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史宴:宋朝搂草打兔子,翻覆手之间灭亡两国

五代灭国模式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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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踞湖南的周保权,官职武平军节度副使、权知朗州,听起来和一般的藩镇毫无区别。

但也只是听起来而已。唐朝末年,武安军节度使马殷割据湖南。开平元年(907年),后梁建立,马殷被梁帝朱温封为楚王;后唐时正式开府建国,以潭州为都,号长沙府,史称南楚或马楚。马殷统治时期,南楚保境安民,依靠农桑纺织和茶叶种植,经济快速发展。可惜马殷死后,他的儿子们为争夺统治权连年内战,南唐皇帝李璟乘机发兵,于保大九年(951年)灭掉南楚,吞并湖南。

但好景不长,李璟用人不明,导致湖南政治混乱,人心不附,再度爆发兵变。马氏旧将收复故土,几经厮杀,武人周行逢脱颖而出,稳住了湖南局势,建立起周氏政权,史称武平军、湖南或周行逢政权。

文史宴:宋朝搂草打兔子,翻覆手之间灭亡两国

南唐李璟一度消灭马楚和闽国

本着“楚人治楚”的原则,周、宋朝廷只负责对这个称臣的周行逢封官,其余事务概不过问。于是,湖南成为十国之外如假包换的割据政权。

周行逢有九个结义兄弟,其中八人均在争夺湖南统治权的厮杀中被搞死了,除周行逢外,硕果仅存者名叫张文表,他与周行逢一时倒也相安无事。

然而,建隆三年(962年)九月,弥留之际的周行逢却料定,自己死后,张文表一定会叛乱,于是告诉十一岁的儿子周保权,文表若叛,当以亲军指挥使杨师璠征讨;要是打不赢,就婴城自守,归顺大宋吧。

在周行逢看来,赵匡胤对前朝旧主尚且放了条生路,周保权穷极往投,应该会有好的归宿;可若是落到张文表手里,周氏一门必死无疑。

张文表很给兄弟面子,果然周行逢刚死,他就起兵造反。他一发难,小孩儿周保权马上慌了,老将杨师璠竟然也慌了。他们对战胜张文表毫无信心,慌张间,把周行逢的两条锦囊妙计合为一条,一面发兵平叛,一面火速向赵匡胤求救。

事实证明,周行逢的锦囊妙计并不妙,周保权的求救信递到宋廷一个半月,才等到宋廷正式册封自己为武平军节度使的任命。至于赵匡胤对湖南是个什么态度,仍然云遮雾绕,看不明白。

而赵匡胤却在听酒坊副使卢怀忠带回的其他消息:“高继冲甲兵虽整,但军队不过三万;年谷虽登,可民困于暴敛。荆南南通长沙,东距金陵,西迫巴蜀,北奉我大宋,臣观其形势,日不暇给,取之易耳!”

“好!”一直对湖南战事不冷不热的赵匡胤,在听到关于荆南的报告后,终于燃起了斗志。

荆南是什么?高继冲又是谁?这又与湖南周保权何干?荆南,是正儿八经的十国之一,又称南平、北楚。后梁曾以高季兴出任荆南节度使,下辖江陵、归州与峡州。后唐同光二年(924年),高季兴受封南平王(死后又追封为楚王),建都江陵府。

与湖南一样,荆南算不上完全独立的国家;但与湖南不同,荆南只有一府二州,国力贫蹙,地狭兵弱。为了维持统治,高季兴和他的继任者们只好靠着劫掠来往使臣商贾、对周边国家称臣骗赏过活,时人称之“高无赖”。

高氏所据的江陵府南北相通,东西相控。只是由于太重要,四面八方的政权反而不敢攻占。因为一旦占领荆南,割据的平衡就被打破,免不了遭到他国围攻。

现任荆南节度使高继冲是第五位统治者,乃高季兴的曾孙。他上任不足一月,年龄才二十岁,夹在烽火硝烟的湖南与虎视眈眈的大宋之间,实难保境。宋军借着出兵湖南的机会,大可把荆南也一并拿下。赵匡胤一直没有给周保权回信,就是在等荆南的消息。如今,卢怀忠的情报证实了他的想法,一箭双雕正当时。

十二月二十日,赵匡胤正式下达第一道有关处理湖南兵变的命令:遣中使赵璲等宣谕周保权、张文表,任凭张文表归顺朝廷;并命荆南发兵协助周保权。

开封城里,高官名将都在摩拳擦掌,大宋立国将近三年,至今尚未对外发过一兵一卒。大家左等右盼,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到了。

开封府衙,赵光义尽量让自己不为情绪所染。只是拿着毛笔的手,依旧不听话地微微发抖,“东京留守”四个字写得歪歪扭扭。

杜太后去世后,皇兄赵匡胤杯酒释兵权,连他这个皇弟也不许留在禁军。赵光义有点懊恼。不过,赵匡胤却给他一个更有料的头衔——开封府尹。仅从职权看,开封府尹不过相当于后世的首都市长。然而,熟悉五代潜规则的人都知道,开封府尹是个敏感的职位,以宗室尹京,往往带有立皇储的深意。

难道二哥真的要立我为继承人?赵光义想入非非起来,一次次的暗示,不得不让他若有所期。

所以,大军出征在即,他想起了“东京留守”这个临时官职。赵匡胤御驾亲征,赵普向来随军。这京中第一官,按理当授予赵光义这位准皇位继承人。没有皇兄的东京,自己可以随意发号施令,命行禁止,那种几近至尊的感觉太美妙了!

然而建隆四年(963年)正月,赵匡胤却下诏:以山南东道节度使、兼侍中慕容延钊为湖南道行营都部署,枢密副使李处耘为都监,遣使十一人,发诸州兵会襄阳,以讨张文表。

为什么不是下诏亲征?赵光义像泄了气的皮球,烦闷地窝在屋里。吃惊的不仅是赵光义,朝廷高官,没有不纳闷地。整整十年了,他们早已习惯了跟着天子东征西讨。谁能想到,大宋首度出征,官家居然不再上马?

文史宴:宋朝搂草打兔子,翻覆手之间灭亡两国

宋初诸事中若隐若现的赵光义

天下,居马上得之,安可马上治之乎?看着满朝文武的惊讶,赵匡胤有点小得意。乱世的逻辑要改一改了,谁说打仗一定要御驾亲征?朕已经让大将们远离政治,自己这个皇帝,也该摆脱军人的身份,做个正正经经的治国者了。朕是治天下的皇帝,不是上战场的将军。天下文治,从皇帝做起。

当年,郭荣一条腿迈进了治世的殿堂,另一条腿却始终没有离开乱世的泥沼;现在,赵匡胤准备拔出这条腿。

退居庙堂的赵匡胤只对前线做了唯一的战略部署,他对即将赴军的李处耘说:“江陵四分五裂之国,如今我们借道出师,要乘机把它拿下。”

假途灭虢,哦,现在应该叫“假湖灭荆”,不仅算不上诡计,简直连阴谋都不算,只能勉强叫阳谋。

这样明目张胆地抢地盘,荆南能老实就范?能!

不久前,赵匡胤向荆南下了一道诏书,命高继冲发水兵三千,与宋军一道南下潭州。

这是一个试探。荆南不是一直对中原奉表称臣吗?如今朝廷找你一同平叛,你出不出兵?出兵,当然好;不出兵,我正好以此为由,灭掉你这个乱臣贼子。

赵匡胤虽然公开来抢地盘,但要抢得文雅;要抢得文雅,首先要有个正当理由。这是他统一天下的第一步,他不想因为自己的过分蛮横,激起周边国家对大宋的过度防范甚至敌意。所以,伐人之国,必须要有理由。

赵匡胤得到了反馈,高继冲同意出兵——不同意也不行,以三州对抗一百余州,螳臂当车,不敢不从。

其实大宋完全可以武力吞并荆南,但那样毕竟费时费力,远不如妙取更划算。荆南的底线已经暴露,赵匡胤从容下殿,安枕而眠:前方的事情,用不着朕操心了。

假途伐虢,一石二鸟

3

李处耘的使臣丁德裕已经进入江陵城,宣读朝命:王师借道伐叛,请贵府提供沿途补给。

高继冲回复:老百姓怕当兵的,粮饷我们可以供给,但请另行别路。

丁德裕再入江陵:王师借道伐叛,请贵府提供沿途补给。一模一样的话,完全没有妥协的余地。

谁都明白宋军不怀好意,可又能怎么办?高继冲连忙召集幕僚,商议对策。

兵马副使李景威说:“给我三千兵马,我可以在荆门设伏,击走宋军;然后回师收张文表,再交给朝廷。功罪相抵,大事可成。”——这是混账话,三千战数万,你以为自己是赵匡胤,对方是李景达?

节度判官孙光宪说:“自周世宗起,天下有混元一统之势。如今圣宋受命,规模更加宏远。现在宋军借道灭湖南,难道还有借道回师的道理?干脆献土投降算了。” ——这更是混账话,老子要想投降,还问你们干吗?

能写成千古名著《北梦琐言》的孙光宪,当然不是信口乱说的。大宋立国三年,百废渐兴;赵匡胤文可理政,武能伐兵。有这样的强国,有这样的雄主,天下已不是五代的天下,荆南这巴掌大的地方,如何阻止历史大势?

孙光宪知道高继冲在担忧什么,劝说道:“公亦不失富贵。”高继冲动心了,他并不关心荆南能否割据一方,他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前途。于是,高继冲命叔父掌书记高保寅与衙内指挥使梁延嗣前去宋军大营犒师,顺便探探口风。

李景威闻讯,当日自尽。

使臣一去未归,等待命运的高继冲陷入空前的恐慌,他以犒劳宋军为由,在境内大肆搜刮钱财。反正自己早晚都得被灭掉,就当这是“最后的疯狂”吧。好在赵匡胤听闻后,即时下诏,命高继冲停止搜刮。荆南人民才逃过一劫。

当晚,高保寅的使臣回报:宋军距江陵百余里,慕容延钊、李处耘待己甚厚,借道而已,并无他意。慌乱的高继冲终于塌下心来,只待叔父等人平安归府。

次日一早,睡眼惺忪的高继冲没有等来叔父,却等来了李处耘。宋军兵临城下,毫无准备的高继冲仓皇出城十五里迎接。李处耘让他待在原地等着慕容延钊;自己率兵先行入城,登上北门。待高继冲陪着慕容延钊的大军来到江陵时,城中战略要地早已为宋军所控制。

这是怎么回事?说好的先“假途”后“灭虢”呢?你们怎么不按典故出牌?高继冲懊恼不已。

建隆四年(963年)二月初九,荆南三州十五县,和平划入大宋版图。

荆南归附后,赵匡胤做了一些善后工作。高继冲继续留任荆南节度使,这让作为降臣的他喜出望外,对自己的性命再无担忧。后来高继冲举家归朝,他本人则徙镇武宁军,至开宝六年(973年)去世,颇有政声。

朝廷另派仅次于赵普、李处耘,与吕余庆地位旗鼓相当的枢密承旨王仁赡任荆南巡检,实际管理荆南地区。荆南幕府的旧僚也各有升迁。

赵匡胤对李景威特别惋惜,评曰:“忠臣也。”并命王仁赡厚恤其家。李景威无力阻止荆南的灭亡,但以死证明乱世自有正气在。

趁着宋军跟荆南斗心眼儿的工夫,杨师璠已经击灭张文表。显然,这位与周行逢齐名的张文表被严重高估了。这时杨师璠才发现,引狼入室是多么愚蠢的决策。请神容易送神难。号称帮助周保权平叛的宋军,在叛乱平定后,不但没有撤军,反而日夜兼程,直驱湖南会府朗州。

周保权小朋友又吓哭了。观察判官李观象日察时局、夜观星象,最后得出结论:唇亡齿寒,我们也投降算了。

不能就这么算了!指挥使张从富壮起胆子,把宋军入湘必经之路上的桥全部毁去,船全沉了。他大概以为这么一折腾,宋军就会打道回府。

结果湖南收到一纸毫无文雅之风的诏书:“你们来求援,朕这才发兵帮你们平叛。现在妖孽已死,朕对你们有再造之恩。你们不图回报,反而抗拒王师,这是自取灭亡!”

朗州府衙内,宣读诏书的使臣脸上火辣辣的:耍流氓耍得如此大义凛然,吾愧不如也。

赵匡胤下了最后通牒,湖南幕府一筹莫展。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周保权只能一面吞掉泪水,一面让张从富等率兵抵抗。

抵抗的结果是,慕容延钊攻破岳州,直捣潭州;而澧州方向,被宋军放回的俘虏们正抱着脑袋四处呐喊:宋军把俘虏都吃了!

原来在朗州之北,澧州城下,李处耘正在举办一场“食肥宴”。他从湖南战俘中选出数十个白白胖胖的,当着所有战俘的面,让自己的士兵把这些人吃掉了。

战争年代,饥荒连连,为了活命,人被迫吃人的事并不少见。但刻意举办吃人宴会,吃的还是俘虏,这已难用“残忍”二字来形容了,简直是丧心病狂。

当然,也不排除李处耘造假的可能——吃的未必是人,只不过是做做样子,吓唬吓唬他们。毕竟李处耘是个宅心仁厚的人,而且在防止宋军在荆湖烧杀抢掠方面起了决定性作用。但这也只是善意猜测,史无所证。

文史宴:宋朝搂草打兔子,翻覆手之间灭亡两国

食人魔李处耘之子

北宋第一名将李继隆

丧心病狂的心理战,令湖南军民的心理全线崩溃,他们一把火烧了澧州,弃城逃亡。宋军乘胜进击,于三月初十攻破朗州。张从富枭首,周保权被擒,在告别江陵一个月后,宋军再收十四州一监五十二县,将疆域拓展到长江中游。

与高继冲一样,周保权也受到了优待,他摇身一变,成了大宋的官员,被授以右千牛卫上将军的虚职,太宗时出知并州。高继冲与周保权入宋,后来均得到朝廷授命,成为地方官。可惜,大概是整日里担惊受怕,二人都不长寿。高继冲去世时年仅三十一岁,周保权年仅三十四岁。

荆湖一役,大宋不仅得了十七州一监六十七县、齐民二十四万户,扩张了大宋的版图,壮大了大宋的实力。更为重要的是,它为大宋在长江以南打下了一枚楔子,下瞰南唐,上阻后蜀,南压南汉,在对南战争的战略上抢占先机,也从地理上镇住了南方诸国联合反宋的可能势头。

战事结束,荆湖十七州迎来德音。所谓德音,是当时诏书的一种,专门用于下达宽恤之命。大宋朝廷宣布,荆湖地区的死刑犯免死,流刑(流放)以下的罪犯释放,已经因获罪而被发配官府罚充劳役的人全部放还。此外,将三年以前所欠的田税和地方场院的赋税全部蠲免。荆湖地方官吏仍然官居原职,有功的还会加官晋爵。参加讨伐的军队将士也有丰厚赏赐,而在战争中被抓的俘虏则全部释放回家。

十多年前,南唐也曾占领湖南,但李景下达的诏命却是将湖南财物悉数运往金陵,又派遣为人苛刻的官员到湖南征税以供应驻湖大军,同时征发当地的人力、物力与南汉争夺原来楚国南部的领土,加之湖南统帅边镐驾驭无方,政出多门,终于导致湖南人造反,唐军无功而返。

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安居其所,众星拱之。李景为政不德,祸害一地,终于被官民赶走;赵匡胤传来德音,造福一方,荆湖官民交口称赞。当战争的目的由掠夺变为良治,天下距离太平就不远了。

南方的捷书连绵不绝地递入东京,群臣纷纷上表称贺,恭喜赵匡胤转型以来,取得的第一次军事胜利。不久,他们就会切身体会到,转型的不仅是皇帝自身,还有国号为宋的整个国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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