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犬儒(砍柴書院專欄作者)
2016年的今天,西安西京醫院,74歲的陳忠實先生在被舌癌折磨了整整1年之後,永遠地閉上了他的眼睛。
霎時,中國文藝界一片哀慼。
原上曾有白鹿過,人間再無陳忠實。
如今,那個用文字,帶我們踏上關中淳樸大地的先生,已經離開我們整整3個年頭了。
一張如關中平原一般溝壑縱橫的臉;
開口便帶著濃濃的陝地口音;
枯瘦的左手常年夾著一根王冠雪茄煙,味兒嗆得人直咳嗽;
略帶滄桑的氣質裡,惟有一雙眼睛一如既往地深邃。
梁文道說:“他看起來永遠像個農民一樣樸實。”
作家丁玲曾提出一個名詞叫做——“一本書主義”。
對於一個作家來說,光靠一本代表作就奠定地位之人,實則少之又少。
可陳忠實,恰恰就是這樣的人。
不苟言笑冷幽默,開言鏗鏘乃隨和。
他的人生,他的故事,就像他的《白鹿原》一樣雋永而深刻。
時光倒退74年。
1942年8月3日,灞河南岸、白鹿原北坡下的西蔣村陳家,一個嬰兒呱呱墜地。
那天是農曆六月二十二,五行屬火。
陳忠實一出生,身上就長滿了紅色的痱子,從頭到腳,像是剛剛過了趟火焰山,舊的痱子還沒收殼,新的已經又長了出來,每天從身上撕下的死皮,能裝滿小半碗。
這著實把陳母賀小霞嚇得夠嗆,難道孩子還沒來得及看一眼這個世界,就要斷然夭折?
所幸最後,襁褓中的陳忠實挺了過來,平安無恙。
似乎從出生那一刻起,陳忠實就註定了要與某些艱難的東西作抗爭。
這也隱約預示了他日後堅韌剛毅的秉性。
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
陳忠實所在的陳氏一家,向來有“耕讀”的傳統。
陳忠實的父親陳廣祿雖是一位地道的農民,卻寫得一手好看的毛筆字。
據陳忠實回憶,父親喜歡讀書,而且是像《明史》《三國》這樣的大部頭。
“當年他看過我寫的東西后,說‘這沒有三國好看’。”多年後陳忠實在一次訪談中笑著說。
而父親從小對陳忠實的要求就是:
“念點書,識點字,算得數兒,不叫人哄。”
1950年春節過後的一天晚上,在家裡那盞祖傳的清油燈下,父親把一支毛筆和一沓黃色仿紙交到8歲的陳忠實的手裡,說:“你明日早起去上學。”
那時,陳忠實的家裡幾乎一窮二白,連硯臺也要和哥哥合用。
但在父親殷切目光的注視下,陳忠實還是踏上了求學之路。
1955年,13歲的陳忠實從油坊街高級小學畢業,6月份,他到灞橋的西安市第十四初中參加升中考試。
灞橋區離油坊街足足有三十餘里,那時沒有交通工具,四十多歲的班主任帶領著二十多個學生徒步前行,那是陳忠實第一次出門遠行。
後來他在《汽笛·布鞋·紅腰帶》中記載道:
穿著舊布鞋,砂石地把他的腳後跟磨破磨透,每走一步,他都疼痛難忍,紅色的血水,從腳後跟浸透了整個鞋底。
他先後用樹葉、布塊甚至課本來塞鞋底,但都無濟於事。
劇烈的疼痛,讓陳忠實不禁有了放棄的想法。
可就在灰心轉念的時候,陳忠實猛然聽到了一個聲音,那是火車轟鳴的汽笛聲!
一輛呼嘯而過,與停下腳步的他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霎時,一個念頭閃進他的腦海——
世間為何如此不公?
有些人坐在火車廂裡一日千里,有些人卻每一步都要鮮血淋漓、疼痛難忍。
彼時他心中只有一個信念——
人不能永遠穿著沒後底的破布鞋走路!
於是,受了刺激的陳忠實奮起直追,終於在接近學校的地方,趕上了大部隊。
多年後陳忠實這樣說:
“無論生命歷程中遇到怎樣的挫折怎樣的委屈怎樣的齷齪,不要動搖也不必辯解,走你認定了的路吧。”
因為生命中任何動搖包括辯解,都會耗費心力耗費時間耗費生命,一寸光陰一寸金,何必為此白白浪費時間,耽誤人生的進程呢?
最終,這次中考,只有陳忠實一個人順利上了岸。
而在之後的歲月裡,無論遇到怎樣的困難,陳忠實始終都會咬著牙堅持,等候雲破月開。
有人說,陝派的作家骨子裡都有一股勁兒,這股勁兒彷彿就在說:
“非得我們,才能幹得了大部頭!”
路遙在陝北潛居六年,嘔心瀝血完成百萬字鉅作《平凡的世界》;
柳青辭去縣委副書記的職務,定居皇甫村十四年作《創業史》;
賈平凹筆耕不停書《白夜》《高老頭》《土門》。
而陳忠實最終也憑藉一部《白鹿原》,成了陝派的旗手。
可談起他跟文學的結緣,卻是來自對生活的苦悶。
1956年,陳忠實入學縣城裡的初中求學。
鄉下孩子進了城,一切就都不同了:
城裡孩子的衣服光鮮靚麗;
城裡人的食物各式各樣;
城裡人的娛樂方式眼花繚亂。
可陳忠實有的是什麼呢?
一身母親縫製的,簡單的粗布衣裳,從夏天到冬天都是那身單棉衣褲和鞋襪。
一日三餐開水泡饃,不見半點油腥,稍微好一些的是加多一點鹹菜。
口袋空空,分文未有,別說娛樂了,連看一場自己最喜歡的秦腔表演都是奢求。
那時的陳忠實自卑到了骨子裡,現實對他來說,實在是難以承受,難以下嚥。
每一刻他都感覺自己彷彿被世界所拋棄。
走了那麼遠的路才來到這裡,真的要落得這樣的結果麼?
一貫以來的堅強告訴他,絕不可以妥協於當下。
但生而為人,若要走下去,則必得有一份穩固的精神寄託。
陳忠實對抗現實的方式,是扎進文學的世界。
自初二在語文課堂上看到趙樹理的《田寡婦看瓜》後,陳忠實被書中的情節震撼得目瞪口呆。
原來農村裡見慣的人和事,也可以寫進文章,還能進入中學的課本!
於是他迫不及待到圖書館裡又借來趙樹理的《李有才板話》和《小二黑結婚》,讀得津津有味。
到動人處,他甚至把書拿到月光下,想仔仔細細地看清那些令人流連的東西究竟是何物。
潛意識裡,陳忠實知道,一扇新的大門已經緩緩開啟。
自此,他拿起了筆,開始了自己的創作,即使之後,他高考落榜,中國社會也進入了大躍進和人民公社化時代,還遭遇了荒唐的十年文革。
悠悠歲月裡,陳忠實作為公社幹部,作為民辦教師,他見證了學校升學率的暴跌,見證了食堂熬的白米粥從稠到稀,見證了公社從成立到解散,見證了土地從農民手中收回,又發還給農民。
他痛苦過,迷惘過,沮喪過,也焦慮過。
幸運的是,他最終走過了那段幽暗的歲月。
而文學創作,始終伴隨著他一路浮沉。
從短詩到快板書,從散文到中短篇小說,從《鋼、糧頌》到《一筆冤枉債》,從《夜過流沙溝》到《杏樹下》,從《藍袍先生》到《信任》。
自上世紀50年代到1985年,陳忠實已發表過數十篇作品,並於1979年加入中國作家協會。
從業餘筆者到專業的作家,很多人都曾無比佩服陳老的毅力。
緣何在這樣動盪的環境裡,還能安然地寫作。
緣何受了種種磨難,仍然能堅定自我。
其實有時候,堅韌,是因為找到了屬於自己那份最觸及靈魂的驅動力。
人的一生總是需要有一個屬於自己的精神世界,不然漫長歲月便會索然無味,生命的意義也便漸漸失去。
於陳忠實而言,文學,儼然是他的第二生命。
關中民俗,亡者入殮,頭下要有枕頭,身旁還要裝其它物件,這些東西,是由死者生前準備或安排妥當的。
陳忠實曾對老友說:
“你知道啥叫老哥一直丟心不下?就是那墊頭的東西!但願,但願哇但願,但願我能給自己弄成個墊得住頭的磚頭或枕頭喲!”
他需要一本書,一本墊棺當枕之書。
而上世紀八十年代,文藝界開始了一趟文學“尋根”之旅。
在接受了歐風美雨之後,作家路遙在1984年3月的“全國農村題材文藝座談會”上用沉穩而堅定的語調說出了那句:
“我不相信全世界都成了澳大利亞羊!”
宣示了文學尋根的開始。
恰恰也在此時,拉丁美洲作家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剛剛有了中文譯本,那時的陳忠實被書中的魔幻現實主義風震撼得一塌糊塗,愈發覺得自己的“枕棺之書”應該提上日程了。
而書寫這樣一部長篇鉅作斷然是不易的,此時,陳忠實的那股“韌勁兒”再次顯現得淋漓盡致。
為了這部小說,他走遍了西安周邊的長安、咸寧和藍田,查閱這些地方的縣誌,和當地的老者交談,這是一項浩大而繁瑣的工程。
在不斷走訪的過程中,鄉村家規家法、民間故事、包括縣誌上的貞潔烈女名目,此番種種,讓白嘉軒、田小娥、朱先生等一個個文學形象日益立體。
祖輩生活的那個年代,也漸漸地在他的眼中清晰起來。
1986年,陳忠實在老家西蔣村蓋了一間新房。
自此,潛心撰寫白鹿原。
鄉間老屋,家裡簡陋到只有一張黑漆漆的四角不穩的凳子,一到夏天,蚊子多到你伸手可以抓下一大群。
酷暑裡,汗水浸透了手臂,能將紙張上的筆跡全部模糊,即使下半身完全浸泡在冷水裡,也無濟於事。
後來實在受不了了,陳忠實跑到了友人家的窯洞裡寫作,結果,窯洞裡晚上老鼠橫行,有一隻竟然爬到了他的臉上。
而一到冬天,四處漫天大雪,天寒地凍,筆尖封凍,根本無法書寫。
伏案寫作的六年時間裡,陳忠實沒有一分錢稿費收入,差點連女兒的學費也支付不起。
但縱使面臨著如此困難的境況,陳忠實卻始終咬著牙,一路往前走去。
李下叔用“豪狠”來概括陳忠實的氣性,陳忠實覺得“豪狠”這個詞很得勁,也很對他的心思。
他寫《白鹿原》,使的就是這種“豪狠”的韌勁兒。
1991年農曆臘月,王翠英最後一次回原下給陳忠實送麵條和蒸饃。
臨走送妻子出小院時,陳忠實說:
“你不用再送了,這些麵條和饃吃完,就寫完了。”
王翠英突然停住腳,表情很是複雜,片刻後,她問陳忠實:
“要是發表不了咋辦?”
聽到這句話,陳忠實沒有任何遲疑地說:
“我就去養雞!”
聞言,王翠英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不久後,當陳忠實將厚厚五十萬字手稿交付到編輯手中時,他久久不願意鬆手,似乎有什麼重要的話要交待,但最後還是沒有說出口。
多年後,他對著名主持人楊瀾說,說那會兒,卡在他喉嚨裡的那句話是——
“我把我的生命交給你們了。”
餘華先生曾說,真正的現實主義,都是鴻篇鉅作。
當年看完《白鹿原》的手稿之後,評論家李星對著陳忠實當即下了三個預言:
第一個是:你不用找評論家,評論家會來找你;
第二個是:十年之內沒有人能超過你;
第三個是:《白鹿原》能得茅盾文學獎。
後來,這三個預言全部實現。
《白鹿原》成了中國近代小說史上一座不可逾越的豐碑。
用李星自己的話:“咋叫咱把事兒給辦成了!”
而事兒成的那天,韌了一輩子的陳忠實跟老婆說的是:
“不用去養雞了!”
巴爾扎克曾說:“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
前後耗時四年,克服種種困難,寫出一部舉世著作。
有人說,陳忠實先生是帶著一種“使命感”在寫作,他要書寫一段歷史,要述說往事,要說清楚人從哪裡來,往哪裡去,在這個過程裡,他扮演的是一個火炬手的角色,為千萬人開山探路。
也正是這種火炬手的使命感,給予了陳忠實不屈的意志,使他在艱難不已的環境裡,能夠安然地“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
有一次,一位當地領導居高臨下地對陳忠實說:
“你在《白鹿原》之後咋再不寫啦?你要體驗生活嘛,要深入群眾嘛!”
一大套官話後。
陳忠實只回了一句:
“你懂個錘子!”
這樣的作品,人生中一部,足矣。
春來寒去復重重。
摜下禿筆時,桃正紅。
獨自掩卷默無聲。
卻想哭,鼻澀淚不湧。
單是圖利名?
怎堪這四載,煎熬情。
注目南原覓白鹿。
綠無涯,似聞呦呦鳴。
這是陳忠實在《白鹿原》完成之後題的一首《小重山·創作感懷》。
記得木心先生曾說,生活最好的狀態,是冷冷清清的風風火火。
陳忠實的一生看似樸實無華,實則熠熠生輝。
趙永平評論說:“人在原上,寧靜致遠,其淡如菊,其香彌遠。”
凡作傳世之文者,必先有一顆傳世之心。
所謂“忠實”,忠於自我,腳踏實地也。
《白鹿原》中寫道:
“活著就要記住,人生最痛苦的那一刻就是最難熬的那一刻,但不是生命結束的最後一刻;熬過去掙過去就會開始呼喚體驗新的生活,有一種對生活的無限熱情和渴望。”
合上書,白嘉軒、鹿子霖、朱先生、黑娃子、田小娥、一個個鮮活的人物,彷彿從未褪色的圖騰。
時至今日,當先生已然離去之後,他的《白鹿原》,仍舊在被影視工作者們用不同的形式表現著。
張雨綺、張豐毅、張嘉譯,這些頂級明星們都曾經用自己的方式,演繹了心中的白鹿原。
而就在今日,微博上還有人寫道:
每當看到《白鹿原》就想起陳忠實先生,想起他質樸而高尚的人格,然後翻開書本,我們又在他的文字裡,感受到生命的重量,聆聽到他對人生的思考。
年少不懂陳忠實,待到懂時,斯人已逝。
於陳忠實而言:
他的出身非常卑微,在一輩子的大多數時間裡,他都像一個簡簡單單的老農般樸實善良;
他人生的境遇艱難,在生命的大部分時間裡,他都處在一種和自我,和命運抗爭的過程之中;
他絕不是屬於天賦異稟的,但卻踏踏實實地用6年的苦澀時光,完成了一部多少人都難以企及的作品;
他永遠屬於土地,從土地中來,回土地中去,用文字,向人們展示生命的真諦和歷史的潮流。
先生已隨雲煙去,三年光陰,轉瞬,已達另一片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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