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禿子」當道,剃頭匠何爲

“禿子”當道,剃頭匠何為

我的同鄉阿乙寫過一個短篇小說,叫《作家的敵人》。在阿乙的筆下,站在批評家面前的“寫作新鮮人”,是個矛盾體。“自以為是地弄出一堆文字”,急切地希望被蓋棺論定,於是“搜刮各界人士,特別是業界人士對它的讚美(最好是仰視或跪拜式的,靈魂上來點戰慄之類的)”,對榮耀極為飢渴,坐等遊戲般的“加冕”,臆想自個兒獨步士林的傲嬌模樣。可惜又脆弱得很,批評家不經意間翻翻打印出來的文稿,他們的整個身心都在發生著難以名狀的化學反應。“年輕人就緊張地望過去,有時眼皮是抬起的,有時則低垂著,人陷入失落的情緒中。而嘴角呢,始終保持著羞慚的笑。”

人的顏面、尊嚴,都押上了。

這個時候的批評家,則是顏面光滑、尊嚴“爆棚”。被“寫作新鮮人”這麼供著,批評家臉不紅、心不跳,“這會兒撣煙也撣出一種姿態來,就像是醫生在用手指穩重地敲打體溫計”。

好一個長袖善舞、波瀾不驚。

批評家是有定力的,也是有資本的。稿子沒有展開,處方就成竹在胸,“不是結構、情節出了問題,就是語言和思想顯得過於不成熟”。這不是大而化之、無的放矢,而是屢試不爽的,“年輕人也差不多以自己的表現百分之百地證驗了這一論斷”。這就是“放之四海而皆準”。於是一勞永逸哉,秘笈握在手,仗劍走天涯,吃喝不愁哈。

一旦有好苗子真正冒了出來,批評家“華麗轉身”,以鋼的韌性、鐵的意志,堅決捍衛自己“領養和佔有新人”的職責,“大喊大叫”,將“可怕的消息滿大街地宣佈”,口吐蓮花,嘰嘰喳喳,“天才!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最為欠缺的天才誕生了!毋庸置疑!”

言下之意是,誰要是膽敢商榷、有所懷疑,那就是公開約架了:項莊舞劍,我輩舞刀。

明明是傷疤,也要憑藉前衛的思想、魅惑的文字,將之命名為勳章。

人的顏面、尊嚴,也都押上了。

阿乙以哈哈鏡的方式,將作家與批評家的畸形關係進行了異化闡釋。作家和批評家都有著不正當的利益訴求,都是在肆意地出賣和讓渡自己的“本”,作為文學中人的“本”,作為知識分子的“本”,作為人之為人的“本”。《論語》開篇是“學而時習之”,第二則就是“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如果“本”立不起來,自然產生不了“道”,表面看來鬱鬱蔥蔥、熱熱鬧鬧,但結的是空殼;或者產生的根本就不是“道”,基因突變了,地裡長出來的不是莊稼,而是稗草、是汙濁的水、是霾氣沉沉的日子……

看過尚長榮老先生演出過京劇傳統劇目《贈綈袍》。說是戰國時魏國的范雎跟隨須賈使齊,受到齊相禮遇。須賈心懷嫉妒,向魏相進讒。魏相腦袋發熱,命人將範睢一頓毒打,棄之荒郊。范雎醒來,被秦使王稽救了,更名張祿。金子到哪裡都是要發光的。秦昭襄王任命張祿為相,權傾一方。後來須賈受命使秦,拜見張祿,屢次受阻。張祿扮作窮人,到須賈住處求見。須賈矇在鼓裡,尚不知眼前的範睢即是苦苦不得見的張祿,端著架子,拿著腔調,愛理不理。適逢大雪,須賈憐故人身寒,贈以綈袍,打發了事。次日須賈拜見張祿,發現堂上坐著的恰是範睢,驚懼萬分。範睢感念須賈贈送綈袍,就饒了他一命。

儘可能地釋放善意,是人與人之間保持良好關係的“秘訣”,作家與批評家之間,也不例外。

身為作家,阿乙把自己隱藏在小說裡,通過“劇中人”向批評家吐槽,等於買了一份人身保險。沒想到,一向以溫潤、明快、沖淡文字示人的汪曾祺,對批評家則是“當面鑼、對面鼓”了。

他對湯顯祖評點本《董西廂》大為欣賞,讚譽不斷。順道還立起一個參照物,打趣一下當時的評論文字:“現在的評論家的文章特點,幾乎無一例外——嚕囌!”

1982年3月27日,他給正在寫畢業論文的汪家明去信,肯定他“從歷史的角度評價一個作者”,因為只有從現代文學史和比較文學史的角度來衡量,才能測出一個作家的分量,否則評論文章就是“一杆無星秤,一個沒有砝碼的天平”。按說這種方法一般評論家都是掌握的,“但是他們缺乏膽識”,不僅對活人不敢診斷,甚至對死人也不敢直言,“所以現在的評論大都缺乏科學性和鮮明性,淡而無味,像一瓶跑了氣的啤酒”。

少膽識吧,膽子還大。《林斤瀾的矮凳橋》,算是一篇評論文字。一上來就給評論家一個下馬威,“我很佩服評論家,覺得他們都是膽子很大的人。”語帶鋒芒,不滿情緒在膨脹,“他們能把一個作家的作品分析得頭頭是道,說得作家自己目瞪口呆。我有時有點懷疑。”

忍不住要亮劍了:“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你沒有鑽到人家肚子裡去,怎麼知道人家的作品是怎麼回事呢?”這是1987年1月寫的。當年9月,在美國的一個座談會上,他說基本上不看那些五花八門、日新月異的文藝理論,“這些理論家拼命往前跑,好像後面有一隻狗追著他們,要咬他們的腳後跟……”第二年寫的《小說陳言》,他毫無忌憚地痛陳文藝批評的弊病:“我深感目前的文藝理論家不是在談文藝,而是在談他們自己也不懂的哲學,大家心裡都明白,這種‘哲學’是抄來的。”

1989年寫就的《七十抒懷》,他還公開表態,“說實在的,我覺得評論家所寫的評論實在有點讓人受不了。”理由還是覺得他們過於自負了:“像我寫的小說《雞鴨名家》裡的陸長庚一樣,一眼就看出這隻鴨是幾斤幾兩,這個作家該打幾分。我覺得寫評論是非常冒險的事:你就能看得那樣準?”

1993年,他甚至質問文藝批評的正當性,“都是寫東西的人,幹嗎要對別人的作品說三道四,品頭論足?”

生命不息,吐槽不止。揶揄,戲謔,冷嘲……感覺對於文學批評,多數時候汪曾祺是歪著脖子、斜著眼睛看的。他說沈從文教導為文一是“要貼到人物寫”,二是“千萬不要冷嘲”。他似乎始終嚴格執行前一則的精神要求,而在面對批評家時已然把後一則徹底拋卻了。

陝北漢子路遙的火力更大更猛。散文《早晨從中午開始》,他對評論也是一通牢騷:“說實話,對我國當代文學批評至今我仍然感到失望。”開門見山,不打哈哈。闡述理由,滔滔不絕,字與字之間充滿了憤怒,“真刀真槍”幹上了:“我們常常看到,只要一個風潮到來,一大群批評家都擁擠著爭先恐後順風而跑。聽不到抗爭和辯論的聲音。看不見反叛者。而當另一種風潮到來的時候,便會看見這群人作直角式的大轉彎,折過頭又向相反的方向擁去了。這可悲的現象引導和誘惑了創作的朝秦暮楚。同時,中國文學界經久不衰且時有發展的山頭主義又加劇了問題的嚴重性。”

措辭已經很硬氣了,有點不留情面,但還不過癮,接著吐槽不休:“直言不諱地說,這種或左或右的文學風潮所產生的某些‘著名理論’或‘著名作品’其實名不副實,很難令人信服。”

作家對評論家的工作多有微詞,可以視為一個共性的話題。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瑪在自傳《我的瘋狂世紀》透露,大學畢業時,他本來可以在文學研究所謀得一個位置,展示自己在文學批評領域的能力。但一想到自己的餘生都要花在研究“誰寫了什麼”或者“寫作方法”上時,“我就感到恐懼”,還是“希望自己寫些什麼”。似乎可以說,伊凡·克里瑪的文學觀就是“惟有寫者留其名”。

這就有點“妖魔化”文學批評的意思了。

一個作家的寫作不是憑空而來的。坐在書房敲打電腦鍵盤的手指尖是流不出真正文字的。好的寫作,有著古、今、中、外各方資源的集中熔鑄與鍛造,再經由個人的吸收能力發酵和個性化氣質灌溉,最終落定為或長或短、或優或劣的篇章。當代批評家就在供給著屬於“今”的理論資源。創作是需要理論奠基的,也是需要理論導引與促進的。“古”之理論資源固然光芒萬丈,但替代不了“今”之資源的活力,以及跟現實、時代對接的煙火氣。儘管創作者不必把理論經常掛在嘴邊,但理論範疇的“一二三四”,還是沉潛在作家的內心深處,是隱性的存在,支援著創作者遣詞造句、謀篇佈局。隱性的存在不是不存在,不等於“無”,只是存在的方式方法比較特殊而已,是掙脫不了的。生下來就會走路只是傳說,“生而為文”也不過是美麗的說辭。北京大學藝術學院教授王一川說,當我們今天高度禮讚明清白話長篇小說的巨大成就時,切莫忘記李贄、葉晝、馮夢龍、金聖嘆、李漁、張竹坡、脂硯齋等一批小說批評家(或小說評點家)通過“評點”而對小說成就的卓越藝術發現和精闢美學評價。

當然,批評家群體不乏“濫竽充數”之輩,批評家在開展批評工作時難免失手、看走眼了,再說文學現場歷來都是嘈雜的,有時雜音、噪音更響亮,分貝值更可觀,傳播得也更遠,把真正有效的聲音給掩蓋了,但由此對批評家群體的價值進行徹底否決,則是非理性在驅動。只要把時光拉長個一寸,哪怕是半寸,就大體能看得更明白一些。

要說文學批評這工作也不太好乾。余光中寫有《批評家》:

他們說批評家是理髮師:

他把多餘的剪光,

然後把餘下的加以整理,

用香膏沐得閃亮。

在奧古斯都和盛唐的時代,

那情形應該是這樣;

但如果進店的多半是禿子,

我同情理髮這一行。

沒辦法,更多時候,天然的“禿子”當道,滿街跑。剃頭匠英雄無用武之地,只能“執刀四顧心茫然”,在凌空想象與說“古”回憶之中,聊以自慰。

據說現在有不少的批評家都撂下書本練書法,原因肯定是多維的,但主要的一個,恐怕就是文壇太喧囂、文事太寂寥。

作家可以是自己文學世界的“國王”,批評家也可以創造出一個新的世界,用李健吾的話說,“有它自己的宇宙”。他們可以“老死不相往來”,就像到餐廳享受美味的食客永遠不認識廚師一樣。

當然,處於兩個世界的作家與批評家,也可以友善地發出溫暖的光,把彼此的天空照亮,又不至於相互灼傷。

作家可能是畫龍的人,批評家可能是點睛的人。作家可能是披金戴銀的運動員,批評家可能是一輩子沒有上過真正賽場的教練員。

批評家可能是隻懂塗塗畫畫的設計師,作家可能是細細把一磚一瓦伺候的工程師。

想起了畫家齊白石和批評家陳師曾。1917年,為躲避鄉下匪亂,年過五旬的齊白石進京,冷逸畫風起不了波瀾,賣畫生涯陷於困頓。陳師曾偶見其作品,大為讚賞,求得機緣,兩人結識。齊白石為人稱道的“衰年變法”,陳師曾的“旁敲側擊”居頭功。《石壺畫語錄》中有記述:“齊白石早年畫美人,人稱‘齊美人’。陳師曾見後道:‘你天性疏放,筆下出醜相,怎能畫美人!應當學大筆寫意畫,以醜為美。’陳師曾從友人處借得二十幅吳昌碩精品,給齊白石學。”齊白石重新有了起跳的基石,畫風大變,開啟又一扇藝術之門。

想起美國文學批評家埃茲拉·龐德和英國詩人托馬斯·艾略特。

艾略特的《荒原》原稿有八百多行。後來落到了埃茲拉·龐德的手裡,龐德毫不客氣,大刀闊斧,以“刀客”的凌厲之勢,生生將八百多行,刪至現在的434行。並發動自己的資源,將詩作推薦給出版機構。估計艾略特起初心裡也不舒服,就像有人叫囂的,“改我一字,男盜女娼”。不過真理還是更偏向人家這一邊,最終還是服了,《荒原》的開篇就是——“獻給埃茲拉·龐德,最卓越的匠人”。幾乎可以肯定,假如沒有龐德獨到的眼光和真誠的助力,西方象徵主義文學大廈就缺了一根柱子。

想起了作家陳忠實和批評家李星。

1991年早春三月,路遙獲得茅盾文學獎的當日,在一個會場上,李星繞道過來跟陳忠實耳語:你今年再把長篇小說寫不完,就從這樓上跳下去……是敦促,是鞭策,是激將,也可視為“當頭棒喝”,甚至是“公然挑釁”。第二年春節,陳忠實將《白鹿原》正式稿的複印件交給了李星,“李星對一部或一篇小說的判斷,在我的意識裡已經形成一種舉足輕重的信賴。”兩人再度相見時,李星黑煞著臉,睜圓兩隻眼睛緊盯著,陳忠實頭皮發緊,心往下墜,慌惶難控。哪知道李星擊了一下掌,聲音幾乎是失控的,“哎呀!咋叫咱把事弄成了!”陳忠實“發愣又發矇”,心頭髮熱,全身發熱,乾站著,不言語。在《一個人的聲音》裡,他寫道,“咋叫咱把事弄成了”這句關中民間最常用的口頭話語,“給我鑄成永久的記憶”。李星的言行,讓他“體味到一種同代人之間彌足珍貴的友誼”。都是因為關鍵時刻有敲打,關鍵時刻有聲援。

作家和批評家,關係應該像兩口子。甜蜜,膩歪,騎在牆頭等紅杏,紅杏爛漫惹君歡,月朦朧,花影重,你儂我儂,惹得星星醉眼迷離,兀自半空賣萌。這是美妙的時刻,人生的華麗時節。但與花前月下並行的,還有柴米油鹽,還有磕磕絆絆,免不了要鬧個彆扭,大沖小突,偶爾還要分房住個幾日,甚至上綱上線,立下字據,翻箱倒櫃找結婚證。稍事冷靜,還是把怒氣暫時擱置,“你耕田來我織布”,或者“你洗碗來我刷屏”……想想又不太對勁,這也太欺負人了,新的情緒在醞釀、在升騰、往上湧,漸次加碼,眼瞅著又到了臨界點,一件芝麻小事即可引爆新一輪的“戰火紛飛”。這就是所謂的“相愛相殺”,也恰是生活的日常。

也就是說,兩口子,相敬如賓,恩愛有加,從不拌嘴,這不太好。整天吵架,大動干戈,磨刀霍霍,這也不太好。

當然,目標要一致,把家庭弄好,把日子過好。——就像作家和批評家,都要想著怎麼把文學搞好。

作家和批評家,欲迎還拒,欲說還休,風雨來襲罷,白雲又悠悠,且看落葉順水向東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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