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國志通俗演義》中的人物形貌描寫,有的有史可查,有的則出自羅貫中的杜撰。前者如劉備、關羽、孔明等,後者如曹操、張飛、魏延等。羅貫中在處理前者時,有意強化了人物外貌本來就具有的相術文化蘊意;虛構的部分,更是借用了相術原理。略舉幾個例子。
1、
劉備一出場,作者寫他長得“兩耳垂肩,雙手過膝,目能自顧其耳,面如冠玉,唇若塗朱”。季羨林先生認為,小說中劉備形象的描繪,“是把六朝以來受了佛教故事影響的對帝王的描寫,融入我們的傳統”。
其實,它是根據《三國志·劉備傳》中“垂手下膝,顧自見其耳”之語改寫而來。況且,中國的“耳文化”源遠流長,用不著外借。早在《山海經》中,《海外北經》就描寫到一個聶耳國,“為人兩手聶其耳”,郭璞注云:“言耳長,行則以手攝持其也”。就是說耳大到只有靠手持著才能行走。
《大荒北經》又寫到了一個簷耳之國,郭注說:“其人耳大,下垂在肩上,朱崖,簷耳,鏤畫其耳,亦以放之也。”“簷”也是大之意。
四川三星堆文化遺址出土的青銅人物雕像,多有兩隻大耳,上齊眉梢,下至嘴角,耳寬近面部的一半。二號坑縱目人面具的耳朵更為突出,耳尖向上方伸展,似一對展翅欲飛的鳥翼。
老子名耳,字聘。《說文》耳部解釋道:“耽,耳大垂也。”耽音近聘,又旁於簷,解雲:“簷,垂耳也。從耳,詹聲。南方簷耳之國”。清畢沉《道德經考異序》中指出:聘、耽、簷“三字聲義相同,故並借用之”。可通用。
晉葛洪在《抱朴子·微旨》中明確指出,耳大為“仙相”。他引用別人的話說:“若令吾眼有方瞳,耳長出頂,亦將控飛龍而駕慶雲,凌流電而造倒景,子又將安得而諳”。《拾遺記》中描寫到的仙人就是“耳出於頂”、“修眉長耳”。漢時南方已以大耳為貴,《後漢書·南蠻傳》說越裳國:“其渠帥貴長耳,皆穿而縫之,垂肩三寸”。
自《三國志通俗演義》始作俑後,後來小說中的帝王或仙人大多長著一副與劉備相似的尊容。這些人物大致可以分為五類。第一類是皇帝,如李世民,劉邦等;第二類是王侯,如齊王、宇文成都等;第三類是曾凌駕於帝王之上的權臣,如魏忠賢等;第四類是草頭天子,如程咬金;第五類是仙人,如牛郎、楊歌、呂洞賓。
總之,都是權力或道行達到了頂峰的人物。用來形容他們的語詞有龍、鳳、虎、口。這些詞語在古代小說中,幾乎成了形容帝王的專利。在現實生活中,普通人是不能亂用的,否則會招來殺身之禍。據說,在歷史上有資格用龍鳳比喻的人屈指可數,只有諸葛亮、稽康曾號臥龍;漢魏時汝南許韻、許虔,人稱二龍。唐時鳥承王比、承恩兄弟,人也稱二龍。
此外,《老學庵筆記》卷七《賈眾妙善相》說:“曾魯公脊骨如龍,王荊公目睛如龍,蓋人能得龍一體者,皆貴極人爵”。金張行簡的《人倫大統賦》中說房玄齡“龍睛鳳目”。《西湖二集》二四卷中說周必大得龍之須。這些都是貴為宰相的大臣。
他們的形貌特徵歸納起來有二個:一是“兩耳垂肩,雙手過膝。”據宋趙崇絢《雞肋·垂手下膝》統計:史載劉備、晉武帝、後周太祖、陳武帝、宣帝、前趙劉耀、秦符堅、後秦姚蓑、南燕慕容垂、五代南漢劉薰,蜀王衍、北魏李祖、南史宋王元初等皆垂手過膝。
若就近溯源,古代小說中的仙人描寫顯然是受了傳說中老子形象的影響;帝王描寫則受了傳說中“禹耳三漏”的影響。所謂“禹耳三漏”,意思是說禹有三個耳道或耳大而多曲。
但若進一步推原,是受了遠古時期巫文化的影響。王衛東先生認為,古人崇拜大耳與巫史文化有關,大耳能通神,能接收到神傳達的信息。那時候,巫師和王者集於一身,先是巫師兼部落首領,再是王者兼巫師,最後王者與巫師才分而為二。後世小說中描寫的擁有大耳者多是仙佛和君王,就是這種原始文化影響的殘留。
後來的相術學也受此影響,《晉書·陳訓傳》記陳訓相王導:“公耳豎垂肩,必壽,亦大貴”。《神相全編》卷2《達摩五官總論》中又引許負的話說:“耳能齊口角,曾服不死藥。”又說“耳大垂肩,極貴天年”。《神相全編》十《論手》雲:“手垂過膝,蓋世英賢”。
而明清小說中的有關描寫則受到了相術學的影響。其二是龍行虎步、龍腰虎背、龍眉鳳目等。《神相全編》卷三雲:“龍眉鳳目人中貴”。卷六《神異賦》雲:“虎步龍行,劉裕至九重之位。”此句有小字注云:“虎行位至侯王”。卷十一又云:龍形人“威靈赫奕人無比”;鳳形人“位極人臣貴國公”。署為宋齊丘的《玉管照神局》也雲“鳳目龍瞳,位三臺而居八座”。《神相全編》卷六還雲:“伏犀貫頂,一品王侯”。《文選》中劉峻《辨命論》李善注引朱建平《相書》:“額有龍犀入發,左角口,右角月,王天下也”。
2、
張飛“豹頭環眼,燕頒虎鬚,聲若巨雷,勢如奔馬”的形貌不見於史傳,乃羅貫中從班超身上借來。另外,孔明面如冠玉,馬超面如古月、目若朗星,陳武面黃睛赤,皆於史無徵。把後來小說中的將相置於張飛、馬超、陳武等人之中,幾乎很難分出彼此。
這些將相之貌大致可分三種類型。一種是勇猛型,用虎、豹、熊、狼等兇猛野獸來形容其頭、腰、背、須等部位,其中尤以“豹頭環眼、燕頒虎鬚”一語使用頻率最高。
據《後漢書》中《班超傳》記載:永平五年,班超之兄班固被召為校書郎,班超隨母至洛陽,家貧無以為生,只得為官府抄書。班超有次去看相。相士對他說:“祭灑,布衣諸生耳。而當封侯萬里之外。”超問其狀,相者指曰:“生燕頒虎頸,飛而食肉,此萬里侯相也。”就是說,你哥哥終其身不過是個布衣書生罷了,而你卻要封侯拜將。後來,班超真的率軍遠征,平定西域,被封為定遠侯。
這個故事對後來的相書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人倫大統賦》雲:“燕頒虎頸,萬里侯封”。託名為陳傳的《神異賦》也雲:“燕頒虎頭,班超封萬里之侯。”又說“腰圓背厚,方保玉帶朝衣”。《玉管照神局》卷下雲:“腰欲圓不欲滿,足欲方厚,此貴相也”。所以虎背熊腰乃富貴之相。所謂豹頭乃為圓形頭,明清小說中多有把猛將之頭誇張為“笆斗”的。
古人認為,頭為精神元氣所聚,天人相符,《黃帝內經·靈樞經》雲:“天圓地方,人頭圓足方以應之。天有口月,人有兩目;地有九州,人有九竅”。穀物以飽滿為好,顆之“頁”部即指頭,圓而飽滿的頭形乃為長壽吉祥之徵。俗語所謂大頭有保,大頭有福即是此義。
第二種類型是英俊型,多用傅粉、冠玉、滿月形容面部,用塗朱形容唇部,用“星星”形容眼睛,用“懸膽”比喻鼻子等。《莊子》雜篇《盜拓》寫盜拓“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激丹,齒如齊貝,音中黃鐘。”當他得知孔子來訪時,勃然大怒,“目如明星,髮上指冠”。這是目如朗星、齒白唇紅、音如洪鐘等詞語的最早來源。
《神相全編》卷二說:“兩睛黑光如點漆,昭輝明朗,光彩射人者,極貴人臣”。口“如朱抹,名譽相傳”。卷六引《神異賦》謂“河目海口,食祿千鍾”。卷三又云:面如滿月,“男主公侯將相,女主后妃夫人”。《相術集成》卷二中謂“鼻如懸膽”、“聲如遠鍾”、“口中容拳”,皆是大貴之格。
第三種是醜陋型,特徵是臉或黑或黃、或紅或青;眼或紅或凸出;鬚髮或青或紅等。這種人一般性情狠慶暴烈。如《玉管照神局》雲:“滿面青藍多逢速否”。“睛浮縷赤光射外,白口殺人誠可畏”。宋之前的相書《月波洞中記》卷下謂:“赤縷貫瞳”、“目圓睛白凸”為兇暴之相”。
在明清小說家筆下,具有這種形狀的多是番將。明清小說中,漢族與周邊民族發生的戰爭,幾乎都有反映,但寫到少數民族的將領卻幾乎都是如此形容,而公主則多是美貌如花。史事實。由此可見,小說家利用相術觀念來歪曲、歧視少數民族,這也是夏夷之辨觀念的表現形式之一。
《國語·鄭語》記載:“周王惡角犀豐盈,而近玩童窮固。”韋昭對此注云:“角有伏犀,輔頰豐盈,皆賢明之相”。後世相書和小說中描寫到公侯巨卿時,有伏犀貫頂,兩頰豐滿之語,皆出於此。
3、
《三國志通俗演義》中描寫曹操道:“身長七尺,細眼長髯。”所謂“細眼”,就是眼睛小,呈三角狀,似蛇睛、鼠目或蜂目。《左傳·文公元年》載:“初,楚子將以商臣為太子,訪諸令尹子上。子上曰:‘君之齒未也,而又多愛,黑出乃亂也。楚國之舉,恆在少者。且是人也,蜂目而豺聲,忍人也,不可立也。’弗聽。既。又欲立王子職,而黯太子商臣。”商臣知道後,“以宮甲圍成王,王請食熊路而死。弗聽。丁未,王編”。
宣公四年初,又記子文相楚司馬子良子越椒,“是子也,熊虎之狀,而豺狼之聲,弗殺,必滅若敖氏矣”。《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著名軍事家尉繚斷定秦始皇心腸狠毒,不講情義道:“秦王為人,蜂準、長目、摯鳥膺、豺聲,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
在後世相術理論中,蜂目豺聲遂成為狠毒奸詐之相。在後來小說描寫中,蜂目豺聲、三角眼成為奸詐小人的代名詞,形成了固定的模式。這些奸臣惡人多用鷹、鼠、犬、蛇、嶂、豺等兇狠奸詐動物來比擬,相貌呈現為頭尖、鼻勾、睛小等特徵。按相術的說法,這種人往往下場悲慘,難以善終。
《人倫大統賦》雲:“泵視心圓而無定,狼顧性狠而難名”。《玉管照神局》又云:“鼻如鷹嘴,吃人心髓”。《神相全編》卷三:“目如蜂目,惡死孤獨;目如蛇睛,狠毒孤刑”。卷六:“眼若三角,狠毒孤刑”。卷九引《驚神賦》雲:“鼠目嶂頭,必竟難登仕路”。卷一謂:“夭折貧賤之人,聲輕聲噎,聲浮聲散,聲低聲小,或如破鑼破鼓,語音焦枯,聲大尾焦,聲雄不圓”。卷三謂若“橫紋額上”,則其人辛苦勞碌,又主孤單。卷十二又說:“紋理交加額上生,定知為事不分明。”
4、
《三國志通俗演義》中還寫到了一些隱逸之士,如水鏡“松形鶴骨”,李意“鶴髮紅顏,碧眼方瞳,灼灼有光,身如古柏之狀。”孟公威“清奇古怪。”婁子伯“鶴骨松姿,形容蒼古。”這類人有兩個共同特點,一是身體各部位之間不協調,顯得怪醜,但精神清奇。《玉管照神局》引《西嶽先生截相法》雲:“且看和尚道士,最要貌醜神清”。
二是眼呈碧色,形體多用松、柏、鶴、龜等來比擬。葛洪早就指出,“方瞳”是神仙的特徵之一。南懷瑾認為,這是氣功修煉到一定境界的表現,當某人“修道有成時,氣脈全通,兩眼藍色,眼瞳定而有力,發出方楞似的光芒”。大概還與早期高僧多從西域而來有關,表現為人種特色。所以說碧眼方瞳是神仙。
另外,明清小說中還有兩個用得最濫的詞語,一個是“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乃形容帝王將相、才人韻士的共用詞。《神異賦》中“伏犀貫頂,一品王侯”一語下小字注云:“地閣方圓得乎地,天庭飽滿得乎天。得乎天者,必貴;得乎地者,必主於富也。”古人認為,氣清者上浮為天,氣濁者下浮為地。《爾雅·釋名》中釋地雲:“土,吐也,吐生萬物也。”相術學又認為天庭管人的前半生,地閣管人的後半生,所以若某人有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之相,就意味著他一生既富且貴。
另一個是眉清目秀,一般用來形容才子。《水滸傳》寫吳用“生得眉清目秀,面白鬚長”,是較早運用這個詞彙的小說。後來在才子佳人小說中使用頻繁,令人生厭。《麟兒報》中廉清、《春柳鶯》中石液、《錦香亭》中鍾景期、《平山冷燕》中平如衡、《快心編》中凌星等,都是如此模樣。《神相全編》卷一《人身通論》雲:“智慧者,眉清目秀,聲價少年知”。
卷六引《神異賦》雲:“目清眉秀,定為聰俊之兒。”“天庭高聳,少年富貴可期;地閣方圓,晚歲榮華定取”。《月波洞中記》卷下:“輪廓分明分外奇,耳珠朝口祿無虧”;“口常紅潤主清貴,年少登科眾共知”。“聰明須得眼如點漆,口如四字,唇似硃紅,兩角朝於天倉,便是公侯之位”。
通過對《三國志通俗演義》中的人物形貌分析,我們可以得出結論,它受到了古代相人術的影響。對後來的小說家而言,它又成了一種範型,以致明清小說中人物形貌的描寫方式幾乎沒有不受相人術影響的,很難跳出面如冠玉、聲若洪鐘、龍目鳳睛、鼻如懸膽、嶂頭鼠目、眉清目秀、兩耳垂珠、天庭飽滿、地閣方圓、五嶽朝拱、四讀分明這些詞語範圍。而且人體中不少部位名稱也源於相學術語,如天庭、地閣、四讀、五嶽、三臺骨、玉枕骨、巨鰲骨、騷馬骨、印堂、山根等等。從而形成了明清小說中人物形貌描繪的類型化、程式化。
來稿/晴川
閱讀更多 讀史品生活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