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安史之亂中的顏真卿

四年前,顏真卿曾因前宰相宋璟的兒子被貶謫一事提出不同意見,得罪過楊國忠。唐天寶十二年(公元753年)六月,楊國忠藉口政府要加強地方管理,需要十多個優秀的京官外放,以充實地方政府的力量,看準機會,把剛從殿中侍御史遷武部(即兵部)員外郎的顏真卿排擠出京,去充任平原(今山東省平原縣東北)太守,開始了顏真卿一生中重要的轉折。

漢代,甚至漢以前,中原地區漢族與北方少數民族之間就連年作戰,爭奪邊境的土地和財產。到了唐代,由於唐帝國國力強盛,疆域廣大,北方突厥人、契丹人對唐稱臣,不少地區屬唐政府管轄。為了更好地統治這些地區的人民,唐政府又常常用突厥、契丹人做這些地方的長官,統領軍隊。在這些少數民族將領中,遼寧朝陽人安祿山因為軍功,也因為通六種番語,為人狡黠,善於察言觀色,揣摩人情而深得唐玄宗的寵幸。先後升任平盧節度使(治所在遼寧朝陽)、范陽節度使(治所在北

京)、河東節度使(治所在太原),掌握了這三個地方的軍政大權。

唐玄宗早年雖然是個勵精圖治的有為君主,但到晚年已日趨昏聵。既無先見之明,更無識人之鑑。甚至安祿山出入內宮,與楊貴妃及韓國夫人、虢國夫人、秦國夫人異乎尋常地親熱,有時當著唐玄宗的面,隨意放肆地與貴妃開玩笑,用語言進行挑逗,唐玄宗不僅不怪罪,反而詔令楊貴妃的三個姐姐與安祿山結為兄弟。讓安祿山感到有機可乘。

在李林甫的慫恿下,安祿山的權勢一天天增大,與楊國忠的矛盾鬥爭最終導致激化,加上玄宗昏聵終日,朝綱紊亂不治,中央兵備空虛,遂使安祿山逐步產生反叛唐室,竊取國家大權的野心。對安祿山反叛唐室的篡權野心,太子李亨早有覺察。安祿山每次朝見玄宗,太子李亨總不離左右,冷靜地在一旁觀察。安祿山一舉一動中的異常、一笑一顰中的邪惡,沒有一點逃過他的眼睛。安祿山離開宮廷,太子就向父親唐玄宗指出安祿山圖謀不軌之處,可唐玄宗總是置若罔聞,對安祿山深信不疑。

有一次,唐玄宗詔令安祿山與太子及諸王一起騎馬擊球比賽,太子李亨想乘擊球時暗中用球杆敲死安祿山,以免除後患,可這一舉動被唐玄宗制止了,這使太子一時也無法下手。

安祿山是個極機敏,極會察言觀色的人,太子欲置他於死地的態度使他警覺,並促使他的叛亂工作加緊進行。

他開始收養勇猛善戰的同羅、奚、契丹“曳落河”(胡語:壯士)八千人,又蓄親信家奴百餘人作為親軍,畜養精壯的戰馬幾萬匹,將自己所管轄範圍中險要處守備的漢將換成番將,並大量私制各種紫袍、緋袍和魚袋等物,準備謀反時給有功的人授以官職。

出於試探,也想提前動手,這一年,安祿山向唐玄宗獻馬。他挑選了三千多匹駿馬,每匹馬配備二個士兵,另擇二十四員番將護送,上表請求唐玄宗下詔,命沿途州府開城放行,一路供應軍糧馬草。安祿山名義上獻馬,實際上,每匹馬配二名士兵就是六千精銳部隊,另配二十四員番將,這將是一個非常完整的軍事編制。有可能,便乘機攻城奪地,直下長安。此事雖經楊國忠等人極力阻止而作罷,但是,火星就在一大堆乾柴下面,一場空前的劫難將不可避免。

顏真卿一到平原,就覺得當地空氣緊張,形勢異常,不比京城中昇平景象。平原離范陽不遠,安祿山在范陽的一舉一動,顏真卿在平原看得一清二楚。

顏真卿立即將平原以北面,直至范陽的緊張形勢報告唐玄宗,可唐玄宗置若罔聞,無暇顧及,每天耽樂於深宮。而附近不少州郡的官吏都還矇在鼓裡,毫無覺察。

顏真卿是個清醒者,但此事又不足為他人道。在兩難之中,未雨綢繆也許是個萬全之策。於是,他在郡內四處巡視,召集民工,假託城牆受風雨侵蝕,快要崩塌,暗中把原來低矮破舊的城牆拆去,重新造得又高又厚;假託護城河河水被泥沙阻塞,影響行船和居民用水,暗中把原來又窄又淺的河道挖深加寬;又親自了解武庫中兵器甲仗情況,暗中成立作坊,日夜趕製戈、矛、刀、劍和各種又薄又韌、強弩也射不穿的鐵

甲,招摹各縣武舉人和獵人射手,整編軍隊,加緊操練,不過幾個月,平原郡的面貌已煥然一新,防衛力和戰鬥力都大大增強了。

幾個月來,為了麻痺和迷惑敵人,顏真卿暗中積蓄力量,白天卻佯裝成不問政事的樣子,常與諸文土乘著小船,載酒而遊,唱和賦詩,詩不成罰酒,酒醉後就橫七豎八地仰臥在舟中。高興時便揮筆作書,或題壁,或贈人。凡是靠近平原郡的山水勝蹟,差不多都留下了顏真卿的腳印和墨跡,從此,平原郡太守善書善遊的名聲傳遍了左右鄰近諸郡。

早有幾個探子得著消息,直奔范陽報告安祿山去了。

卻說安祿山在范陽招兵買馬,私制緋袍、魚袋準備反叛,自以為天機未洩,加上準備順手,唐玄宗仍對自己深信不疑,便更加驕恣。探子接連把顏真卿修城鑿池,飲酒作書的事一一報告安祿山,要安祿山對顏真卿加以防範。安祿山聽罷也不言語,只是仰著脖子粗魯地大笑不止,盤盤黃鬚虯在抖動,犀利的目光,猶如一隻閃閃的碧眼鶻。

史思明也笑道:“河北二十四郡實為大王嘴裡的肥肉,早晚是俺囊中之物;小小平原,不過彈丸之地,力單勢孤,諒他顏真卿不敢!”

安祿山用手拍拍腰中的刀環說:“顏真卿善書,書體倒也威武雄壯,但畢竟是個‘書生’。要說談詩論文,鋪毫作書,敝人算是一竅不通;若論行軍打仗,馬背捉生,那還得靠我們這些武人才行!”說罷,睨了史思明一眼又笑。

一個謀士上前奏道:“臣聞顏真卿立朝剛正不阿,為人智勇兼備,目前舉動又很可疑,將軍欲圖大事,對此人不可小覷。”

安祿山有些不高興,謀士的說法把顏真卿誇大了,他從來不把顏真卿放在眼裡,因此顯得不耐煩地說:“足下不必多疑,顏真卿不過一介書生,書生不足為慮耳!”

但安祿山畢竟狡詐,事後一想,謀士也有道理,嘴上不更正,但還是選派自己心腹御史平冽和李史魚等一行人到平原去察看動靜,試探虛實,以防不測。

平冽、李史魚一行剛入平原境內,顏真卿早得到消息,親自出城“迎接”。說是“迎接”,其實是監視,不讓他們到處亂走,亂說亂動。

平冽、李史魚一行人被顏真卿迎入平原官署,顏真卿親熱地拉著他們的手直入大堂。

賓主剛剛坐定,顏真卿便先發制人地問道:

“諸位貴客光臨敝郡,不知從何而來?”

“從范陽。”滿臉絡腮鬍子的平冽搶先答道。

“哦?”顏真卿故作驚訝地說:

“諸位從范陽來,安節度使必然有所吩咐,若有吩咐,請直言無妨,下官一定盡力而為。”

“沒,沒什麼吩咐,我,我們是路過,聽說顏兄在此,特地前來拜訪……嘿嘿,前來拜訪。”平冽嘴拙,捋捋鬍子胡亂編造了幾句。

瘦長臉的李史魚對平冽擠擠眼睛,同時搶過話頭說:

“不瞞顏大人,我們早就聽說貴郡山水名勝甚多,顏大人詩酒遊興也已久仰,這次慕名前來,完全是為了玩山游水,寄情林泉丘壑之間,別無他意。”

顏真卿聽罷,“嘿嘿”笑了兩聲,將計就計地說道:“諸位過獎了,區區平原,郡小地窄,實無可觀之處,既然諸位光臨,有心賞玩,下官對郡內景物倒還熟悉,願為諸御史引路如何?”

“不必,不必,我們就在城內隨意走走。”幾個傢伙臉堆假笑,連連搖手。他們原想借遊玩之名四處窺察刺探軍情,可以回范陽向安祿山報告。

顏真卿早識破這一招,他故意把臉一沉,做出很生氣的樣子說:“怎麼能讓你們‘隨便走走’呢?”接著看了他們一眼,用略帶責備的語調說:“諸位御史遠道而來,下官已不勝榮幸,貴客有心賞玩郡內林泉勝境,我理當盡地主之誼,殷勤接待才是,讓你們隨便走走,豈不讓下官失禮,貽我怠慢之罪,見笑於天下之人!”

平冽、李史魚嘴唇“嚅嚅”地動了一動,想說什麼,又沒敢說出口。

顏真卿以不容置辯的口氣對他們說:“諸位不必心急,既來之,則安之。遊玩之事,一切聽下官調度,省得諸位煩心,在平原之日,若有食之不美,遊之不樂,意之不盡,請眾御史共治真卿疏怠之罪。”

“為諸位御史接風!”顏真卿一聲吆喝。

酒菜是早已準備好的,只等顏真卿一聲令下,侍者便往來穿梭,大碗、小碟,便紛至沓來……眾御史連辭謝的機會也沒有。

在宴席上,在舉杯動箸之間,雖也說些“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悅乎”,和“主聽客便”、“主雅客來勤”之類的話,但平冽、李史魚等人的心情一直鬱郁不歡。眼見顏真卿口氣那麼堅決,暫時不便違拗,又見他果真熱情,一時也猜不透他的用意,刺探平原守備的事只能見機行事,過幾

天再說。幾個傢伙各懷鬼胎,雖面色陰沉,心情抑鬱,卻又不得不強裝笑顏。

顏真卿把一切都看在眼裡,卻又不動聲色。

第二天,仍然是宴,是酒。顏真卿以召集文土會飲的名義,將平冽等人列為上賓,頻頻勸酒,平冽本是個貪杯的人,三杯下肚,早已醉醺醺地東倒西歪,忘了身負的軍機大事。李史魚雖然奸詐,幾次推辭不飲,見此也只能徒喚奈何。從此,每日大宴、小宴,遊東玩西,弄得他們暈頭轉向,酒氣噴人。別說察看城內武器和兵備的情況,就是想繞城牆走一圈也無分身之術。

這一天,顏真卿陪他們遊“東方朔祠廟”。

東方朔是漢代著名的文學家,善於辭賦,性格詼諧滑稽,因是平原厭次人,死後也就葬在平原,後人為了紀念他,在平原安德縣東北二十二里處建立祠廟,供奉香火,後來也就成了郡內著名的遊覽勝地。顏真卿來平原做太守時,曾去過二次。

遠看,祠廟隱藏在一片茂密的林木之中,近了才看清聳出林表的飛簷。正是深秋季節,爛漫的秋花,經霜而絳紅駁雜的樹葉,黃黃的院牆,在秋陽的閃射下,顯得格外分明耀眼。

顏真卿一行人在廟門前下馬。並把馬系在階前的柏樹上。

一個老人正在階前打掃落葉,見太守到來,上前揖拜,然後進廟通報。道人出來迎接。

顏真卿、平冽、李史魚等人齊入觀內,在香茗的嫋嫋清芬中,聽老道講述祠內的名勝古蹟。

據說東方朔後來成了仙,這裡留下不少有關他成仙的故事,老道還說:“祠後尚有東方朔當年種的幾株老梅,形狀古醜怪異,盤屈生姿,酷似身披鱗甲的虯龍,作昂首飛天之勢,傳說在一個漆黑的雷雨之夜,雷電交加,狂風搖撼,天上神龍在雲端顯現相召,老梅成精,有三株終於化虯龍飛去。第二天看,天已放晴,全無蹤跡;看古梅,原來六株已折斷三株,剩下三株。”長老繼續說:“每逢臘月,這三株古梅照樣著花,清香撲鼻,可惜顏大人與眾賓客來得不是時候。”

用罷茶,老道帶領顏真卿等人遊覽。

平冽、李史魚像怕被人當尾巴扔掉似的緊跟顏真卿,一步也不離開。

大殿中央,有一尊穿朝服,戴烏紗,紅面長鬚的長者塑像,左右塑著捧書卷的侍從。老道指著紅面長鬚的塑像說:“這就是東方朔先生聖像。”

顏真卿拉著平冽、李史魚等人觀賞,興致極高。

顏真卿一面觀賞,一面思考對策,下一步該怎麼對付這些傢伙。他遊東方朔祠廟是假,想迷惑安祿山是真。

平冽、李史魚等明明對塑像不感興趣,但也裝模作樣地讚歎一番,醉翁之意不在酒,既然平原城中的武庫兵備情況一無所知,但若能摸清顏真卿遊玩的用意,是對安祿山懷有戒心,已作抗擊準備,還是果為安祿山言中,是一個不足為慮的“書生”,也可以回范陽對安祿山作個交代。因此,他們遊東方朔祠廟是假,察看顏真卿的神色舉動是真。一時氣氛很緊張。

道人建議去看古梅。

古梅果如所言,奇崛瘦勁,蟠曲生姿,既饒古趣,又生意盎然,眼下正是落葉飄墜季節,鐵枝橫斜,清香在骨。眾人讚歎了一番。

殿側有一塊高大的石碑,石碑上刻著“東方朔畫贊”幾個篆字。可惜年代久遠,上面長滿了茸茸青苔,一些碑文和碑陰記因風雨侵蝕,已模糊得看不清了。

顏真卿忽然停下步來,頗有興味地誦讀碑文,平冽、李史魚也跟著停下步來,一面斷斷續續地辨認誦讀,一面從不同的角度用眼角睨著顏真卿。

顏真卿對他們所懷的鬼胎瞭如指掌,知道他們睨著自己,仍然懷疑警惕,便心生一計,轉臉對平冽、李史魚說道:

“諸位御史,依下官之見,這座古祠確是個幽靜的所在,只是記載勝蹟的碑文斑駁不清,難以辨認,有傷遊人雅興。不如重新取石刻碑,將我們今天的遊覽之事刻諸石上,或能傳之千古,流芳百世,不知諸位意下如何?”

顏真卿一是想更好地迷惑敵人,二想把這場暗中的鬥爭刻在石碑上,讓後人知道這次鬥爭的情況和自己一片耿耿心跡。

平冽、李史魚等人哪裡知道顏真卿的這層用心,一聽將自己的姓名勒石刻碑,嘴上說“不敢,不敢”,心裡卻暗自高興。

恰巧祠裡有一塊寬六尺,高一丈五尺的大青石,道人領顏真卿看罷,人人拍手稱好。

當下,顏真卿一面命人去取筆硯,一面打起碑文腹稿。準備揮毫作書,平冽、李史魚見此情景,一個個呲著牙齒笑著,捋起袖子,搶著倒水磨墨,李史魚還與顏真卿一起斟酌碑文字句,進行潤色和推敲。

不一會,墨磨濃了。顏真卿當場揮毫作書,眾人屏息聚集在周圍觀看著,讚歎著,平冽、李史魚更帶著得意的神情。一時間,剛才還瀰漫的緊張氣氛及幾天來的壓抑之情頓時煙消雲散。

眾人舉目看時,只見每字巴掌大小,氣勢剛健,筆意雄壯,如項羽披甲,樊噲排突,硬弓欲張,鐵柱特立,大有不可侵犯之色,體現了顏真卿昂然不屈的性格和不畏強暴的精神。

這就是顏真卿早期的書法代表作品──風格清雄遒麗的《東方朔畫贊》碑。

平冽、李史魚見顏真卿那副認真的書呆子氣,又見碑上自己的名字,不由咧著嘴“嘿嘿”地奸笑了幾聲;顏真卿看見,跟著仰起頭“哈哈”一笑。

平冽、李史魚笑的是:安節度使估計不錯,顏真卿果真是個迂腐書生,書生不足為慮。

顏真卿笑的是:安祿山自作聰明,實則愚蠢;不義自斃,必遭覆滅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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