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不收「潤筆」的書法大家——世紀學人於安瀾

從上個世紀30年代初到90年代末,於安瀾先生為我國的學術文化與教育事業辛勤耕耘了近70個春秋,在音韻、文字、訓詁、古典詩詞、美術、書法、篆刻諸領域都為後人留下了寶貴的遺產。植根中原的百年河南大學,名師名家燦若群星。我國著名的語言文字學家、美術史論家、書畫篆刻家、河南大學文學院教授於安瀾先生,雖不是最炫目的那顆,但他那皎潔的清輝,卻光照學林,至今仍滋養著萬千學子與書壇畫界。

一、挑戰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於安瀾先生本人最滿意的一張照片 張如法攝


引子

他是一位著名教授,著述宏富,影響深遠。他一點也不像教授,衣著素樸,十分“土氣”,常被人當成燒鍋爐或看大門的老頭兒。在開封街頭,有人問他在哪個單位幹活,他說是“開封師院”,別人便會說:“看大門挺辛苦的吧?”

他是書畫大家,名聲遠揚,小篆更是端莊厚重、連綿流暢,堪稱河南第一。開封包公祠的重修碑記、畫聖吳道子故居的重修碑記文,都是他所撰寫,那碑文寫得宏闊縝密,公允肅穆,深受讚譽。在他生前,慕名求字者不計其數,他有求必應,卻從不賣字,即使貴重點的禮物也從不收受。“字債”雖多,他卻從不應付了事,每一幅字都用心用力,一絲不苟,自認為“對得起人”了才拿出來。

一位摯友深為他的淳樸所感,想為此寫一篇文章,他卻一口謝絕了:“我不要名,文章登出來,就有人來向我要字,我現在老了,寫不動了,難以完成任務,對不起人!”

從某種意義上說,他是時代的“落伍者”,尤其是在金錢問題上。上世紀九十年代初,看到一個官員因貪汙幾百萬元被判處死刑的新聞,他很不理解:“這個人要那麼多錢幹什麼用?我身上有幾十元錢,一直都花不完。”

他就是於安瀾,河南大學教授,一生淳樸,勤奮節儉,為天地惜物。

於先生辭世十多年了,他的事漸漸不為人記起。“他不要名,不要利,在有些人看來似乎十分迂腐可笑,但我分明看到了他胸中跳動的一顆鮮紅、純潔而又童稚的心!”於安瀾生前的忘年交張如法教授如是說。

“勤儉是中國人的傳統美德,勤能補拙,儉可養廉。在我父親漫長的一生中,始終貫穿‘勤儉’二字。這是他留給我們最好的遺產。”於先生之子於蘊山在回憶文章中這樣說。

的確,於安瀾是博雅的學者,著名的語言學家、美術史家,一生著述甚富,而最能體現他學術成就的,首推《漢魏六朝韻譜》。當年此書一出,當即受到錢玄同、羅常培、王力等大家的推重。成名已久的國學大師錢玄同撰文說:“此國音史上最無辦法講述之一段,先生竟竭數載之力,一一為之疏通證明……先生對於古音之貢獻,多發前人所未發,弟真歡喜讚歎,莫可名狀!”

至情至性的錢玄同自稱為“弟”,呼於安瀾為“先生”,其實那年錢玄同已50歲,而於安瀾僅34歲。


從不收“潤筆”的書法大家——世紀學人於安瀾


於先生青年時代


范文瀾打開文字學之門

於安瀾(1902~1999年),豫北滑縣人,生於1902年,本名海晏,字安瀾,後以字行。是一位經歷百年滄桑的國學集大成者,在音韻學、文字學、訓詁學、美術史論等諸多領域均有重要建樹,所取得的學術、藝術成就被學界譽為“惠及華夏”。

他18歲才上中學,此前一直在家讀書。如今有不少家長讓子女在家上學,對於他們來說,於安瀾的經歷,或許可以作為借鑑。

於安瀾的父親信奉“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對子女教育主張中西並進。清末民初,書店已出售各種新式學校教科書,有國文、修身、格致、歷史、地理、圖畫等,於家先請簡易師範畢業的新式教師,學了三四年的新教科書。然後又聘請了滑縣的“案首”(即考過全縣第一名的秀才),講授《四書》、《左傳》和《古文觀止》等,同時學做文言文。1920年,18歲的於安瀾以同等學力,考入省立汲縣中學。

由於比一般小學畢業的同學更具舊學根底,於安瀾的作文寫得很好,深得國文教師範文瀾的誇獎,作文常被作為範文,裝進鏡框懸掛在教室,他因此上國文課尤為用心聽講。後來成為著名史學家的范文瀾知識淵博,一次他講解“風暴”的“暴”字,分析說“日出共米”,是一個人用雙手把米捧出來放在太陽底下,合四字會為一個意思:曬。這個分析為於安瀾打開了一個全新的視野,從此他才知道每個字都有他的構造方法,由此啟發了他對文字的興趣,他後來回憶說:“範師的教導,使我走向文字音韻之路。”

不僅國文,於安瀾對英語、數學等課程,都十分用功,每學期期末考試,總是名列前茅。當時中學學制四年,他在八個學期中,七次名列年級第一,得以免去學費和講義費。同學開玩笑說:“你是不再求進步了,能保住地位就心滿意足了。”

1924年夏天,於安瀾中學畢業。這時中州大學(後改稱河南大學)已建立一年,為了吸引優秀生源,與各中學約定保送標準:四年平均成績85分之上者,可以免試上大學。按照這一約定,汲縣中學兩名學生獲得保送資格,其中之一就是於安瀾。

當時河大師資十分整壯,馮友蘭教哲學,郭紹虞教文字學,嵇文甫教諸子,董作賓是兼職的改作文老師。除在課堂上聆聽幾位大師教誨之外,於安瀾的課餘時間都泡在了圖書館。這個時候,梁啟超、胡適等人各自為學生開出了必讀書目,於安瀾找到了讀書的方向,他翻覽乾嘉學派諸老名著,圈點《說文》、《爾雅》,誦讀玩味詩歌駢文,在河大的校園裡遨遊書海。數年苦讀,為他後來的治學生涯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1926年、1927年,戰爭波及中原,學校深受影響,更因財政極度緊張,請不來教授,於安瀾因此一度休學,至1930年方修滿學分。

離開河大後,於安瀾先後在信陽省立三師、沁陽省立十三中任教,1932年暑假,他負笈北上,考入燕京大學研究院。在風景幽雅的燕園,他正式走上學術之路,一出手就是無比繁難、令眾多學者望而卻步的漢魏六朝音韻研究。

家鄉獎學金助飛學術夢想

在河大讀書期間,於安瀾曾參加開封老輩組織的衡門詩社,每月跟老先生們作詩傳觀。其間,在和南社老詩人邵次公論學時,他萌生了研究漢魏六朝音韻的想法。在燕京大學開始此課題時,劉盼遂、劉子植等先生都認為這一時期太長,作家尤多,任重道遠,讓人只能望洋興嘆,非他一人能搞出邊緣,勸他找個小點的課題來做。

古代音韻是乾嘉學派研究的重點,經顧炎武、江永、段玉裁、王念孫直至章太炎等前賢的努力,上古韻部已相當清楚。中古韻部則有《切韻》、《廣韻》在,但先秦古韻如何演變到唐韻,卻仍無人知曉。錢玄同先生曾對此深感無奈:“廿年來在各大學講述《國音沿革》一課,感到最無辦法者,即為漢魏六朝一段。此段材料之多,過於先秦遠甚,只因未經前人整理研究,故未知其與前之先秦及後之隋唐異同若何,且未知兩漢到晉宋以下當分兩期抑三期,更未知各期之部類若何。”錢玄同曾有意發憤研究這一段音韻,卻由於各種原因未能動手,後來年事漸衰,“自念此後衰朽餘生,恐不能從事於繁冗之工作於深湛之思考,此一段古音我將畢生不能明瞭矣!”

從不收“潤筆”的書法大家——世紀學人於安瀾


於先生墨跡


經老師勸告,於安瀾自然知道這項研究之繁難,也領會老師們的好意,但他正值三十出頭年紀,年方盛壯,精力充沛,不怕吃苦不怕繁難,遂決定奮力一試。他的方法是就作品摘錄韻腳,先錄詩韻,再錄賦韻,摘錄後再做歸納類聚。

這是項空前繁難的研究,必須心無旁騖,不為衣食擔憂分心。於安瀾的運氣很好,就在他的研究開始之時,河南省教育廳推出了研究生獎學金制度,在全國各地就讀的河南籍研究生,每年都可以將自己的研究成果呈報,評定等級後發給獎金。從事研究的前兩年,於安瀾分別獲得了400元、600元的研究獎金,第三年,他又獲得了燕京大學哈佛國學研究所的500元獎金。在當時,這1500元可是一大筆錢,有了這筆錢,於安瀾不但可以全身心投入研究,甚至還幫助小妹完成了天津女師的學業。

歷經三年潛心研究,當初被認為無法完成的《漢魏六朝韻譜》寫出了清稿,1936年5月,由北平中華書局印刷出版。

此書的出版,在語言學界引起了廣泛的好評。尤其一向為這段古代音韻困擾的錢玄同,給予了極高的評價,“何圖衰年,忽睹大著,此國音史上最無辦法講述之一段,先生竟竭數載之力,一一為之疏通證明……弟真歡喜讚歎,莫可名狀!”

同樣在進行此項研究的王力先生,對於先於他完成的研究成果,提出中肯意見的同時,給予了由衷的讚歎:“這是呆板的工作,同時也是難能可貴的工作。費三年時間,獨立以成此書,其毅力非常人所能及……如能再加董理,將成傳世之作。”

《漢魏六朝韻譜》一出,就成為古代音韻研究的重要著作,陳寅恪、王力等的論著,都曾多次引用這本著作。上世紀70年代,日本也影音出版該書。

這本書出版後,銷路甚好,各方評價也很高,中華書局來了興致,詢問於安瀾有無其他著作,希望繼續合作。

書局的這一問,使於安瀾另一部重要著作《畫論叢刊》得以問世。這部著作後來成為美術院校研究生必讀參考書。

從不收“潤筆”的書法大家——世紀學人於安瀾


於先生畫作


二、業餘愛好成就美術史家

引子

1962年,開封師院中文系辦公室。一封來自北京的信件,讓系主任李嘉言頗為驚訝和疑惑。

這是一封教育部的邀請函,該部要組織一個小型會議,審查浙江美院王伯敏教授編寫的《中國繪畫史》,邀請中文系於安瀾教授前往參加。

那個年代,學術探討活動極少,教育部組織的跨省研討更少,但李嘉言教授感到驚訝不是因為這些,令他疑惑的是,於安瀾是教古漢語的,美術方面的高層次研討會怎麼邀請他?找到於安瀾,他連聲問:“是不是搞錯了?”聽了於的解釋,他才恍然大悟。

原來美術史研究一直是於安瀾的“副業”,1937年,他的《畫論叢刊》在北平出版,與餘紹宋的《書畫書錄解題》、黃賓虹的《美術叢書》呈三足鼎立之勢。他與餘、黃一起,被視為美術史研究三大家。1960年,人民美術出版社再版了《畫論叢刊》,這本書被定為全國美術院校青年教師和研究生的必讀之書,並傳播海外,成為中國美術研究者案頭的必備典籍。

於安瀾是個極端低調的人,再加上被歷次運動整怕了,他對這項“副業”絕口不提,學校的同事們對他這方面的成就毫不瞭解。正如張如法教授在《於安瀾先生素描》中所說:“我敢說,知道於安瀾是藝術史家的,在(上世紀)50年代外國的要比中國的人多,在60年代京、滬、寧、浙、粵的要比河南的人多。”

業餘愛好一不小心做成了大學問,“票友”一不小心成了專家,這似乎並不多見。說來有趣,引導於安瀾走向美術史研究的,是一連串的偶然。

從不收“潤筆”的書法大家——世紀學人於安瀾

於先生畫作


一串偶然打造美術根基

美術最初的興趣,與一條家規有關。

於家的家教甚嚴,不準孩子到外面玩耍,現在看來,這條家規很不近人情,但當時卻無意中讓幼年的於安瀾愛上了美術。不能像其他孩子一樣在田野裡瘋跑,於安瀾就常在院內屏門下看堂姐繡花,堂姐很有藝術天賦,刺繡技藝極為出色,各色絲線在她手裡舞弄,一會兒就連綴成生動的線條,再連綴成蜂、蝶、花朵,栩栩如生,煞是可愛。刺繡的過程深深吸引了於安瀾,他常常安靜地一坐半天,看著一幅繡品在堂姐的手中完成。晚年時,他回憶說,“由此便在幼小的心靈中播下喜愛美術的種子”。

他的家鄉滑縣,是個人文積澱深厚的地方,前幾年,其木版年畫在搶救民間文化遺產時被發現,中國民協主席馮驥才為之讚歎不已,稱為“一個驚人發現”。

在於安瀾的時代,滑縣的鄉村藝術更是古樸、鮮活,無處不在。每逢年節,他隨家人走親訪友,被各家不同的年畫深深吸引,總是仰臉觀看,細細品味。

當時農村貨郎擔上,已有各種畫著花鳥的“洋顏色盒子”,是上海、天津的外國工廠印刷的西洋畫法,尤為逼真生動,令他痴迷不已,追著貨郎擔看。

就在這個時期,一個鄉村畫家又走進了他的生活。那是他的表哥,因家境破落,當了個畫匠,成為滑縣有名繪畫高手,在各鄉遊走賣畫,常到於家留宿,畫扇面供給扇鋪。每逢表哥畫畫,於安瀾就在他身邊看他勾描設色,學會了一些繪畫的基本常識。

有了這些根底兒,上中學後於安瀾的圖畫成績就遠超一般同學,因此深得圖畫教師仝伯高賞識。到夏季的時候,很多人來找仝伯高求畫扇子,老師忙不過來,就讓於安瀾代筆,每每讓同學們欣羨不已。仝伯高是畫惲派花鳥的,經他指點,於安瀾又學得一些技法。

在河南大學讀書期間,於安瀾又有幸得到了著名畫家陶冷月的親炙。那年陶冷月自上海北上華山寫生,路過開封時,去河大看望暨南大學舊同事林一民教授。林一民將他介紹給河大校長黃際遇,黃校長非常喜愛陶冷月的畫,極力挽留他在河大短期任教。

陶冷月原名善鏞,以畫月聞名畫壇,一外籍教授稱他為"ProfessorColdMoon"(意即冷月教授),他以後也一直以此為名。他善於表現雲月韻味,特別善於畫月色朦朧中的景物,技法特別,有獨特的藝術風貌。於安瀾等數十位河大學生選修了他的課,並在他指導下組織了畫學研究會,定期舉辦美術展覽會。由於安瀾基礎好,當時又讀大三,是高年級生,因此被推舉為研究會會長,與陶冷月接觸較多,受教也最多。

當時的大學,沒有編制、檔案、房子等限制,教師在全國範圍流動,學校常有些意想不到的教授前來任教,學生因此受益。就於安瀾而言更是如此,他在音韻學和美術上的成就,都與此有關。畢業不久他偶然因事返校,至交好友、滑縣老鄉尹達告訴他,新來一個邵次公教授,詩詞名家,學識淵博,應前去拜謁。於是他當晚飯後即帶著詩詞作品前去請教,邵次公看了他的作品,鼓勵備至,並縱談當時名家。於安瀾又談到想去北京報考研究生,但研究題目尚在考慮中。邵教授當即提出,漢魏六朝時期韻書散佚,應行補之。得此點撥,於安瀾才確定了自己的研究方向,此後以《漢魏六朝韻譜》揚名立萬。而陶冷月的到來,則使他在美術上大為受益,為日後的美術創作和研究增益了根基。

中華書侷促成《畫論叢刊》

於安瀾對中國美術史的尋跡和研究,也有一些偶然的因素。弱冠結婚後,他常到岳父家拜賀,岳父家中堂懸掛的山水四屏軸風格獨特,極具水準,令他流連讚歎,痴痴觀賞。此後每逢寒暑假返鄉,他都會借來臨摹學習。岳父見他如此酷愛此畫,乾脆送給了他,令他大喜過望。

於安瀾自臨摹此畫入手,不斷揣摩古人作畫理論和技法,技藝不斷精進。因喜歡這畫,他對畫的作者也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那位畫家叫姜筠,其人其事於安瀾本毫無所知,但他生性好刨根問底,曾給北大教授寫信詢問,也曾拜訪名畫家請教,更翻閱美術書籍和野史筆記,終於弄清了這位畫家的生平事蹟、繪畫作品及風格特色。而從這位畫家入手後,他對中國繪畫理論發展史又產生了濃郁的興趣,開始系統蒐集、梳理中國美術史料,並研究中國美術發展的規律,積累了大量的資料,而他的古文字根底、他的繪畫實踐,使他從事這項工作得心應手、遊刃有餘。

1936年,他的《漢魏六朝韻譜》由中華書局出版,學術界評價很高,書的銷量也很好,中華書局不由對這位學術新人大感興趣,詢問他還有何著作,希望仍與他合作。於安瀾就將多年來收羅的論畫著作數十種目錄開給中華書局,提出可按時代排列編為叢書,選擇較早版本互相校勘,加以徵引有關資料,並蒐集作者事略和校勘記,編一種既專且精的論畫叢書。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正是國學潮迴歸之時,美術界對古代繪畫理論也大感興趣,中華書局看到了於安瀾的設想的價值,於是雙方重訂出版之約。經幾個月精心編撰,《畫論叢刊》書稿成,1937年5月該書出版。齊白石、蕭謙中為之題簽,史學家兼國畫泰斗餘紹宋,畫學權威、中華書局編輯鄭昶為之作序。餘紹宋在《序》中做出了高度評價:“茲編所輯雖廣,而抉擇矜慎,實為從來叢刊所未有。得此一編,於古今畫學源流與其要旨粲備無遺,洵可為後學之津逮矣。”

《畫論叢刊》選入了自宗炳的《畫山水敘》至蔣驥的《傳神秘要》共五十餘篇,扼要地集中了中國繪畫理論的精髓,各篇作者雖有時代、風格、文理重點的不同,但在諸多方面一脈相承,而各有獨到之處。如在山水畫方面,關於四時景色特徵、季節與色彩之關係的論述,可看出古人思考之深邃、寫生觀察之精微。“中國繪畫傳統豐厚而深奧,須要有心志者去挖掘,怎樣繼承與弘揚,也可以在諸代畫論中找到答案,即要擺正師人、師跡、師造化的關係,才能在實踐中有所發現,有所創造。”這是廣州美院院長郭紹綱教授閱讀《畫論叢刊》時的感悟。

從不收“潤筆”的書法大家——世紀學人於安瀾


廣州美院郭紹綱教授為於安瀾百年誕辰的題字


郭紹綱認為,自己得到《畫論叢刊》,是人生一大幸事。1960年夏,郭紹綱從俄羅斯留學回國,在北京停留,行將到四川結婚。而此時於安瀾的《畫論叢刊》剛剛由人民美術出版社重新出版,在北京工作的一對老同學就買了這套書,作為結婚禮物送給了他。翻閱書目,郭紹綱發現這是一項關於中國畫學縱橫全面而系統的研究成果,頓時愛不釋手。從那時起,這套書就成為他經常翻閱、學習的書籍,“四十多年來,還沒有一本書像《畫論叢刊》那樣使我愛不釋手。”

1981年深秋,郭紹綱應河大美術系之邀到開封講學,並舉辦個人作品觀摩展,始於心儀二十多年的於安瀾相識。其時於安瀾已八十高齡,仍熱情出席講座、參觀畫展,並設家宴請郭紹綱相聚,兩人遂結為忘年之交。

“師翁畫論編,習久悟翻然。

本末易顛倒,形神難備兼。

講學數日客,領教一席間。

厚待勉新輩,念深唔藹顏。”

這是郭紹綱返回廣州後,向於安瀾表達謝意並祝賀新年的詩作。隨後郭紹綱還不顧工作繁忙,利用節日為於安瀾創作了一幅肖像畫託人送到開封。於安瀾則先後將自己八十高齡後出版的《畫品叢書》、《畫史叢書》寄給郭紹綱。

1995年春,郭紹綱應邀到山東講學,還專程拐到開封,前去探望於安瀾。其時,於安瀾已94歲高齡,仍與郭紹綱談笑風生,互贈畫作,其樂融融。

三、從不收"潤筆"的書法大家

從不收“潤筆”的書法大家——世紀學人於安瀾


於先生書法作品


引子

河南大學老校區西南,一條叫文華北街的小路安靜悠然,張如法、徐明霞的家,就在小街旁河大教工宿舍樓的五樓。一進家門,張教授夫婦熱情、溫雅的笑容,就讓人如處春風之中。張家裡的陳設十分簡樸,但知情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對聰慧善良的人,這是一個浪漫溫馨的家。

張教授夫婦都是上海人,已在河南生活了50年,去年八月,他們的婚姻已成“金婚”。他們相識於華東師大,那一刻,徐明霞拿著一疊稿子站在黑板報前,“短袖襯衣藍色短裙,兩條長辮子,年輕清純得像中學生”。

不久,他們相知、相愛了。那年,張如法大四,徐明霞大一。

當時華東師大是全國三大重點師範院校,每年集中支援中西部一個省份,1958年是去新疆,張如法畢業的1959年,是號召到河南去,這位理想主義者早就在期待這樣的機會,他毫不猶豫,當即報了名。

對於張如法的選擇,徐明霞“沒有二話”,這讓張如法十分感動:“我想終身就與這個女孩為伴吧,難得的溫柔清純又大方,不計較一切,只有‘愛情’兩字。”

三年後,華東師大特意要了一個河南指標,徐明霞告別上海,被分到開封鐵中工作。兩個人在開封安了家,雖然生活艱苦,卻因愛情顯得不同,“家不富,人很累,但是很有幸福感”。

後來,一個偶然的契機,讓夫妻倆和於安瀾熟識起來。鐵中一位老師的父親在加拿大,想尋找書法家靳志的後人,那位老師就請徐明霞、張如法幫著詢問。靳志是河南最後一個進士,後來成為見過斯大林的外交官,不過當時張如法對此人一無所知,天性熱情的他便去拜訪於安瀾先生,請他提供線索。這下問對了人,於安瀾與靳志是多年的老友,他詳細介紹了靳志的情況,並將靳志為其書寫的四條屏送給張如法“研究研究”。

經過這次交往,張如法夫婦和於安瀾熟悉起來。儘管相差30多歲,但他們有太多相似之處:純樸、善良、勤勉、嚴謹,一旦熟識,很容易結為親密的朋友。此後張如法常去於家,他喜歡攝影,於安瀾晚年的照片,大都是他拍攝的。安瀾先生的高行懿德、逸聞趣事,如法先生最為了解。坐在張家簡樸的書房裡,聽如法先生和夫人娓娓道來,一個勤奮、純樸、為天地惜物的於安瀾,在我們心中逐漸清晰起來。

一生勤儉為天地惜物

於安瀾教授學識淵博、著述宏富,但他一點也不像教授,在開封街頭,常被人當成燒鍋爐或看大門的老頭兒。

這並不是因為他不修邊幅,相反,他總是穿得乾淨整齊,即使大夏天也不信“天熱無君子”之說。被誤認是因為他常年布鞋舊衣,十分樸素。“於先生有著河南人淳樸的本質。”張如法教授說,“他一生謙虛謹慎、艱苦樸素。”

於安瀾的這種生活習慣,原本是為生活所迫。

抗戰爆發後,於安瀾沒能及時撤離北平,在那裡困頓了兩年,得知平漢路火車通至衛輝,才得以乘車迴歸故鄉。他的家鄉離縣城八九十里,已成游擊隊活動區域,局勢基本穩定,他就在家鄉隱居起來,以教讀子女打發歲月。這位剛剛嶄露頭角的年輕學者,因戰爭脫離了學術環境,實在是人生一大憾事。

1946年,河大回歸開封,於安瀾應邀回母校任教。但不久內戰爆發,物價高漲,人心惶惶,後來他又隨河大南遷蘇州。新中國成立後,他先後到武昌教育學院、新鄉平原師範學院任教,1955年院系調整時,他再次回到母校河南大學任教,隨後在歷次運動中遭受衝擊。直到改革開放後,生活才安定下來,學術研究才得以正常進行。即便如此,1937年之後,於安瀾也沒有放棄學術事業,他筆耕不輟,寫出了《說文分類簡編》、《古書文字累輯》、《詩學輯要》、《畫史叢書》等著作。

從不收“潤筆”的書法大家——世紀學人於安瀾


安瀾先生墨跡


這段歲月是極其艱難的。在家鄉隱居期間,他不善經營,只是守著分家後的100多畝田地過活,那六七年,天災人禍不斷,家裡常常吃紅薯葉度日。內戰之時,生計也是艱難。新中國成立後,他的收入比較穩定,但先後有子女在政治運動中受到迫害,三代八九口人都要靠他的工資生活。為生活所迫,他不得不儉,長此以往,便成了習慣,一生不抽菸,不喝酒,不講吃,不講穿。老人生性樂觀風趣,喜歡旅遊,卻常常無錢外出,就把珍藏的各地風景名勝畫片裝訂成冊,北京故宮、杭州西湖、蘇州園林、桂林山水等盡收其中,自謂“臥遊五嶽,坐擁百城”。

到了晚年,生活不再窘迫,他仍十分節儉,只愛粗茶淡飯,家人給他買了好吃的,他會切碎了分給大家,自己只略略品嚐,知其味而已,決不縱口腹之慾。有個頭疼腦熱,只買上幾服湯藥治療。1993年,他高燒不退,懷疑是肺癌,家人帶他去一家部隊醫院治療。到了醫院,他看到給他安排的是單間病房,說什麼也不住院了,經醫院院長勸說,才勉強住了院。但隨後的幾天,他仍十分不安:“這樣住下去,要花學校多少錢!”在他的堅持下,家人只好辦了出院手續,回家用湯藥治療。於安瀾的心情倒放鬆下來,病情奇蹟般地好轉了。

“他是為天地惜物。”於先生的兒子於蘊山感慨說。

生活如此節儉的老人,卻有著難得的另一面,他對金錢看得很淡。在晚年,他書名很盛,前來求字的不計其數,有達官名流,也有工人農民,不論親疏,他有求必應,從不拒絕,並且從來不收“潤筆”。那時候,書畫的價格已經越來越高,但他卻渾然不覺,從不起念。

有人喜歡你的字,應該寫給人家

於安瀾一生堅持用毛筆書寫,長年不離文房四寶,平生以蠅頭小楷賦詩作文、著書立說,這使他的書法功力異常深厚。河大藝術學院教授賈濤介紹說,於先生研習書法,只是把它作為修身養性的一種方式,治學之餘的一種調劑,從來沒有想過出名成家。正鑑於此,他的書法創作才多了一些靜氣、平和,愈發顯得高雅雋永,古樸渾成。

他擅長多種書體,尤以小篆為精,這得益於他深厚的文字學功夫。“於先生的篆書屬於規整端嚴一路,對稱工細,藏頭護尾,一絲不苟。結體稍呈長方而不過分誇張,寧謹勿放,顯得清雅理性,書卷味重。正好與他一生的處世態度相吻合。”賈濤說。

“文化大革命”後期,政治鬥爭有所鬆動,開封市的書法愛好者交流多了起來。應書法界老友牛光甫之約,於安瀾與武慕姚、陳玉璋等人一起,在先於全國成立的“開封市書法研究會”授課,他們不取一分錢課時費,完全盡義務。因上課的人都是業餘愛好者,只能晚上授課,從於安瀾家到相國寺(當時為文化館),要走20多分鐘。街上路燈昏暗,有些小街道還是坎坷不平的土路,年過古稀的於安瀾就讓外孫劉仲敏陪著,深一腳、淺一腳地前去。

從不收“潤筆”的書法大家——世紀學人於安瀾


因於安瀾和書法界同仁的通力合作,開封書法在20世紀80年代蓬勃發展,培養了一大批卓有成就的書法家,他們至今還活躍在中國書壇。

於安瀾的畫作極好,張如法教授曾見過他在黃山寫生之後創作的一幅人字瀑圖,以精工細密之筆畫出磅礴闊達之意,十分精彩動人。八十歲後,因自感年邁,他擱下了畫筆,但一直堅持創作書法,90多歲握筆之手仍不抖不顫。他的字和篆刻都風格獨具,雖然從不張揚,也從不以書法家自居,但仍深得各界和同行的承認和愛戴,仍有著名書法家從北京驅車到開封,專程上門求字,而找他求字的書法愛好者更是為數眾多。於安瀾仍不收潤筆,禮物也很少收,他以傳統文人所好、又不太值錢為界限,貴重點的禮物堅決拒絕。

在本系列報道開始刊登後,原鄭州晚報總編、鄭州市政協副主席王力建打來電話,提供了一些他所知道的細節。曾有一位南方青年書法愛好者來信,言辭懇切地要“請”他一張墨寶,同時寄來一對著名的蘇繡枕頭套。於安瀾當即從郵局退回了這個禮物,同時在包裹布上寫下“條幅寫好後立即寄出”的附言。

於安瀾對書法創作極其嚴謹。張如法教授曾請他為人在一個冊頁的封面上寫幾個小字,本想讓於先生立即動筆,他拿去應付了事。誰知於先生竟說:“你不要讓我當場獻醜,給我三四天時間。”事後張如法得知,他一遍遍試寫,費了五天工夫,認為對得起人了,才正式寫在那冊頁的窄條題簽處。張如法回憶說:“這事讓我感動不已:我們這代人和下一代人,已少有這種認真精神了。而認真,是成功的必備條件,是對人、對社會有責任感的一種表現。”

因為有求必應,於安瀾常常積下大量“字債”,每年春節前,他都會推掉所有事務,專心在家償還一年攢下的“字債”。這就是於安瀾,生活極其儉樸,卻常常花費數天時間,不要一分錢,為素不相識的人寫下長達百言的書法作品。

於安瀾生前,張如法曾和他探討過“潤筆”的問題,於先生的解釋是,自己是個文人,會寫幾個字,人家想要,就應該寫給人家。

鄭大退休教授、於安瀾曾經的學生祝仲銓先生髮表達對自己老師由衷的敬意:“不管外界怎麼對他,他只是默默地坐著冷板凳,著自己的書、刻自己的印、寫自己的字、畫自己的畫兒,默默地為社會創造著精神財富。這種現代社會極度缺失的大家、大師被許許多多濫竽充數的‘文化垃圾’‘屏蔽’了。也許,這就是造成當今‘出書空前多,買書空前難、教授空前多,大師空前缺’這一奇特文化現象的一個原因。”

想借魯樞元教授回憶河大老教授們的一段話,作為本系列的結語:“‘落日孤舟去,青山萬里看。’每觀今日之學術界,常有‘落日孤舟’之嘆,好在青山依舊在,那就是前輩學者的文字與精神,仍指引我們在學術的層峰疊巒間持續地尋覓與探求。”

從不收“潤筆”的書法大家——世紀學人於安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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