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滩仅此一家,一栋住宅楼发明了一种“语言”丨住在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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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昌公寓的入口不太起眼

隆昌公寓坐落在隆昌路362号,靠近平凉路,位于杨浦区东南部。

公寓的入口在一排沿街店铺当中并不起眼。

但从黑漆漆的弄口走入,顿觉豁然开朗。

敞亮的天空被灰色的环形楼房合围起来,大约有250户人家居住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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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昌公寓平面图

从西面的台阶拾级而上。

立在外廊上,观望对面人家把衣服放进洗衣机,或是就着水斗洗毛豆,又或是拾掇阳台上的花花草草。

他们也朝生人这边望望,好比是“你在楼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俯视底楼,孩子们穿过五颜六色、挤挤挨挨的晾衣架奔跑。

嬉闹的声音在巨大的天井里回荡,好比是透过回音壁,家家户户都听得到这不绝的回响。

生活在这样的空间里,如同是坐拥一个相对封闭的小王国。

“问我倒是问对了。侬看我今年几岁,我就住在此地有多少年了。”

家住三楼的老居民张海生笑呵呵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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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生是这里的老居民

他对这里了如指掌,人头又熟,人称隆昌公寓的“活地图”。

他介绍说,上世纪二三十年代,隆昌公寓由英国人设计建造,原是公共租界的巡捕房。

至今,大楼的户室编号仍沿用英国人的习惯。比如,底楼的编号为1室、2室、3室……二楼则为101、102、103……

解放初,从当时最高的和平饭店往东看,隆昌公寓是最高的建筑。

英国人本打算建七层楼房,当建到五层的时候,日本人前来轰炸,楼顶被茅草覆盖作为伪装。

等到1945年抗日胜利,这栋建筑的高度也就止步于五层。

这里确实是容易成为目标的。

50年代“二六”大轰炸时,卢志强(化名)躺在床上看到高射机枪立在楼上,发出一串红得发亮的炮弹。

“嘟嘟嘟嘟”,声音响彻天际。

(注:1950年2月6日,国民党对上海多个重要的电力、供水、机电等生产企业进行狂轰滥炸,称为“二六”大轰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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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昌公寓曾是和平饭店以东最高的建筑

隆昌路旧称格兰路,从前四周被菜园子和农田环绕。

解放前,英国人骑马进进出出,底楼供印度“红头阿三”居住。

解放后,则成了居民的生活服务区。

靠南面曾有一家小卖部,足不出户就可以购买柴米油盐酱醋茶。

靠东是食堂和浴室。北面则是剃头店。

南面曾经是拘留所。

张海生小时候在楼下踢球,不小心把玻璃窗户踢坏,看到里面穿着囚服的犯人正眼巴巴往外看。

“喏,不要做坏事体,不然就像伊拉一样,没自由。”父母曾这样教育他。

那时,每每走进公寓,都要经过门卫的注目。

若是看到生面孔,会盘问你来找谁,必须登记姓名。

公寓从二层到五层,每个楼层都配有卫生间、洗衣间、倒桶间和烘衣间。

每个拐角都有特殊的垃圾通道,垃圾扔进去,直接通到下面,每天早上有专人清理。

西面建有电梯,解放后运行过一段时间。

之后以“反对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的名义彻底关闭,门被木板封起来。

如今年纪大的居民行动不便,都希望电梯能被重新利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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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幢5层公寓里住着几百户人家

解放后,居民刚搬入时,每两户人家共享两室一厅。

里面两间9平方米的是大人的卧室,外间在白天相当于客厅,晚上则供小孩们睡觉。

“侬想象不到的,两家人家五六个小孩有的,夜到(晚上)睏在厅里,像小猪猡养在窟里一样。”70岁的卢志强说。

至文革初期,孩子们都陆续成年,住在一起难免不便。

政府响应居民需求,砌砖隔开,一户房门变为两户。

隔开后的每户人家大多是两室户,每间房间不足10平米。

原先两家共用的储藏室和厨房被拆除了。

每家每户享有独立煤气,当时这在杨浦区首开先河。

“插队回来,我到浦东上班。师傅叫我生煤炉、烧开水。阿拉从小用煤气,没烧过煤炉。”

“师傅一看:‘噶大的人,煤炉也生不来。’他不晓得我生在此地。现在回想起来蛮扎台型的。”张海生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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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寓内部的双向楼梯

隆昌公寓特殊的构造,给居民带来特有的娱乐消遣。

底楼是现成的足球场。

楼上宽敞的环形外廊是跑道,下雨天则架一根拖布,供小伙伴一起打乒乓。

“最开心的是啥,老早部队周末到隔壁杨浦公安分局进修,在操场上放电影。”

“公寓5楼有个公共走廊可以通过去的。阿拉小人都‘嗡’到那里去,看了交关电影。”

“《海军上将乌沙科夫》,我到现在印象老深的,自己看彩色电影要3角钱呢。”卢志强回忆说。

生活在这自给自足的空间中,居民不免有优越感。

在住房条件紧张的年代,如果有小姑娘嫁到这里,是会招来羡慕的。

今年10月的一个周末,150位解放后入住隆昌公寓的居民举办了一场“发小聚会”。

他们当中有的已经几十年没有相见了,互相辨认儿时的脸尚且费了一番功夫。

“你记得我小时候什么样(yāng,音“央”)子伐?”

“我记得你小时候老难看的,现在怎么长得越来越漂亮了。”一位爷叔吹捧一位阿姨。

“你小时候老皮(pǐ,音“痞”)的,把我们家窗(chuǎng,音“闯”)户都踢破掉。”

“你现在还皮伐?我看你现在文质彬彬的,像个老师(shǐ,音“使”)。”

一位爷叔对另一位爷叔揶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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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楼的大天井是老住户们儿时的足球场

乍一听,他们说的话像是普通话,却又有所不同,夹杂了一些方言口音。

张海生说,这种语言叫做“公房话”,又称“山东普通话”。

老邻居们规定,在饭桌上,每个人都必须说这种语言。

谁说了上海话,就是犯规,要罚款。

这种特殊的语言,在很大程度上使得隆昌公寓自成一个世界,也真真切切地印刻了这里的历史。

1949年,大批南下干部解放上海。

他们被分配到公安系统工作,入住作为公安干部宿舍的隆昌公寓。

大人们大都来自山东,以及河北、陕西、东北。

而他们的孩子在这样的背景下,自发形成了一种带北方口音的交流语言,一种普通话的变体。

从小学到中学的六七年间,他们只在公寓里用这种语言沟通。

“我们这里讲上海话很晚很晚的。”卢志强说。

“回来就讲,‘吃(cǐ,音“此”)饭吧?’‘你好吧?’‘你这个饭好吃伐?抖一点。’意思就是说给我吃一点。”

张海生从小生长在这种环境中。

文革时到黑龙江插队,他发现自己比其他习惯说上海话的知青更具备语言优势,时常在他们和当地老乡之间充当翻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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隆昌公寓一角

文革后,知青陆续返沪,到了嫁娶的年龄。

为了更好的住房条件,一些老住户搬出去,新住户搬进来,公寓内的居民构成发生变化。

苏北话、宁波话等方言混杂进来,“公房话”不再是这里的通用语言。

2003年到2008年,张海生在居委工作,跟居民打交道很多。

他发现,对后来搬入隆昌公寓的居民而言,听懂他们的“公房话”很容易,但自己学会说的却很少。

不过有一回,他去三楼一家人家家访,听到这家媳妇的“公房话”讲得很流利。

“我讲‘我小辰光好像没看到过侬,侬是在这里出生伐?’她讲,她是嫁进来的。‘倷这方言蛮稀奇的,我好跟倷这样交流。’”

隆昌公寓的老住户,现在已经很少有机会用“公房话”对话了。

他们仍然怀念这种语言,毕竟,它承载了一段记忆与情感。

卢志强觉得,小时候,隆昌公寓里有一种相对淳朴的氛围。

居民都是公安干部家属,争吵鲜有发生。

如果小孩之间发生争执,大人一般都数落自己的孩子,很少会争得面红耳赤。

卢志强家是江苏人。

他们管北方人叫“侉子”,母亲常去看北方人家怎么揉面粉、发酵做饼和馒头。

而北方人管南方人叫“蛮子”,他们也学做南方的炒菜。

北方人自发习得上海人的卫生习惯。

他记得,一位刑侦队队长家里的地板每个礼拜都刷得干干净净。

还有位老干部,工作时制服穿得挺括整齐;退休后,身穿皮夹克,头戴小圆礼帽。

“样子很帅的,像个老侦探、老克勒一样,很符合他的身份。”

“上海文化很有生命力,把他们都同化了。他们喜欢上海的文化。”他说。

在他眼中,隆昌公寓的变化既是北方人融入周边文化的过程,也是社会发展的一个侧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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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北文化在这里融合

张海生回忆说,离开隆昌公寓去黑龙江插队时,他尚未成年,觉得自己和许多邻居小伙伴一样,像“圈养”在公寓里的小绵羊。

“阿拉条件比较好,衣食无忧。人相对老实本分,胆子比较小。”

他说,隆昌公寓的子弟都不擅长挑起事端。如果有人惹了纠纷,只好到外头去拉人帮忙。

“老早人都欢喜扎台型。侬认得人,我也认得人。侬认得杨浦区人,我认得闸北区人,弄得‘世界大战’。”

外面人一般不敢进入隆昌公寓找麻烦。

而公寓的居民也不敢在马路上闹事,巴不得把外面人引进来,占领“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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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公寓的外廊挤满了杂物。

几十年过去了,公寓里的居民不断更新换代。

解放初搬进来的老居民,如今剩下至多四分之一。

其余的新居民则是后来享受福利分房、置换房产搬进来的,以及本地和外来的租客。

人在改变,居住条件也不复从前。

由于住房面积紧张,各个楼层的生活服务区早已被改建成住所。

原本宽敞的外廊上,挤满了各家各户的灶台、水斗、淋浴室和杂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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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外廊已不再宽敞

张海生印象中,几户人家在外廊上摆出桌椅并排吃饭的情景早已不复存在。

空间的拮据挤压着人与人之间的和气。

居民开始为了晾衣服、晒被子之类的小事发生口角,引得整层楼的目光齐刷刷望过来。

假使邻居之间有冲突,张海生会挺身而出劝架。

“我是老土地哎,我讲话跟其他人讲话两样的,否则睬也不睬侬。”

尽管居住条件不尽如人意,他并不准备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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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海生的房间一角

“阿拉在居住方面是先甜后苦。”他说。“小辰光觉得蛮优越的,现在推扳(差)了。”

“因为经历过老好的辰光,就登(住)下去吧,跟隆昌公寓共存亡。”

卢志强1980年结婚,搬到区里分配的控江五村。

1988年,为了母亲能就近照顾孙子,他们置换回隆昌公寓二楼,一住又是30年。

如今,他基本上足不出户。

他觉得晚年住在隆昌公寓,好在不会孤单,一开门就见得到邻居。

“喔唷,我好像手特别短,哪能衣裳晾出去收不回来了。”住在旁边的阿姨跑来求助。

卢志强把自家的晾衣叉递给她:“喏喏喏,拿过去。”

“关系好,就便当一点。”他解释说。

夕阳西下,余晖照在五层外廊上,如同是添了一层滤镜。

卢志强在拥挤的外廊上占据了一个位子,和许多阿姨爷叔一溜排开。

大家开始洗菜、烧饭,流水与炒菜的声音此起彼伏。

天色渐暗,下班的居民们陆续风尘仆仆回到公寓,包围他们的是这逐渐明亮起来的万家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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