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隻受傷的指頭,成就了一名世界級的小兒外科醫生

策劃:池楊 安楊

攝影:胥焰

採訪:安楊

嘉賓:首都兒科研究所 李龍

十幾年來,採訪了上千位醫生,但這一期訪談,完成了自己十幾年來的一個心願。

——安楊

李龍:我們這一代醫生的責任

來自聽健工作室00:0029:59

安:講一個故事。

十年前,一位4歲小女孩兒突發急症,診斷膽管畸形,當地沒辦法,來北京,住進一家綜合醫院,醫生很好,但是沒見過這麼小孩子的膽囊疾病,醫生帶著孩子的資料找到了他的老師——我國相關專業領域裡的領軍人物,這位老師說可以做手術,但是需要開腹,從胸開到肚子上。家長不忍讓孩子受那麼大的罪,但是孩子的命危在旦夕。最後家長在網上查到一個名字,說有個醫生可以做腹腔鏡手術。下午三點多的時候,我千方百計找到了這位醫生辦公電話號碼。家長打過去電話,恰好醫生剛下手術檯。

當晚,孩子住進這家醫院,第二天做了腹腔鏡手術。我見到孩子的時候已經是手術完五天,孩子準備出院了,活蹦亂跳,刀口很小,只有三個小洞。那位醫生,就是李龍主任,所以十年來,我一直在等待這個採訪機會,這是我的一個心願。李主任,這個事您記得嗎?

李:病人特別多,模模糊糊有點印象,後來好像她又回來複查了。

安:再回到那個故事,十年前,這個病真的需要讓孩子做開腹大手術嗎?您什麼時候開始嘗試改變,讓這樣的小患者不用再接受那麼殘酷的手術?

李:肝膽畸形是小兒外科的常見病,我國古書上一千多年前就記載過,叫小金人,就是黃疸。由於膽道梗阻、膽道畸形,整個皮膚、眼睛、尿都是黃色的,有的孩子甚至淚水也是黃的。這是中國人高發的一種畸形,不及時治療的話,後果非常嚴重。一方面孩子非常痛苦,另一方面,膽和心肝都是連在一起的,所以會危及到重要器官,甚至生命。這個手術當時是一個很大的手術,很早的時候被認為是禁區,手術非常非常危險,有大出血的可能,也有術中死亡的可能,所以是小兒外科的大手術之一。

過去都是要開大刀的,從胸部到腹部很大的切口,貫穿左右,並且這個切口隨著孩子的生長也跟著長,伴隨一輩子,不僅不好看,而且整個腹壁肌肉都損傷了,腹腔裡損傷也很大。所以過去孩子手術之前,還能說話活動,手術打擊之後常常就奄奄一息了。是一個很危險的手術。

安:這個“過去”大概是什麼時候?

李:2001年之前。

安:也就是您當年輕大夫的時候,這還都是大手術?

李:當時做這個手術需要整個科室動員起來,興師動眾,從早上要做到晚上。幾乎百分之百的孩子都需要輸血,除去輸血的併發症,其他併發症還包括膽漏、感染、傷口裂開、術後腸梗阻等等,術後併發症接近17%。從2001年起,我們開始探索腹腔鏡治療。

一隻受傷的指頭,成就了一名世界級的小兒外科醫生

一隻受傷的指頭,成就了一名世界級的小兒外科醫生

一隻受傷的指頭,成就了一名世界級的小兒外科醫生

安:探索不是一個輕而易舉的事情,一定存在技術難點需要去突破吧?

李:當時克服了兩個難點:

一、技術上的。因為腹腔鏡不能像過去開放手術那樣,把手和常規手術器械放到腹腔裡面操作,而是通過腔鏡把腹腔解剖視野反映到屏幕上,跟著屏幕進行手術。而且器械不一樣,通過杆狀器械而不是手直接接觸到孩子的病變組織進行治療,中間隔著手和屏幕,需要練習配合和器械的應用。

第二、國際上當時也沒有成熟的經驗和報告可以借鑑。

安:那您怎麼就敢挑戰這個事?

李:1990年,我成為北京兒童醫院張金哲院士的博士生,當時張院士給我設定了目標:一個是腹腔鏡應用於小孩兒。第二個目標是做肝移植。

這個目標就是針對國情:黃種人小兒膽道畸形發病率非常高,膽總管囊腫是一個極端,就是膽總管擴張了,還有一個極端是膽總管閉鎖。這兩個病在中國人中都很多見,治療效果又不好,導師就給我設定這個目標。

所以研究生期間,我做了很多肝膽畸形方面的基礎動物實驗,從小動物開始,做過豚鼠、豬、狗,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1995年,張院士送我到英國學習小兒腹腔鏡,之後又去香港、日本學習。理論研究加臨床研究,再加上腔鏡技術,結合在一起,使我就有信心探索微創的膽總管治療。

安:

任何領域在有人探索的時候,總有人懷疑觀望,甚至可能質疑,您經歷過這樣的過程嗎?

李:探索和開路一樣,沒有開出這個路,都是荊棘,你要想開路,人就要強大。首先要準備好,有把握,少走彎路,避開一些風險。剛開始做的時候,手術時間比較長,我剛開始前幾臺腹腔鏡手術的時候都要做六、七個小時。和開放手術一樣,也經歷過一些併發症,但是在不斷總結經驗之後逐漸成熟了。所以那時候也受到一些非議,也有質疑的聲音,甚至質疑的聲音很嚴厲。

安:被質疑的時候需要一種強大的力量才能走下去。

李:對,要堅持。

安:小兒外科醫生比普通外科醫生面對的情況恐怕更復雜,你面對的是小孩子,生物軀體就小很多,操作難度大,而且家長對孩子的關注往往更大,所以是不是壓力會更大一些?

李:是,更難。大人外科醫生相當於修鐘的,小兒外科醫生相當於修表的。第一點,小孩兒的腹腔比成人要小很多,在這狹小的空間裡完成這樣的手術,精度、手動穩定性,操作的精巧性更要高。第二點,成人的組織比較大比較厚,在分離過程當中,血管看得很清楚,而小孩子血管細,組織也薄。成人縫一針就封閉了,小孩子相同的切口,要縫十針,用更細的線,這個過程就需要練。

安:怎麼訓練?

李:首先是模擬訓練。做一個模擬訓練箱,裡面放上腹腔鏡的鏡頭,放上操作的器械進行操作,在箱子裡練一百個小時,很枯燥,就是練縫合,打結,開始粗線大針縫,然後過渡到小針細線縫,這是第一個階段,是基礎。

屏幕配合協調穩定了,下一步做活著的機體,在動物上又練習一百個小時,才開始在臨床上對病人應用這個技術。

一隻受傷的指頭,成就了一名世界級的小兒外科醫生

一隻受傷的指頭,成就了一名世界級的小兒外科醫生

一隻受傷的指頭,成就了一名世界級的小兒外科醫生

一只受伤的指头,成就了一名世界级的小儿外科医生

安:為什麼會選擇小兒外科?

李:我小時候左手拇指得了甲溝炎,當時沒有及時治療,發展成叫指頭炎了,拇指腫得像胡蘿蔔一樣,高燒、敗血症、昏迷不醒,特別痛苦,非常危險。父母抱著我到了醫院,醫生和護士給我做了手術,把化膿的指頭切開了,膿當時噴出來,我馬上就不疼了,就好像身上壓著的大石頭被搬走了一樣,立刻清醒了。

當時的醫生、護士長得什麼樣子我記不清了,但是他們的手我記得非常清楚,指甲非常短,白白的手,那雙手在我這記憶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時我就覺得醫生和護士救了我的命,他們太神聖了,從那時候我就想,將來能做個醫生是一個非常偉大的事業。選擇高考志願的時候,就報了中國醫科大學的兒科系。

安:那些醫生護士肯定想不到他們的日常工作,為中國帶來了這麼優秀的一位外科醫生,但是我估計您也想不到,您救過的那些孩子裡,哪一個孩子就有可能是因為跟您過打交道,就此走上醫學的道路。

突破禁區就意味著風險,現在業內對您慢慢認可了。但是患者家屬的理解是千差萬別的,他有可能帶著更高的期望值,他不理解醫學有那麼多的不確定性,您遇到過嗎?

李:碰到太多了,特別是越想探索,碰到的複雜疑難病例越多。能力越強,責任也越大。

我之所以做了很多探索性工作,還是和我接受教育的經歷有關。

我的碩士生導師是中國醫科大學李正教授,已經過世了,博士生導師張金哲院士是中國小兒外科的泰斗,他們接觸的病人都是複雜的病例。

我讀博士的時候,每天跟著看張院士如何治療複雜疑難疾病,逐漸逐漸的,為了培養我,張院士就給我當助手,讓我來主導做這樣的手術。我覺得在我身上就承擔了一種責任,我得把他的工作繼續下去,如果我們不努力,孩子輕易就失去了生命,讓家長失望。所以我覺得應該儘自己最大努力,挽救這些生命。當然,越是疑難的病例,風險也越大,相當多疾病,實際上醫生是無能為力的。

一隻受傷的指頭,成就了一名世界級的小兒外科醫生

一隻受傷的指頭,成就了一名世界級的小兒外科醫生

安:近來醫患環境變得複雜,可能會比技術本身的挑戰給你們帶來的困惑或者說羈絆更多一點。這個時候,怎麼辦?

李:面對這樣的孩子,我常常問自己:“如果這孩子是我的兒子和女兒,怎麼辦?有什麼辦法來治他,解決他的痛苦?”首先要同情病人,把他當做親人,這樣才能發揮自己所有的力量來救孩子的命,解除他們的痛苦。

這還不夠,現在我們對每一個複雜的病人,要了解國內外的最新進展,在這個基礎之上,跟病人像朋友親人一樣溝通:現在能做到什麼效果,不治什麼後果,治完之後有哪些風險。大多數病人家長還是很理解的,我經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李醫生,你放心吧,我們理解,孩子的命交給你了,我們信任你,就大膽做吧。出了問題我們能接受,因為我們沒有遺憾,來到北京,來到我們國家最好的醫院治療了。”

當然也有極個別的,確確實實治療效果不好,他們不理解醫生,甚至有一些過激行為的,但是我也理解他們。因為孩子發生了不可治的病,病人家屬心理也特別難受,覺得生活不公平,為什麼是他得這樣的病了?所以有怨氣,往往就把這種怨氣撒到醫生身上。

但是,無論怎樣,我不能因為這幾個病人就影響我對所有病人的態度,改變我的醫學觀念。

安:會寒心嗎?

李:前幾年有過,真的想過以後不再做複雜的挑戰性的事情了,特別是周圍的一些朋友親屬都說:“你現在已經很有名氣了,為什麼還要做那些手術?你可以躲著那些難的走,好好搞搞科研、寫寫論文,把時間花一些在自己的名利上。”但是我就是放不下病人,一看到得病的孩子非常痛苦,如果我不伸手治療,可能一個月兩個月後就再也見不到這個孩子,這個時候確確實實不忍心。就想著努力拼一把,百分之八九十的情況下還是能成功,能闖過來的。

安:但是畢竟還有闖不過來的時候,還有委屈的時候,承擔著這麼大的壓力,怎麼去緩解?

李:壓力很大,科裡同事都知道我失眠。所以我的做法是依靠集體的力量,我們是團隊在作戰。

安:十年前那個小患者走遍了北京,能夠給她做這樣一個創傷小獲益大手術的只有一個李龍醫生,現在我國能夠做這個手術的醫生多了嗎?

李:手術探索成功之後,我們及時推廣,前後辦了29屆全國小兒腹腔鏡的學習班。今天我們國家能做這個手術的可以說是遍地開花,各個省市都有。在世界小兒外科領域,過去我們是跟著人家跑,過去涉及手術的命名都是外國人的名字,在國際會議上,中國人的聲音很小,而現在,膽總管囊腫手術,成為了中國小兒外科醫生的一個名牌,現在世界上所有權威的小兒外科學術會議上都要求我們去講座。

第一,我們國家腹腔鏡治療膽總管囊腫醫生的數量是最多的,有一百多個醫生能做複雜的手術。

第二,開展手術的數量、腹腔鏡診療單位也是最多的。我們一箇中心的數量就過百了,可能比有些國家一個國家的數量都多,日本的膽總管囊腫發病率也很高,但一年腹腔鏡膽總管手術也不過一百例。所以在這一點上確確實實是我們國家領先了,病人也受益了。

這個病也作為一個範例,帶動了我們國家小兒外科的發展。

安:我特別為這樣的醫生感到自豪,他們不僅要救死扶傷去做那些高難度的手術,而且花費時間花費精力去培養更多醫生能夠開展這個技術,特別無私。

李:也是責任,每一代醫生都有每代醫生的責任和使命,像我的老師,當時沒有小兒外科,開創了小兒外科。到我們這一代,責任就是把這病治得更好,讓孩子更幸福。

安:再回到幾十年輕前那個得甲溝炎的小孩兒,挺巧合的,指頭上得了一個病,認識了外科醫生,後來卻是憑這雙手在救人。現在的您,實現了那個小孩兒的理想了嗎?

李:每當看到剛來這裡的孩子營養不好,非常痛苦的面容,家庭陰雲籠罩,但通過我的手、我的技術把孩子治好了,孩子高興地出院了,複查的時候長得又白又胖,全家人都露出了非常燦爛的發自內心的笑容,我就特別欣慰,特別高興,真是做了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

十年前那個小女孩兒如今已經170cm,亭亭玉立,是學校的籃球隊員。其實,那個故事,影響的不僅僅是一個小女孩兒,還有一名媒體人。是那件事情,讓我意識到外科技術精益求精的意義,開始努力去理解外科醫生在失敗中探索、在探索中成長的內心世界。

——安楊

一隻受傷的指頭,成就了一名世界級的小兒外科醫生

來自:聽健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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