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四”一百年,我们为什么还要读胡适?

今天是五四运动一百周年。

如果我们把五四运动看成一个大舞台,曾有各式各样的人活跃在这个舞台上。他们角色不同,发出的声音不同,影响也不同。

其中在这场运动中起关键作用的知识分子,是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尝试回望和理解的一群人。例如,胡适、陈独秀、蔡元培、鲁迅和李大钊,等等。

百年前的他们是一群心中主义不同但前方目标一致的人,也就意味着他们所带领的五四运动,不是一场独奏,而是一场众声高歌的合奏。

值此之际,「听好书」就《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周策纵 著)这本书采访了首都师范大学副教授袁一丹。作为研究五四的青年学者,她不仅和我们聊了聊五四运动本身,也聊了聊五四运动中的胡适和他的朋友们。

这次访谈或许可以回答这些问题:我们今天应该如何反思五四?我们应该如何看待五四运动中,政治和文化的张力?胡适和陈独秀、鲁迅这些人有什么不同?胡适在五四运动中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这对我们关照当下的现实有何启示?

袁一丹认为,对于当下的中国人来说,胡适更像是一个可亲可爱的朋友。“你了解到他是一个这么可爱的,同时又这么有学识的,保有现代人的开放心灵保持一颗现代人的开放心理的一个人。”

她笑称,看胡适的日记如同在和一位绅士约会。

更重要的是,当我们重温五四时,回望一下胡适在五四运动中的态度和选择,可以为我们带来新的视角和思考。

仔细研究五四运动会发现,和陈独秀、李大钊、蔡元培相比,胡适是离政治最远的一个人。他主动提出“20年不谈政治”,且始终坚信文化教育对社会的影响大于政治革命。对于1919年5月4日的“五四”事件,胡适坦言这是一场“干扰”,学生应该好好读书而不要闹革命。

再读胡适的感受,犹如百年前天安门广场上初夏的阵阵清风,它轻轻吹拂着青年人的身躯和心灵,可以为他们解点热,降点温。

“五四”一百年,我们为什么还要读胡适? | 对谈袁一丹

胡适

五四运动是一种干扰?

听好书:周策纵在写《五四运动史》时,更侧重从文化、思想的层面去解构“五四”。从这个角度看,我们可不可以说,其实周策纵应该和胡适更有共鸣?另一方面,从“五四”的后期发展看,胡适对文化、教育改良的坚守,最后并没有实现他想要的目标,他好像还是失败了。你怎么看这种矛盾?

袁一丹:当时,蔡元培邀请胡适到北大担任文科教授时,胡适曾发誓20年不谈政治,不参与政治活动。他认为,当时中国的问题不是通过政治手段就能解决的,只有从思想、文化教育的层面上,才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

所以,在1919年,胡适在干嘛呢?他把他美国的导师杜威请到中国来,做巡回演讲,来宣扬实用主义思想。所以,5月4号那天发生的学生游行及后续引发的社会动荡,其实是对胡适原定的计划造成一定的干扰。

当时整个社会的舆论焦点都胶着在“五四”提出的政治诉求上。所以,胡适当时有原本希望通过教育改良的方式,从根本上解决中国的问题。但事实上,当时又有很多人认为,我们应该直面政治问题,用政治的手段达到改造政治的目的。

所以胡适曾经说:“五四运动在某种程度上是对于更长期的思想革命、文化运动的一个政治干扰”。后来,他又提出了一个更大的说法,我们应该把“五四”理解成一个中国的“文艺复兴”。他认为,政治运动最后还是要回到文化运动的轨道上。

我想,这是周策纵从胡适身上看到的,就是怎么来理解文化和政治之间的关系。所以,周策纵理解的五四运动,不完全是一个狭义的政治运动,他希望把它放在一个更长远的中国文化转型的过程中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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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美]周策纵著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2016.3

回到常轨中来

听好书:五四事件发生时,胡适并没有具体参与到这个过程里,对吗?

袁一丹:如果我们去看胡适当时的日记和通信,会发现胡适并没有直接地参与到狭义的“五四”(“五四”事件)。“五四”发生后,陈独秀给远在上海、迎接杜威的胡适通风报信时,描述了当日混乱的情状,接着说“京中舆论,颇袒护学生。但是说起官话来,总觉得聚众打人放火(放火是不是学生做的,还没有证明),难免犯法”。

“五四”发生之际,胡适身在上海、接待杜威,不曾亲历只能风闻京中的境况。他当时希望以其导师杜威为号召,在思想方面提倡实验的态度和科学的精神;在教育方面输入新鲜的教育学说,引起国人的觉悟,大家来做根本的教育改革。

所以,对胡适而言,“五四”的确是一场“不幸”的政治干扰,但与其说是对既成的文学革命的干扰,毋宁说是对他预期中的教育革命的干扰。胡适称“五四”为变态社会里的非常事件,相对而言,教育革命则属于常态社会内部的常规改革。如此看来,“五四”在改良派那里是“出轨”的运动。这里的“轨”,不是政府制定的法轨,而是教育者预设的思想进程。

1920年北京《晨报》组织的五四纪念号上,胡适和蒋梦麟(日后的北大校长)一起写过一篇文章,叫做《我们对于学生的一个希望》。这个“希望”就是,希望学生仍然能够回到校园里,能够安心完成他们的学业,就是以读书这种常态的方式来循序渐进地推动中国社会的点滴改变,而不是直接地卷入政治漩涡当中。

要不要谈政治?

听好书:到新文化运动后期,我们都知道,因为胡适和陈独秀的立场不同,导致了最后这个团队的分裂。在您看来,这是新文化运动到后期的一种必然结果吗?

袁一丹:“分裂”是一个很激烈的词,我更愿意用“分化”。我觉得,他们产生分歧的核心点就是要不要谈政治。

《新青年》群体最初有一个基本的共识,就是我们要通过文学的、思想的、文化的路径来改变中国,不要直接介入到现实政治当中。因为现实政治已经打成一团了,已经无药可救了,所以我们要从更根本的地方着手,去寻找当时中国的出路。

“五四”以后,随着时局的演变,政治问题的紧迫性又凸显出来。所以当时《新青年》内部的一个争论焦点就是要不要谈政治,要不要直接介入到现实政治中去。

当时胡适的看法是,他希望《新青年》还保持一个相对纯粹的,文化的,思想的刊物,而不需要有过多的政治色彩。

陈独秀作为《新青年》的创始者,他是一个革命党。他的主业并不是搞学术,并不是做教育,而是要参与到现实政治运动,所以他当时就希望把《新青年》变成一个可以更多讨论政治问题的刊物。在要不要谈政治的问题上发生分歧以后,很快这个刊物就办不下去了。后来陈独秀离开北大,南下直接参与政治运动。

所以在这个时候,《新青年》基本上变成一个带有较强的社会主义色彩的机关刊物。

这就是《新青年》群体的分化过程。如果你要问这个“分裂”是不是必然的?我觉得这是大的历史趋势使然。五四新文化运动内部始终存在着一个巨大的张力,这个张力就是政治和文化的张力,它们不是截然对立的、分立的,是往不同方向的撕扯的两个东西。

政治力量与文化力量,在“五四”某一节点上,会携手共进,共同促进一个时代的发展。但某些时候,必然要发生突破和分化。

所以我认为,这不是简单的陈独秀和胡适两个主将的思路不同,而是“五四”内部的一个基本张力,政治与文化的张力。是通过政治革命来救中国?还是通过文化思想教育的方式来救中国?这两个根本方案上的差别导致了五四之后新文化阵营的分化与决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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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青年》杂志

听好书:分裂之后,陈独秀和胡适他们两个人的私交怎么样?

袁一丹:其实我觉得“五四”一代人很可以敬重的一个方面就是,虽然他们主义不同,主张不同,但并不影响他们的私交。陈独秀后来入狱,胡适也是为他积极奔走。这些通过他们的书信就可以看出来。

他们曾经是同一条战壕的战友。可能在某一个时刻,他们对作战方案会有差别,但是他们之间的战友情谊和他们共同的大目标,就是要改造中国,要改造中国人的精神世界,这些都没有变。

所以我觉得他们的基本共识还是在的。只要基本的共识在,那他们的私交不会出现很大的偏差,在各自的危难关头,都会在道义上从各个方面去帮助对方。

“五四”是颗种子

听好书:胡适到晚年也一直坚持文化救国、教育救国的主张,信仰自由主义、个人主义。那他会不会有一种感觉,就是到了晚年,他回想“五四”,回想“新文化运动”,虽然他好像没有看到什么实际的结果,但依然相信,100年之后,我看不到了,但还是会有人看到?

袁一丹:当然。胡适有句名言:“你想怎么收获,就怎么栽“。他种下这粒种子,未必能够开出那样的花,但不种这颗种子的话,就永远看不到那朵花。这是“五四人”但求耕耘、不问收获的精神。

这不是说,我们今天种下这颗种子,我们这一代人就一定要享受到。而是说,我们种下这颗种子,它可能是种在肥沃的土地里,也有可能是种在贫瘠的沙漠里,它可能开出花来,它可能开不出花来。但这颗种子的本身就是一种新文化、新思想的契机。假如你不种下这个种子,你不坚持去灌溉它,你不对它赋予希望,那最后的这个文化成果,未必是他们那一代人能够享受的,这个文化图景的实现也未必是他们能够看到的。

我之前说“五四”没有完成也是认为“五四”一代人种下的这颗种子,到今天它可能还没有长成一棵健全的大树,它还没有能遮蔽、滋养所有人。

但是我仍然会感激100多年前的“五四”人,他们用开放的心灵,吸收古今中西的思想文化资源,给我们种下这样一颗宝贵的种子。有时会有一块巨石压在这个上面对吧?它长得歪歪扭扭,但它最后仍然成为了持有不同立场、不同主义的现代中国人等等,都能享受到的思想福利与文化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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震惊中外的五四运动

胡适首先是一个可爱可亲的人

听好书:那么,不管是把胡适放在“新文化运动”以及整个 “五四运动”的范畴内,还是结合他后来的人生经历,研究胡适对我们当下有没有什么启示?

袁一丹:我们今天会说,胡适是中国“文艺复兴之父”或者说,他是新文化运动的一个象征性的符号。

我觉得,胡适倒不是具体的,可能他的一些学术著作、思想观念,可能有的过时了,有的已经被超越了。但胡适,首先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

可以分享一下,我大学期间读胡适的经历。胡适给自己留下了很丰富的一手史料,包括日记和书信。我有段时间整日贪读胡适日记时,感觉像是在跟他约会。

因为他是一个很有趣的、很绅士的一个人。

从胡适早年的留学日记里,可以看到一个中国青年学生的私人生活、情感世界、思想演变。他会在日记里记他打牌,记他吸烟,记他时时痛责自己吸烟,时时戒烟而不能戒掉;记他有一次忽然情绪波动,几乎变成了基督教徒;记他发愤为中国的家庭制度辩护;记他在一个男女同校的大学住了四年,而不曾去女生宿舍访问女友,诸如此类有趣的生活细节。

所以,我觉得胡适是现代中国人的一个可亲近的好朋友。之所以说胡适是可亲近的,因为你打开他的文字,你不会有很大的压力,他总是以平易近人的口吻与你做平等地、轻松地交谈。

我们今天读胡适,是通过他来了解,五四一代的知识人在这么多的文化政治困境当中,始终保持乐观向上的态度,不断回应不同的时代议题,坚持用文化运动、思想革命的路径来改造国人。

我觉得有趣的是他的生命史,我们可以看到他的一生,看到他与时代的对话。

所以,我更多地不是把胡适看成一个学者或文化偶像,他首先是一个有趣的读书人,是一个可亲近的、可以平等交流的朋友。你可以随时通过他的日记,通过他的书信,与他交谈。你了解到他是一个这么可爱的,同时又这么有学识的,保有现代人的开放心灵的一个人。他既可以做你的老师,也可以是你的良友,你能学到很多为人处事的道理。所以胡适是一个可亲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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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适的日记


鲁迅如何看胡适和陈独秀

听好书:那您怎么看待胡适和陈独秀这两个人?

袁一丹:陈独秀是一个老革命党,以永远的反对派自居,有很丰富的革命经历。他在“新文化运动”的态度跟胡适不太一样。

文学革命有两篇纲领性文件,胡适的题目叫做《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的题目叫做《文学革命论》。

“改良刍议”是什么意思?就是我提出一个看法,我来和你商量这个事情可行不可行,是一个很谦虚平和的商量的口气。但“革命论”是什么意思?就是我主张的是绝对正确的、天经地义的,不需要跟反对派商量,是一个干革命的口气。

同样是“新文化运动”的领袖,胡适和陈独秀的性格是很不一样的。鲁迅对这两个人正好有一个很好的观察。

他说,如果把每个人的韬略、城府比成一个武器库,陈独秀在这个武器库门口贴了一张纸条说,里面有很多武器,来者千万要小心,是一种虚张声势,其实里面有什么东西都看的清清楚楚。

但胡适是什么呢?胡适说,里面什么都没有,你们来的人不用担心,那其实里面有什么呢?并不看的太清楚。

我们经常说,鲁迅是一个多疑的人,但就是这样一个多疑的人,他看到陈独秀和胡适这两个人表里不太一致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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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独秀(左)与胡适(右)

听好书:对比的话,其实胡适比陈独秀更像一个文人。但陈独秀早年不也有留学经历吗?

袁一丹:这会涉及到,其实对于近代中国来说,有两批留学生是很重要的,早一批是留日学生,陈独秀和鲁迅都有留日的经历,他们是较早发挥文化作用的一批人。

另一批是以胡适为代表的是留美学生到1920、1930年以后,以胡适进入北大为标志,受过良好西方文化熏陶的这批留美学人,在近代中国的各个领域里都扮演了越来越重要的角色。

听好书:比较的话,留在国内的人以及日本的留学生,当时他们受到日本给中国带来的打击的影响更大。胡适他也是非常爱国,但因为他当时在美国读书,他没有办法体会那种现场的感觉,所以这会影响到他的很多看法,比如针对“二十一条”的刺激,胡适提倡清醒的爱国主义,希望学生们冷静下来好好读书,但是他的这种不抵抗主义被很多人骂作“卖国贼”。

袁一丹:确实,像你说的,我们去看胡适留学时期的日记就会知道,当然他很关注从辛亥革命以后的国内政治发展,例如袁世凯复辟等等。但有一个词叫“隔岸观火”对吧?可能民初中国经历了许多政治风波,但毕竟有这样一个时间和空间的距离,让他在看待民初政局的反复与外交危机上可能会更加冷静,他确实没有直接卷入到民国初年的一些政治风波当中,这也会影响他对于现实政治的一些判断和态度。

那跟我们谈到的,比如说鲁迅,他在民国初年以后担任教育部的官员,在北京亲眼目睹了政治上的复辟、反复辟、袁世凯上台和张勋复辟这些巨大的政治风波,那他对于中国政治形势的看法,对于传统的态度,自然会比胡适的远距离观察要通彻,要深刻很多。

既要激烈的声音,也要平和的声音

听好书:那么,站在你个人的角度,在胡适、陈独秀、蔡元培和鲁迅中,你可能最欣赏谁?

袁一丹:其实很难说,我认为他们每个人都是不可模仿的,不可学习的。因为他们的时代是不可复制的,他们的成长背景也是不可复制的。

从我个人而言,我会觉得,刚才我用了一个词,叫做“可亲近性”,胡适对我们今天的中国人来说,最好亲近的。因为他对人对事的态度相对平和,他对于文学文化政治的看法,更接近我们在和平时代、常态社会中成长起来的人的一些基本看法。所以我会觉得,如果我回到“五四”,回到一些事情的具体判断上,那胡适当时的意见和处理方式可能更能够得到我的信任,或者我更愿意听听他的意见。

听好书:但是,胡适是那个时代最需要的人吗?可能当时中国在那种水深火热的状态下,更需要陈独秀这一类人,而不是胡适这样的人?

袁一丹:在这样的历史过程里,恰恰需要朝不同方向着力的人,他们能够互相制衡。你既要听到激烈的声音,也要听到平和的声音。

所以我更觉得,没有谁是某一个事件更需要的。就像我们对于一个事情,你要做出一个判断的时候,你希望得到的是不同的参考意见而不是某一家的权威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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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留学时期的胡适

*注:上文中的“五四运动”指的是广义上的五四运动,即周策纵在《五四运动史:现代中国的知识革命》中所定义的五四运动:五四运动是一个复杂现象,它包括“新思潮”、文学革命、学生运动、工商界的罢市罢工、抵制日货运动,以及新式知识分子所提倡的各种政治和社会改革。而1919年5月4日发生的学生运动是指狭义上的“五四运动”,即“五四”事件。


嘉宾:袁一丹,首都师范大学副教授

采访/整理:听好书·常少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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