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的一次迷路

張愛玲說:“地球之所以是圓的,是因為上帝想讓那些走失或者迷路的人,能夠重新相遇。”在人生的旅途中,陳忠實有過一次迷路的經歷,當他“重遇”時,一個地名:陝北神木,讓他刻骨銘心。

他以《白鹿原》名世,而且正趕上第四屆“茅獎”評選。評委會慧眼識珠,覺得這部作品是繞不過去的,提議以修訂本來參評。他遵照“意見”,將小說中的一個關鍵人物朱先生對待國共的情感作了修改,還刪了些沒有被讀者正視的性敘事。

落筆不多久,陝西青年作家作品研討會在延安召開。陳忠實是省作協的掌門人,他心懷“驚喜”平靜地前往。會議一結束,他又率大隊人馬趕赴榆林採風。有誰能想到,他和省作協副書記趙熙、省作協副主席王蓬同乘的小車迷路了。

迷路的原因,竟是因為趙熙。那是二十年前的酷夏,趙熙在車上講述團省委書記韓志剛搏擊官場的故事,引得陳忠實開懷大笑,說這個吸引人,弄個演義,看點多,人人喜歡,肯定有市場,還能獲個獎,而趙熙說不便創作,當事人都健在,擔心人家對號入座,只能閒聊一番。

那時手機是不普及的,他們之中沒一個拿的。那時的路標也不像現在這麼規範,加之天色向晚,他們沒有跟住領路的中巴車,又不會抄近路,只好穿過神木縣城,一路向北到了大柳塔鎮。當時是晚上的十點多鐘,還未吃晚飯的他們很為飢餓了,就只能在不遠處的小賣部買了一小袋麻花。坐在交警臺上,夜色愈來愈濃了,可行人愈來愈少了,他們頂著燥熱,在蟬鳴聲中 “貪婪”地進餐。

這時的陳忠實,話語變得最少,進而陷入沉默中,他想到十多年前,由省作協副主席路遙倡導召開的全省長篇小說創作促進會,就在這個毛烏素沙漠,就在離這不遠的一個地方舉行,想到了同行的賈平凹、白描、鄒志安、京夫、子頁他們,宛若眼前那樣真切、鮮活和難忘。抽著巴山雪茄的陳忠實,彈落焦黑的菸灰,抬起頭來,眼神頓時凝定了,抿了抿嘴唇,一個意念產生了,他要表達自己多年獨到的思慮和深刻的體悟,奮筆疾書,就是後來響亮推出的《原下的日子》《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創作手記》等作品。

煤炭格外鍾情神木,熾熱的程度全國盡知。而這些大大小小的煤礦,大都在大柳塔這個快速崛起的小鎮上“相會”,但當時的一些條件還是不盡人意的,要在夜深找個電話廳,也是比較困難的事情。在街上營業的數量也不是很多,再者就是提早關門鑽入“夢鄉”了。

當時的小余,自感沒有盡到司機的職責,一路小跑,就去找電話廳了。留在交警臺上的他們是瞭了又瞭,心急火燎中,終於等來了小余,他喘著氣說:“陳主席,放心吧,我聯繫上咱們的領隊了!”他們如釋重負,都長出了一口氣。小說家趙熙急迫地說:“嗨!那咱趕緊走吧!”他們都站起來了,正準備邁步,小余慌忙說:“再坐一會兒,咱們可找不上,人生地不熟哇!”看見大家有點失落的樣子,小余迅速伸出雙手,舉在空中,作半圓狀,緊張中有點結巴:“咱們再忍耐一下,我說了這個臺子,人家神木接待方來找咱們呀!”

陳忠實走下交警臺,藉著微弱的燈光,站在東南角上聊天,過了十幾分鍾,一輛小車停靠在他們身邊,是來接他們的。入住條件簡陋的礦務招待所,同行的人大都入睡了,小余嘆著氣:“哎喲!總算回到‘大隊人馬’的身邊!”陳忠實饒有情趣地說:“我總算沒有脫離群眾……”吃過簡單的晚餐後,他在這裡度過難忘的一夜。

一覺醒來,太陽笑盈盈的,天空藍得像水洗過的,陳忠實愉悅多了,精神抖擻,因為他久居的古城西安,是很難有這麼好天氣的。他們參觀了大柳塔露天煤礦,北上內蒙古伊金霍洛旗,抵達成吉思汗陵,才看見正在修建著,沙塵飛揚。他們“巡察”的興趣受挫,話題也變得不多了,目光都投向全國最大的沙漠淡水湖——神木紅鹼淖。

“奔赴”紅鹼淖,大家的心裡多了一種昂奮,一種甜潤。對於常不願“遠行”的陳忠實,感覺就是他心中的大海,彷彿他多年期許的人生波瀾壯闊的境界就在眼前,激流就從腳下湧動不止,內心久存的鬱結,一下就消失殆盡了。

陳忠實和評論家李星非常要好,倆人嬉笑著下水,是同行人中最早的“弄潮兒”。多少年後,陳忠實銘記著紅鹼淖,銘記著紅鹼淖的鯉魚米飯,銘記著《白鹿原》創作手記,銘記著離開神木不多久,他就登上中國文學的最高殿堂,特別銘記著神木之旅凝就著他生命的神秘和精神的神聖。

神木這個地方,裝入大名人陳忠實的心裡。返回西安,他將王蓬拍的那張紅鹼淖照片,放的大大的,鑲了個框子,立靠在白鹿原西蔣村祖居的書櫃頂上。那些年,老家仍是他創作的“主陣地”。文學嗅覺就是神木人尋找他的媒介。緣於文學這種醉人的味道,我有幸和陳忠實一次次重逢,他曾撰文評論我作品,為《神木報》文化副刊題名。明武宗皇帝朱厚照巡幸神木,看到狀若駝峰的二郎山,喜賜美名“筆架山”。很有歷史感的神木,經陳忠實揮毫,提高了神木的文化血統,激活了神木的精神鏡像。

前年暮春,陳忠實的女兒陳黎力,知道父親要告別人世,託評論家刑小利選張遺像。有誰能想到,他選了陳忠實在“神木迷路”後,翌日參觀紅鹼淖的那張。

陳忠實的目光流露出從未有過的安祥、深邃和強大,這與他生命深厚的神木情結,是多麼的妙合無垠!

夢野,曾在北京電影學院文學系、魯迅文學院高研班進修。中國作協會員、全國青創會代表、兩屆柳青文學獎獲得者、兩屆陝西省文學院簽約作家。入選陝西省優秀作家藝術家扶持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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