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樣搜集「小黃歌」的?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樣蒐集“小黃歌”的?

本 文 約 3500 字

讀 完 全 文 需 9 分 鍾

幾年前的夏天,“老司機”這個詞被一首雲南山歌跟性扯上了關係,再也回不到原來的意思。不過山歌、民歌帶點色情成分,不是個新鮮事兒。像未經加工過的東北二人轉、陝北信天游,裡頭都有大量不雅的原生態唱詞,一句“高山上點燈還嫌低,面對面坐著還想你”算委婉的。

而且,這種調調古已有之。把時間往前推五百年,明代的小說家馮夢龍整理過一本《山歌兒》,色情小調一曲接一曲。他還自創一本“風流譜”,把千家詩中的名句嫁接到色情歌謠的末尾,寫得挺有創意,就是文字非常露骨。唐宋詩家聽了,棺材板兒怕是要蓋不住。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樣蒐集“小黃歌”的?

這本“風流譜”叫《夾竹桃頂真千家詩山歌》。來看一首比較含蓄的:

春來夜夜憶私情,手託香腮眼看燈,羅幃寂寞,捱過五更,衾寒枕冷,淒涼怎禁?姐道:我郎呀,你自來歡娛所在嫌夜短,教奴奴鞦韆院落夜沉沉。

最後一句出自蘇軾的《春宵》,用得恰到好處。

再往前推兩千年,還有經孔夫子刪刪又改改、“留貞去淫”後的《詩經》,也並非全然“思無邪”,裡面有直接描寫性愛的詩句,如《詩經·鄭風·野有蔓草》:

“‍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這首詩的大意是:在野外佈滿露水的青草地,有一個漂亮姑娘,眉清目秀十分迷人,我與她不期而遇,一起走向青草深處,做起了歡樂的事……

可見古人對性這件事,最早是很自然開放的態度,並不遮遮掩掩。《詩經》中的“風”,本就來自民間,這種調調,大概從人類會作詩起就一直有了。

不過把這件事當成正經事來研究的,還得等到辛亥革命以後。

在一百年前的北京大學,有一群來自中國最高學府的知名教授高調聲明:我們要來研究民間小黃歌。其中的主導者,正是文壇大家周作人。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樣蒐集“小黃歌”的?

周作人(1885~1967)

色情民歌在周作人那兒換了個學名,改叫“猥褻歌謠”,他在《猥褻的歌謠》一文中說:

“統地講一句,可以說‘非習慣地說及性的事實者為猥褻’。在這範圍內,包有這四個項目,即(1)私情,(2)性交,(3)支體,(4)排洩。”

這四個範疇內的民歌,都叫“猥褻歌謠”。這概念是周作人新造的,靈感來自靄理士(H·Ellis),一位研究人類性交行為及心理的英國性心理學家。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樣蒐集“小黃歌”的?

☉靄理士可以說是周作人的一位“精神上的導師”。1944年,周作人發表《我的雜學》,共計十八個小標題,其中三分之一的內容,像“文化人類學”、 “醫學史和妖術史”、“兒童學”、“生物學” 、“性心理學”都與靄理士直接相關。圖上這本《性心理學》初版於1933年,譯者是潘光旦,也是目前的通行譯本。

對靄理士,周作人愛得深沉。他最早接觸到這位影響自己一生的精神導師,是在日本留學期間。

當時,日本文壇被閱讀靄理士的風潮席捲,很多著名的文人都主張要在情愛世界中做一個真人,寫了一堆重口味的自傳小說。順藤摸瓜,周作人找到了靄理士和性心理學,在這座富礦中一挖就是四十年。

從民國七年(1918年)起,周作人開始譯介靄理士的思想。直到七十六歲(1961年),他還引用過靄理士對日本文化特殊性的認識——不避忌裸體。

“迷弟”周作人,站在靄理士這個“偶像”的肩膀上,開發出一套自己的思想體系,核心是“人的文學”:

“‘人的文學’,指‘以人道主義為本,對於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字’,充分表現‘靈肉一致’人性。”

民間小黃歌唱的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落到紙上,當然也算有靈有肉的“人的文學”。早在1913年,周氏兄弟就開始著手蒐集民間歌謠。當時的周作人在紹興,通過當地報刊徵集民歌與民俗材料,只是無人響應,收穫甚微。

等到民國十一年(1922年),周作人出任北大“歌謠研究會”的主持人,他就把自傢俬貨摻入了官方學術活動中,一手促成“歌謠研究會”面向社會大眾徵集“猥褻歌謠”。

其實在1918年,北大已經開始徵集民謠。那會兒,“歌謠研究會”還叫“歌謠徵集處”,只徵求“不涉淫褻,而自然成趣者”,有意規避了淫詞豔曲。

周作人走馬上任,大筆一揮,把徵集簡章給改了。往前邁出一大步,聲明“語涉迷信或猥褻者”也可以寄到《歌謠》週刊來。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樣蒐集“小黃歌”的?

☉《歌謠》週刊創立於1922年底,是北大歌謠徵集活動的紙上陣地,也是中國第一個民間文學刊物。《週刊》闢有多個專欄,發表各種類型的民謠,有兒歌、情歌、儀式歌、長工歌、勞動歌等等,“猥褻歌謠”其實登載得並不多。

三俗小黃歌有啥可研究的?

周作人也承認,“猥褻歌謠”談不上有什麼文學價值。值得深挖的是歌里老百姓的“意淫”,那些調戲、偷情、亂倫等不道德行為,是慾求不滿後的幻想,混著苦樂哀愁,都是底層民眾真實情感的流露,指向他們被壓抑的性心理。

此外,周作人強調通過民歌考察國民的思想。他在《歌謠》中說:

民歌是原始社會的詩,但我們的研究卻有兩個方面,一是文藝的,一是歷史的。……歷史的研究一方面,大抵是屬於民俗學的,便是從民歌裡去考見國民的思想、風俗與迷信等,言語學上也可以得到多少參考的材料。

可見,周作人更多的是從民俗學的角度來考慮的。陸陸續續發了十多篇宣傳文章後,周作人和同仁收到了二百多封來稿。可惜沒人整理,更沒錢出版。總之,這批小黃歌長啥樣我們今天是看不到了。

真正鼓搗出色情民歌輯錄著作的是《歌謠》週刊的編輯,顧頡剛。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樣蒐集“小黃歌”的?

☉顧頡剛(1893-1980),他最為人熟知的成就是寫了一本《古史辨》,自創“疑古辨偽”研究史學、經學的學術流派。同時,顧頡剛在民俗學領域成就也極高,稱得上是一位開拓者。

顧頡剛是北大的學生,唸書時曾因病休學,回老家蘇州待了一年。養病也沒閒著,蒐羅了一批本地民歌。

民國十二年(1923年),顧頡剛回北大當了《歌謠》週刊的編輯,就把手頭的蘇州民歌陸續發了出來,最後結集了一本書,叫《吳歌甲集》。書裡分出了一類“閨閣婦女的歌”,大多跟男女私情有關。

來,咱先一起看看歌名: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樣蒐集“小黃歌”的?

☉這張目錄,是從1990年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的《吳歌甲集》裡截取下來的。

一眼望去,並沒有什麼“淫邪”的地方。至於具體內容,我替大家仔細翻了翻,發現也算不上有多葷。

最露骨的當屬一首《結識私情結識隔條浜》:

結識私情結識隔條浜,

繞浜走過二三更。

“走到唔篤場上狗要叫;

走到唔篤房裡三歲孩童覺轉來。”

“奈來末哉!

我麻骨門閂笤帚撐,

輕輕到我房裡來!

三歲孩童娘做主,

兩隻奶奶塞子嘴,

輕輕到我裡床來!”

大意是偷情的男女說悄悄話:婦人寬慰她的情人,別怕夜半三更來院裡的狗要叫、屋裡床上的孩子會醒,她自有化解之道。這比《西廂記》裡“柳腰款擺,花心輕折”之類的曲筆含蓄多了。

不過這本民歌集還是給顧頡剛惹了麻煩。

民國十六年(1927年),顧頡剛轉到中山大學出任歷史系主任,拉著一幫同好,成立民俗學會,又發《民俗週刊》,又編民俗叢書。

仿效《吳歌甲集》編成的《吳歌乙集》、《疍歌》,少不得收錄幾首“猥褻歌謠”。像鍾敬文編的《疍歌》,是在水上生活的廣東疍民唱的漁歌。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樣蒐集“小黃歌”的?

☉疍民,是指兩廣福建一帶以船為家生活在水面上的漁民。廣東的疍民說粵方言,他們在打漁勞作、婚嫁祝賀時,習慣唱疍家歌解悶或助興。現在,疍民少了,疍家歌也快失傳了。

疍家歌唱詞直白粗俗,自帶一股鹹溼味,像這首《竹葉生來葉葉尖》,描繪男女親近的舉動,大膽得很:

“ 巴豆開花白拋拋,囉,妹當共兄做一頭,囉。

白白手腿分兄枕,囉,口來相斟舌相交,囉。

結果校方不樂意了,第二年搞了個“出版物審查委員會”。民俗叢書能不能出、要不要改,得審查會拍板。六月,校報上又發了一則通告《大學院訓令禁止生徒購閱淫猥書報》,聲明:

“查淫猥書報,流毒社會,在青年學子,尤為易受誘惑,誠如內政部所言,亟應通飭各校,一律禁止各學生購閱,以端趨向,而肅學風”。

一竿子掃過去,鍾敬文成了替罪羊。遠在北京的校長千里傳書,辭退了這個中國語言文學系的教務助理員。他非常憤慨,在給朋友的信中寫道:

這樣的時代裡,正義的擁有者,永遠要吃虧的。你要主張真的學術,你要提倡真的人道,那你最好是預先具備了上十字架去的勇氣……受到此等待遇,老實說,我覺得自己還大大的不配,但我竟因此獲了罪,我倒能覺得泰然。

(鍾敬文對此事一生都耿耿於懷,70多年後提起此事,仍斥戴季陶為“假道學”。)

次年,顧頡剛也黯然離開。

魯迅說《紅樓夢》:“經學家看見《易》,道學家看見淫,才子看見纏綿,革命家看見排滿,流言家看見宮闈秘事”,這跟小黃歌聽在不同人耳朵裡,迴響並不一樣,是一個道理。

在20世紀初期的中國,人們對於民間“小黃歌”態度並不寬容,研究它的學者們如周作人等,要冒相當大的道德風險。今天人們已經可以把雲南山歌當做B站的素材隨意欣賞,但仍然停留在獵奇的態度,對於這些民歌背後的民俗學和性文化的意義,還無法做到一種平視的眼光——在這一點上,還遠不如我們創作出《詩經》的祖先們。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樣蒐集“小黃歌”的?

參考文獻

周作人顧頡剛:公開收集“猥褻歌謠”的文人,施愛東

周作人與“猥褻歌謠”,張敏

周作人的民歌研究及其民眾立場,陳泳超

靄理士譯介史,戴濰娜

《吳歌甲集》,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樣蒐集“小黃歌”的?

《周作人散文全集》

出版社: 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

編者: 鍾叔河

出版年: 2009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