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样搜集“小黄歌”的?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样搜集“小黄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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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年前的夏天,“老司机”这个词被一首云南山歌跟性扯上了关系,再也回不到原来的意思。不过山歌、民歌带点色情成分,不是个新鲜事儿。像未经加工过的东北二人转、陕北信天游,里头都有大量不雅的原生态唱词,一句“高山上点灯还嫌低,面对面坐着还想你”算委婉的。

而且,这种调调古已有之。把时间往前推五百年,明代的小说家冯梦龙整理过一本《山歌儿》,色情小调一曲接一曲。他还自创一本“风流谱”,把千家诗中的名句嫁接到色情歌谣的末尾,写得挺有创意,就是文字非常露骨。唐宋诗家听了,棺材板儿怕是要盖不住。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样搜集“小黄歌”的?

这本“风流谱”叫《夹竹桃顶真千家诗山歌》。来看一首比较含蓄的:

春来夜夜忆私情,手托香腮眼看灯,罗帏寂寞,捱过五更,衾寒枕冷,凄凉怎禁?姐道:我郎呀,你自来欢娱所在嫌夜短,教奴奴秋千院落夜沉沉。

最后一句出自苏轼的《春宵》,用得恰到好处。

再往前推两千年,还有经孔夫子删删又改改、“留贞去淫”后的《诗经》,也并非全然“思无邪”,里面有直接描写性爱的诗句,如《诗经·郑风·野有蔓草》:

“‍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扬婉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扬。邂逅相遇,与子偕臧。‍

这首诗的大意是:在野外布满露水的青草地,有一个漂亮姑娘,眉清目秀十分迷人,我与她不期而遇,一起走向青草深处,做起了欢乐的事……

可见古人对性这件事,最早是很自然开放的态度,并不遮遮掩掩。《诗经》中的“风”,本就来自民间,这种调调,大概从人类会作诗起就一直有了。

不过把这件事当成正经事来研究的,还得等到辛亥革命以后。

在一百年前的北京大学,有一群来自中国最高学府的知名教授高调声明:我们要来研究民间小黄歌。其中的主导者,正是文坛大家周作人。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样搜集“小黄歌”的?

周作人(1885~1967)

色情民歌在周作人那儿换了个学名,改叫“猥亵歌谣”,他在《猥亵的歌谣》一文中说:

“统地讲一句,可以说‘非习惯地说及性的事实者为猥亵’。在这范围内,包有这四个项目,即(1)私情,(2)性交,(3)支体,(4)排泄。”

这四个范畴内的民歌,都叫“猥亵歌谣”。这概念是周作人新造的,灵感来自霭理士(H·Ellis),一位研究人类性交行为及心理的英国性心理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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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霭理士可以说是周作人的一位“精神上的导师”。1944年,周作人发表《我的杂学》,共计十八个小标题,其中三分之一的内容,像“文化人类学”、 “医学史和妖术史”、“儿童学”、“生物学” 、“性心理学”都与霭理士直接相关。图上这本《性心理学》初版于1933年,译者是潘光旦,也是目前的通行译本。

对霭理士,周作人爱得深沉。他最早接触到这位影响自己一生的精神导师,是在日本留学期间。

当时,日本文坛被阅读霭理士的风潮席卷,很多著名的文人都主张要在情爱世界中做一个真人,写了一堆重口味的自传小说。顺藤摸瓜,周作人找到了霭理士和性心理学,在这座富矿中一挖就是四十年。

从民国七年(1918年)起,周作人开始译介霭理士的思想。直到七十六岁(1961年),他还引用过霭理士对日本文化特殊性的认识——不避忌裸体。

“迷弟”周作人,站在霭理士这个“偶像”的肩膀上,开发出一套自己的思想体系,核心是“人的文学”:

“‘人的文学’,指‘以人道主义为本,对于人生诸问题,加以记录研究的文字’,充分表现‘灵肉一致’人性。”

民间小黄歌唱的是老百姓的日常生活,落到纸上,当然也算有灵有肉的“人的文学”。早在1913年,周氏兄弟就开始着手搜集民间歌谣。当时的周作人在绍兴,通过当地报刊征集民歌与民俗材料,只是无人响应,收获甚微。

等到民国十一年(1922年),周作人出任北大“歌谣研究会”的主持人,他就把自家私货掺入了官方学术活动中,一手促成“歌谣研究会”面向社会大众征集“猥亵歌谣”。

其实在1918年,北大已经开始征集民谣。那会儿,“歌谣研究会”还叫“歌谣征集处”,只征求“不涉淫亵,而自然成趣者”,有意规避了淫词艳曲。

周作人走马上任,大笔一挥,把征集简章给改了。往前迈出一大步,声明“语涉迷信或猥亵者”也可以寄到《歌谣》周刊来。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样搜集“小黄歌”的?

☉《歌谣》周刊创立于1922年底,是北大歌谣征集活动的纸上阵地,也是中国第一个民间文学刊物。《周刊》辟有多个专栏,发表各种类型的民谣,有儿歌、情歌、仪式歌、长工歌、劳动歌等等,“猥亵歌谣”其实登载得并不多。

三俗小黄歌有啥可研究的?

周作人也承认,“猥亵歌谣”谈不上有什么文学价值。值得深挖的是歌里老百姓的“意淫”,那些调戏、偷情、乱伦等不道德行为,是欲求不满后的幻想,混着苦乐哀愁,都是底层民众真实情感的流露,指向他们被压抑的性心理。

此外,周作人强调通过民歌考察国民的思想。他在《歌谣》中说:

民歌是原始社会的诗,但我们的研究却有两个方面,一是文艺的,一是历史的。……历史的研究一方面,大抵是属于民俗学的,便是从民歌里去考见国民的思想、风俗与迷信等,言语学上也可以得到多少参考的材料。

可见,周作人更多的是从民俗学的角度来考虑的。陆陆续续发了十多篇宣传文章后,周作人和同仁收到了二百多封来稿。可惜没人整理,更没钱出版。总之,这批小黄歌长啥样我们今天是看不到了。

真正鼓捣出色情民歌辑录著作的是《歌谣》周刊的编辑,顾颉刚。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样搜集“小黄歌”的?

☉顾颉刚(1893-1980),他最为人熟知的成就是写了一本《古史辨》,自创“疑古辨伪”研究史学、经学的学术流派。同时,顾颉刚在民俗学领域成就也极高,称得上是一位开拓者。

顾颉刚是北大的学生,念书时曾因病休学,回老家苏州待了一年。养病也没闲着,搜罗了一批本地民歌。

民国十二年(1923年),顾颉刚回北大当了《歌谣》周刊的编辑,就把手头的苏州民歌陆续发了出来,最后结集了一本书,叫《吴歌甲集》。书里分出了一类“闺阁妇女的歌”,大多跟男女私情有关。

来,咱先一起看看歌名: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样搜集“小黄歌”的?

☉这张目录,是从1990年上海文艺出版社出的《吴歌甲集》里截取下来的。

一眼望去,并没有什么“淫邪”的地方。至于具体内容,我替大家仔细翻了翻,发现也算不上有多荤。

最露骨的当属一首《结识私情结识隔条浜》:

结识私情结识隔条浜,

绕浜走过二三更。

“走到唔笃场上狗要叫;

走到唔笃房里三岁孩童觉转来。”

“奈来末哉!

我麻骨门闩笤帚撑,

轻轻到我房里来!

三岁孩童娘做主,

两只奶奶塞子嘴,

轻轻到我里床来!”

大意是偷情的男女说悄悄话:妇人宽慰她的情人,别怕夜半三更来院里的狗要叫、屋里床上的孩子会醒,她自有化解之道。这比《西厢记》里“柳腰款摆,花心轻折”之类的曲笔含蓄多了。

不过这本民歌集还是给顾颉刚惹了麻烦。

民国十六年(1927年),顾颉刚转到中山大学出任历史系主任,拉着一帮同好,成立民俗学会,又发《民俗周刊》,又编民俗丛书。

仿效《吴歌甲集》编成的《吴歌乙集》、《疍歌》,少不得收录几首“猥亵歌谣”。像钟敬文编的《疍歌》,是在水上生活的广东疍民唱的渔歌。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样搜集“小黄歌”的?

☉疍民,是指两广福建一带以船为家生活在水面上的渔民。广东的疍民说粤方言,他们在打渔劳作、婚嫁祝贺时,习惯唱疍家歌解闷或助兴。现在,疍民少了,疍家歌也快失传了。

疍家歌唱词直白粗俗,自带一股咸湿味,像这首《竹叶生来叶叶尖》,描绘男女亲近的举动,大胆得很:

“ 巴豆开花白抛抛,啰,妹当共兄做一头,啰。

白白手腿分兄枕,啰,口来相斟舌相交,啰。

结果校方不乐意了,第二年搞了个“出版物审查委员会”。民俗丛书能不能出、要不要改,得审查会拍板。六月,校报上又发了一则通告《大学院训令禁止生徒购阅淫猥书报》,声明:

“查淫猥书报,流毒社会,在青年学子,尤为易受诱惑,诚如内政部所言,亟应通饬各校,一律禁止各学生购阅,以端趋向,而肃学风”。

一竿子扫过去,钟敬文成了替罪羊。远在北京的校长千里传书,辞退了这个中国语言文学系的教务助理员。他非常愤慨,在给朋友的信中写道:

这样的时代里,正义的拥有者,永远要吃亏的。你要主张真的学术,你要提倡真的人道,那你最好是预先具备了上十字架去的勇气……受到此等待遇,老实说,我觉得自己还大大的不配,但我竟因此获了罪,我倒能觉得泰然。

(钟敬文对此事一生都耿耿于怀,70多年后提起此事,仍斥戴季陶为“假道学”。)

次年,顾颉刚也黯然离开。

鲁迅说《红楼梦》:“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这跟小黄歌听在不同人耳朵里,回响并不一样,是一个道理。

在20世纪初期的中国,人们对于民间“小黄歌”态度并不宽容,研究它的学者们如周作人等,要冒相当大的道德风险。今天人们已经可以把云南山歌当做B站的素材随意欣赏,但仍然停留在猎奇的态度,对于这些民歌背后的民俗学和性文化的意义,还无法做到一种平视的眼光——在这一点上,还远不如我们创作出《诗经》的祖先们。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样搜集“小黄歌”的?

参考文献

周作人顾颉刚:公开收集“猥亵歌谣”的文人,施爱东

周作人与“猥亵歌谣”,张敏

周作人的民歌研究及其民众立场,陈泳超

霭理士译介史,戴潍娜

《吴歌甲集》,上海文艺出版社,1990年

一百年前的北大教授,是怎样搜集“小黄歌”的?

《周作人散文全集》

出版社: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编者: 钟叔河

出版年: 2009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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