茶庄收购的茶叶是不是真的要卖给日本人才来问,现在清楚了,我绝不会把茶叶卖给文恒茶庄!”

另一个茶农说:“我也不卖!”

林仲涛说:“刚才有茶户说准备把茶叶卖给文恒茶庄,我理解,也没权反对,你们有权作决定,自己看着办吧。今后乌岽茶庄收购茶叶时,你们愿意把茶叶卖给我,我一样欢迎。至于说文恒茶庄把收购价压得那么低,要我以乡茶叶协会的名义,出面干预一下。在目前这种形势之下,恐怕干预没有用,别人又没法收购,再怎么样,价钱还是他们一家说了算。再说,我出面干预了,人家会说我没有吃到葡萄,所以说葡萄酸,并以此为由,堂堂皇皇地加以拒绝。”

“林庄主,我不卖了!”一个茶农说。

“我也不卖!日本人侵占我们的国土,屠杀我们的人民,现在又想着法子敲诈我们,不卖给他们,饿死也不卖!”另一个茶农说。

“不卖!”

“不卖!”

茶农们异口同声,群情激昂。

此情此景,让林仲涛感动万分,他再次站了起来,说:“各位茶户,你们的大义令人敬佩。在这里,请允许我代表乡茶叶协会,向你们表示崇高的敬意!”

林仲涛说罢,就深深地向茶农们鞠了一躬,然后对张管家说:“张管家,你去查一下账目,把我们以前挂钩的茶户名单列出来,看看他们有谁不卖茶叶给文恒茶庄,不卖的,可以借钱给他们渡过眼前的难关。每人借多少,参考他们去年卖给我们茶叶的金额。”

张管家想,这个数目可不小呀,他疑惑地看着林仲涛,说:“这……”

方碧珠说:“老爷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张管家说:“是,大太太。”

林仲涛对茶农们说:“各位茶户,等下你们跟张管家到茶庄拿钱吧。这些钱我不收你们的利息,等今后茶叶有了好价钱,你们卖了再还不迟。”

众茶农感动万分,有几个人当即就哭了。随后,张管家就带着他们去茶庄拿钱。

(未完待续)




2018年第二期(总第44期)

顾 问:潘金标

主 编:蔡少文

副 主 编:陈瑜瑜

校 对:沈 重

刊命题字:中国美术家协会原副主席 林墉

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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