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其頓國名加「北」:複雜歷史塑造多重身份,爭奪戰塵埃落定

今年出現了一些關於國名的新聞——先是白俄羅斯駐華大使館將漢譯國名改成“白羅斯”。幾個月之後,位於巴爾幹半島的馬其頓共和國也傳出消息,該國將在國名之前增添前綴曰“北”,而成為“北馬其頓”。這次更名,也意味著圍繞“馬其頓”這個歷史地理名詞而產生的國際糾紛,最終畫上了句號。

馬其頓國名加“北”:複雜歷史塑造多重身份,爭奪戰塵埃落定

北馬其頓(原馬其頓)位置

“馬其頓”的遺產

大約在公元前1000年左右,多利安人(古希臘人主要部落之一)的一支定居巴爾幹半島中部。公元前800年左右,他們開始自稱馬其頓人,並逐漸形成了一個王國。到了公元前5世紀,當希臘人戰勝強大的波斯帝國、以雅典為首的希臘城邦勢力如日中天的時候,馬其頓統治者也開始效仿前者搭建起王國的上層建築。從第10代國王亞歷山大一世起,馬其頓王室開始自稱其祖先為偉大的希臘神話英雄赫拉克勒斯,標誌著馬其頓統治階級的“希臘化”已然完成。

馬其頓國名加“北”:複雜歷史塑造多重身份,爭奪戰塵埃落定

但是,馬其頓人雖然講希臘語,卻是一個君主制國家;而在希臘人的觀念裡,君主制通常與“蠻族”(古希臘人對不說希臘語的外族蔑稱)相關聯。結果馬其頓的“希臘”身份就變得頗有爭議。一方面,馬其頓人可以參加古代希臘奧林匹克運動會;另一方面,雅典的偉大雄辯家狄摩西尼卻攻擊腓力二世(馬其頓國王,前359-前336年在位)“不僅不是一個希臘人,而且也不是希臘人的親戚,甚至都不能說是來自一個好地方的蠻族人,而是一個馬其頓害人精”。

“馬其頓害人精”或許不善言辭,但絕不缺乏軍事天才。正是腓力二世創建了一部劃時代的戰爭機器——“馬其頓方陣”。它由重裝步兵組成,比希臘方陣更縱深、更龐大,士兵用的矛更長,方陣的兩翼有輕裝步兵和騎兵配合、掩護,把步兵和騎兵有機結合在一起。在腓力二世與他更為傑出的繼承者——亞歷山大大帝(前336-前323年在位)手裡,“馬其頓方陣”所向披靡。結果,只用了20多年的時間,馬其頓就從一個默默無聞的蠻族小邦擴張成為一個當時世界上幅員最廣闊的國家,其版圖從地中海向東延伸到印度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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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其頓方陣

由於亞歷山大大帝深受希臘文化薰陶(他的老師是亞里士多德),在其東征期間,大批馬其頓人和希臘人移居至征服領地,與當地居民交往與通婚,推動了古典歷史上的“希臘化”浪潮。“通用希臘語”也成為整個中東世界的商業與文學語言。因此,馬克思就說:“(古)希臘的內部極盛時期是伯里克利時代,外部極盛時期是亞歷山大時代。”儘管如此,亞歷山大大帝去世之後,他的龐大帝國卻迅速解體。退縮回本土的馬其頓王國最終在一個半世紀之後走到了盡頭。昔日不可一世的馬其頓方陣遭遇組織更靈活、戰術更先進的羅馬軍團,經過4次馬其頓戰爭(前214-前146年)的較量,羅馬徹底將馬其頓納入自己的行省統治,古典馬其頓的歷史就此結束。亞歷山大大帝的赫赫武功與“希臘化”時代的輝煌,也成了一份令後世民族垂涎的豐厚遺產。

羅馬時代的馬其頓仍舊保持了希臘文化的底色(受過教育的羅馬人都希望自己掌握兩種語言即拉丁語和希臘語)。到了公元6世紀,“查士丁尼瘟疫”橫掃東羅馬全境,就連首都君士坦丁堡也未能倖免,官員在城門記錄出城埋葬的屍體,數到23萬時便停止繼續統計,因為屍體數量太多,難以盡數⋯⋯從敘利亞到色雷斯,“在收穫季節里居然沒有人收穫穀物,城市的街道上也看不到人影”。

馬其頓國名加“北”:複雜歷史塑造多重身份,爭奪戰塵埃落定

公元6世紀,“查士丁尼瘟疫”橫掃東羅馬全境

帝國的虛弱為斯拉夫人敞開了大門——“被人詛咒的斯拉夫人出現,並通過了整個希臘地區,通過塞薩利和色雷斯⋯⋯他們無所畏懼地佔領城市並自由地定居下來,好像這是他們的家園⋯⋯”馬其頓地區自不待言,南下的斯拉夫人甚至一直深入到希臘腹地的伯羅奔尼撒半島,當時有人哀嘆,“整個國家業已斯拉夫化了,成了一個蠻族國家”。雖然自此之後,“希臘正教和希臘語言使希臘人收復了他們失去了的陣地”;但從血統上來說,同化了斯拉夫人的“希臘人”,與永遠定居在馬其頓並保存了自己語言的南部斯拉夫人之間,並不存在一條將兩者截然分開的鴻溝。

夾縫中的“馬其頓”

從公元7世紀算起,南部斯拉夫人與希臘人在馬其頓地區的混居持續了12個世紀以上,就連奧斯曼帝國的征服也沒有動搖這一局面。鄉民們用希臘語做東正教禮拜,在生活中仍然說斯拉夫方言。希臘因此對此耿耿於懷:“如果不是大多數人口是文盲,馬其頓人可能已經完全希臘化了。”反過來,對於鄉民們“簡直是被反保加利亞的神職人員利用”,保加利亞同樣因為“鄉村民眾的冷漠感到很煩惱”。只有鄉民自己無所謂,“我們都是基督徒——你說的希臘人或保加利亞人是什麼意思呢?”

在民族主義浪潮席捲歐洲的時刻,這樣一塊尚無明確民族意識的土地不可避免地淪為周邊民族“想象的共同體”的一部分。用“群狼環伺”來形容當時的馬其頓毫不為過。在南方,從奧斯曼帝國獨立的希臘立即萌發“偉大理想”,意欲重建拜占庭(東羅馬)帝國,既然馬其頓當地人屬於希臘教會,所以他們是“說斯拉夫土語的希臘人”。在北方,以貝爾格萊德為首都的塞爾維亞國家建立之後,就將尚在土耳其統治下的馬其頓視為“南部塞爾維亞”;在其看來,斯蒂芬·杜尚大帝(1331-1355年在位)正是在馬其頓的斯科普里加冕,並從這裡統治塞爾維亞帝國。東方的保加利亞人在語言方面提出的論據顯得更為有力:保加利亞語與馬其頓土語同屬南部斯拉夫語的東支,比起塞爾維亞語距離更近。甚至在西方,阿爾巴尼亞人也以巴爾幹半島的古老居民(伊利里亞人)直系後裔自居,毫不猶豫地將馬其頓的西部劃入了夢想中的“大阿爾巴尼亞”範圍之內。

馬其頓國名加“北”:複雜歷史塑造多重身份,爭奪戰塵埃落定

第一次巴爾幹戰爭前巴爾幹半島形勢圖

於是,在出於各種利己動機進行的普查中,馬其頓的人口構成淪為看客眼中的笑柄。1899年,塞爾維亞宣佈,馬其頓有205萬塞爾維亞人,20萬希臘人、23萬土耳其人和5.7萬保加利亞人;翌年,保加利亞針鋒相對地宣佈在馬其頓只發現了700名塞爾維亞人,保加利亞人則多達118萬,此外還有70餘萬希臘人和土耳其人;希臘方面同樣不甘示弱,他們的統計顯示馬其頓有希臘人66萬,斯拉夫人46萬,土耳其人57萬,總人口比塞爾維亞和保加利亞的統計數據竟少了一百萬人之多。值得注意的是,在這些統計中,馬其頓偏偏沒有“馬其頓人”的存在。儘管1893年成立的“馬其頓內部革命組織”已經發出了“馬其頓屬於馬其頓人”的微弱聲音。

奧斯曼帝國對於馬其頓的長期統治在1912-1913年的巴爾幹戰爭之後宣告結束。土耳其人滾蛋了,馬其頓卻沒有獲得自由。戰後的馬其頓被劃為三部分,皮林山區一帶歸保加利亞,稱皮林馬其頓,面積僅0.8萬平方公里;皮林馬其頓與阿爾巴尼亞之間的部分歸塞爾維亞,稱瓦爾達爾馬其頓,面積2.6萬平方公里;這兩個“馬其頓”以南至愛琴海的土地則併入希臘,稱愛琴馬其頓,面積3.4萬平方公里。歷史上的馬其頓地區從此分屬三國。在屬於希臘的那部分馬其頓領土上,由於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與土耳其進行的人口交換,超過100萬的小亞細亞希臘人被安置於此,令當地希臘族人口比例從1912年的43%,上升到1923年的89%,在1000多年之後重新變成了主體民族。

第二次世界大戰後,鐵托做出了最後一次統一三個“馬其頓”的嘗試。一方面,1944年8月2日,南斯拉夫共產黨拋棄了大塞爾維亞主義的成見,建立了一個以斯科普里為首都的馬其頓人民共和國,作為南斯拉夫聯邦的一個成員國。這標誌著馬其頓作為一個民族的存在得到正式承認。1950年,標準馬其頓書面語創制出來並得到推廣。另一方面,1946年6月,保加利亞領導人季米特洛夫告訴南斯拉夫大使,保加利亞準備將皮林馬其頓割讓給馬其頓人民共和國,作為南保兩國合併建立一個完整意義上的“南(部)斯拉夫(人)”國家進程的一部分。至於將希臘的愛琴馬其頓併入馬其頓人民共和國則是鐵托的最終目標,蘇聯領導人斯大林一度也為其背書:“薩洛尼卡(愛琴馬其頓的最大城市)曾是一個斯拉夫人的城市。”但隨著冷戰爆發與蘇南交惡,美好藍圖頓成浮雲,馬其頓地區的分裂局面持續至今。

馬其頓國名加“北”:複雜歷史塑造多重身份,爭奪戰塵埃落定

第二次巴爾幹戰爭後分割馬其頓

誰的“馬其頓”

在冷戰時期,希臘在國內有馬其頓大區;南斯拉夫有馬其頓共和國;保加利亞則選擇與“馬其頓”切割,“沒有任何領土要求”;其境內沒有馬其頓人,他們都是保加利亞人。雖然處置各有不同,大體相安無事。直到20世紀90年代,“馬其頓”問題才突然重新被推到了風口浪尖。

這是因為“南斯拉夫”走到了盡頭。1991年5月29日,就在貝爾格萊德紅星隊在冠軍盃決賽戰勝法國馬賽隊登上歐洲足球之巔的同一天,克羅地亞總統圖季曼宣佈本國“不再屬於統一的聯邦國家”。一個月後,克羅地亞與斯洛文尼亞同時獨立,揭開了南斯拉夫解體的序幕。1991年9月,馬其頓在一場全民公決之後也宣告獨立。

馬其頓國名加“北”:複雜歷史塑造多重身份,爭奪戰塵埃落定

貝爾格萊德紅星隊贏得了歐冠冠軍

雖然塞爾維亞的政治強人米洛舍維奇對馬其頓在“背後捅了一刀”極為憤怒;但居住在馬其頓的塞爾維亞人為數很少,當地與塞爾維亞的中心地帶之間又橫亙著危機四伏的科索沃“火藥桶”;最終貝爾格萊德還是默認了馬其頓的“和平”獨立,是為1991-1995年南斯拉夫內戰中的異數。

比起南斯拉夫當局,更不願意見到一個獨立的“馬其頓”共和國誕生的反而是鄰國希臘。在雅典看來,“馬其頓是許多世紀以來希臘文化傳統的一部分”。因此馬其頓共和國無權盜用屬於古希臘文明的“馬其頓”名稱,雖然馬其頓方面指出古代希臘人稱馬其頓為“蠻族”。而且,一個希臘的鄰國將“馬其頓”作為國名是想為吞併希臘北部的“愛琴馬其頓”炮製理論依據。被希臘人蔑稱為“斯科普里共和國”的馬其頓共和國國旗使用古代古馬其頓王國的太陽型徽記——放射出16道太陽光芒的“韋爾吉納之星”(1977年在愛琴馬其頓城市薩洛尼卡西南的韋爾吉納村的馬其頓王陵考古發現)更令雅典當局暴跳如雷,聲稱這“恰如一個竊賊闖入我家並偷走了我最珍貴的珠寶——我的歷史、我的文化、我的身份”。其用詞之激烈粗暴,令人瞠目。

馬其頓國名加“北”:複雜歷史塑造多重身份,爭奪戰塵埃落定

馬其頓國旗(右)和此前的版本(左) 圖自紐約時報

平心而論,希臘的反應雖在情理之中但也頗有霸道之嫌。畢竟幾乎在馬其頓從南斯拉夫獨立的同時,阿塞拜疆也從蘇聯獨立,其鄰國伊朗也有“阿塞拜疆省”,境內的阿塞拜疆人更是阿塞拜疆共和國人口的兩倍,倒也不曾聽說伊朗要求阿塞拜疆改名云云。至於歷史遺產,比起土耳其將自己的歷史追溯到公元前10世紀之前的小亞細亞赫梯人,以及蒙古國將草原上的一切遊牧民族(從匈奴到突厥)都看作自己的祖先,馬其頓的做法其實也不過爾爾。

但是,在這場國名爭論中,馬其頓比起咄咄逼人的希臘實在處於絕對弱勢,原因也很簡單。一方面,在大眾認知裡,古代馬其頓的歷史通常的確被置於古代希臘內講述,著名的策略遊戲《文明》就將馬其頓亞歷山大大帝設定為“希臘文明”的領袖;另一方面,出於與宿敵土耳其抗衡的需要,希臘保有一支與國力極不相稱的強大軍隊(其豹—2坦克數量多於德國國防軍),遠不是馬其頓能夠抗衡的——2001年的泰託沃衝突表明,馬其頓軍隊就連對付阿爾巴尼亞反叛武裝都顯得力不從心。

馬其頓國名加“北”:複雜歷史塑造多重身份,爭奪戰塵埃落定

打出巨型橫幅“馬其頓屬於希臘”的抗議人士 圖自華盛頓郵報

迫於希臘的壓力,1993年4月,馬其頓只能以“前南斯拉夫馬其頓共和國”的滑稽名稱進入聯合國;同樣由於希臘的強烈反對,馬其頓不得不對自己國旗上的“韋爾吉納之星”圖案進行了象徵性修改——結果變得更像舊日軍的海軍旗,令人哭笑不得。和事佬們為這個國家起了各種各樣的替代名字。但希臘政府正式拒絕接受任何帶有“馬其頓”一詞的該共和國的名稱,“無論它是作為一個名詞或是作為一個形容詞修飾語出現在該國國名中”,反過來,斯科普里堅持只接受對國家憲法規定的國名(馬其頓共和國)的承認。為了打破僵局,就連“一個國名各自表述”也進入了視野:馬其頓提出在與希臘雙邊關係中可以約定一個稱謂,但在其他外交場合必須使用“馬其頓共和國”;對此,希臘的反建議卻是該共和國可以採用雙名:(不包括“馬其頓”一詞的)對外正式名稱和(可以包括“馬其頓”一詞的)非正式的、國內使用的名稱。立場差距之大,形如南轅北轍。

2001 年,希臘又以提供經濟援助和支持加入歐盟等為條件,要求馬其頓將國名定為“北馬其頓”。馬其頓拒絕這個提議,於是,希臘就阻止馬其頓加入歐盟。在現實的民生需求之前,歷史記憶最終只能委曲求全,經過17年的抗爭,馬其頓最終還是無可奈何地選擇接受國名的變更,這場曠日持久的國名爭議與歷史遺產的爭奪,就此才算畫上了句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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