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與行者:榮新江

許理和在推薦信裡將24歲的榮新江稱為“Professor Rong Xinjiang”

,儘管海關人員大多狐疑地打量過他無數遍,卻還是在護照上蓋上章。在歐洲,Professor 意味著學識,也象徵另一種權力。

那時歐盟還沒有成立,中國護照上薄薄的五六頁紙,很快就蓋滿了章。大使館在護照後面粘上一串白紙,到了年末,一條長卷上已經蓋滿歐洲各國的印章。揹著沉重的手抄本,帶著這本護照,榮新江在北京換回了戶口本,他看到自己那一頁下面標註著“從荷蘭遷入”。

研究于闐、敦煌、吐魯番與中外關係史,原本就需要大量實地考察,而散佚在世界各地的原始檔案,也敦促著榮新江不僅要做一位學者,還要成為一位行者,不僅能在書齋裡皓首窮經,也要在行走間丈量歷史。多年間,他的足跡遍及歐美、日本。在德國國家圖書館,善本部只有8 個座位,榮新江每次從上午9點坐到下午3點,一直抄錄,不敢外出吃飯。在列寧格勒東方研究所,查詢時間被嚴格限定,他只帶一塊巧克力,從開館待到閉館。許多塵封已久的研究資料,正是這樣一點點被髮掘出來。發現的驚喜,不斷消解著來自飢餓的侵襲。

幾十年過去了,曾困擾幾代中國學人的喟嘆,早已成為歷史的回聲。敦煌學的中心迴歸了中國,敦煌學則成為一個跨國、跨領域的學科。

榮新江將自己視為“雜家”。從唐史、于闐,到敦煌、吐魯番,再到長安研究,他的學術軌跡看似龐雜,實則一以貫之。歸義軍研究是榮新江研究敦煌學的起點之一,那時他就已經興奮地意識到,依靠敦煌遺書,自己這一代學者將擺脫舊史家的束縛,更獨立地觀察歷史;也能根據原始資料,寫出前人沒有寫過的歷史。

在很年輕的時候,就可以自己書寫歷史,是一件何其迷人的事情。正是那些倏忽即逝的勇氣與雄心,敦促著人們往荒原深處播下種子;而更漫長的時光,則交付給睿智與堅忍,去開拓,去守望。

敦煌學的復興與隱憂

《生活》:您在1978 年考入北大,為什麼選歷史專業?有家學淵源?

榮新江:我在“文革”時上的小學和中學,只在1976 年到1978 年讀了兩年書,其他時間除了玩,都在學工、學農。我家在天津新港,挨著碼頭,我們去船上扛東西。有時候船壞了,我就跟著管工師傅一起修船。

《生活》:有書看嗎?“天祥”的舊書攤當時還有嗎?

榮新江:我們那裡是工業區,只有一個練武的人家裡有很多小人書,有時候到他家偷偷地看,“文革”都給燒了,扔了,沒人敢留書。

我看過一本書,沒頭沒尾,書脊上只留一個“集”字。上大學才知道,是吳晗的《燈下集》。那時候只要找到紙片就看,很多其實也看不懂。

學者與行者:榮新江

吳晗先生

到了1976 年我又開始學習,當時看過一本和敦煌有關的書,講藏經洞的故事。我研究敦煌,可能和這本小冊子也有關係吧。

當時接觸最多的其實是科技史。我們中學的圖書館館員把書都扔了,但是科技史的書他覺得沒問題,都留著。那時我就看了李約瑟(Joseph Needham)的《中國科技史》,是當時翻譯的數學、天文學和地學卷。我後來研究中外關係史,可能也是那個時代種下的基因。

《生活》:大學時代是怎樣開始接觸敦煌學的?

榮新江:1980年代,北大想要奪回敦煌學中心,有一種愛國主義熱情在推動著。當年週一良、鄧廣銘、季羨林這些老先生要求,從圖書館大庫裡調了500多種書,還有縮微膠捲,開闢了一個小屋子,放在裡面。

北大收藏的敦煌學的老的典籍,比中國國家圖書館都多。因為北大圖書館是燕京、北大和中法三個大學的圖書館合併在一起的,老燕京的圖書館是漢學圖書館,各種探險隊的書都有,還有一些後來也都回溯著買了,比較集中,比如《西域文化研究》《敦煌畫志研究》。《西域文化研究》一套有7本,現在在日本發現了1本,開價8萬。北大有兩套。

我當時是學習委員,拿著那個屋的鑰匙。有一個手搖的縮微閱讀機,老先生們要看多少號,我搖到那裡給他們看。記得有一次宿先生要看2551李義碑,結果搖到那裡他一看,一個字也沒有,怎麼回事?其實因為是用淡朱筆寫的,縮微膠捲是黑白的,不顯示。所以後來英藏中國文獻遇到這些地方,都會用不同的鏡頭來拍攝。

我平時就在那個屋裡,大概搖了三遍,所以我對敦煌卷子非常熟。我有一本《敦煌藝術總目索引》,搖出來看到哪個卷子,就在本子上記下來。後來左景權先生來北大講學,看到我記的內容,他說,還挺專業的。

北大一直有研究敦煌學的傳統,現在有點漸行漸遠。現在我們中心只有我一位真正做敦煌學研究的,如果老先生們看到會很傷心的。當然,我們已經奪回了敦煌學中心,最大的中心就在敦煌研究院。

《生活》:據說您大二的時候有一位老師上課,講到中國1950 年代出版的《敦煌資料》, 被國外的專家挑了300 多個錯誤。

榮新江:

是唐長孺先生上課時講的。日本的池田溫先生在《東方學報》上寫的書評,中國學者一邊念一邊哭。《敦煌資料》是賀昌群先生他們做的,他們都是高手,不能怪這些老先生。當時中國學者沒有條件出國看敦煌卷子,而池田溫到倫敦、巴黎看原件,很多問題都出現了。

比如敦煌卷子護脊背面的紙縫裡一般都寫著字,上面寫時間,下面寫縣和鄉。有了這些信息,就可以判斷是哪一年哪個縣哪個鄉輯的。但是當年,這些字會影響和尚抄經,他們就裁掉再粘起來,這些重要的信息都被粘到裡面了。中國學者看不到原件,只能通過考證來判斷,池田溫到了歐洲的博物館,拿燈一照,哪年哪月哪個縣,都看得清清楚楚。

西方的敦煌學研究已經沒落,他們不重視,也不關心了。法國國家圖書館,敦煌學已經不是一個組,被併入東亞研究組,他們要把漢籍(敦煌卷子除外)都搬到郊外儲存,日本學者的書卻全都留下了。在英國國家圖書館,魏泓(Susan Whitfield)在做IDP(國際敦煌項目),但是IDP 不能取代一切。我們必須親手摸敦煌卷子,魏泓卻限制中國學者去看。

《生活》:實物和影像完全不一樣。

榮新江:當然不一樣,其中包含了很多信息。郝春文去倫敦,一天限他看7個卷子。胡平生去看漢簡,很多漢簡已經出版過了,不用看,我們要看的都是很短的、他們沒整理的那些,像胡平生這樣的高手,可能5分鐘、10分鐘就能看一個,每天看7個就不給看了,那還怎麼做研究?

敦煌資料上網是對的,但是,他們的理念和我們研究者是衝突的。中國開通IDP,我就提出:第一,IDP 不能包攬一切,研究敦煌學的人一定要看敦煌原卷;第二,中國的IDP應該從中國上傳,不能拿到英國上傳,原始數據一定要保持獨立性,這是一個國家戰略。現在,英國國家圖書館網絡要維修,連中國國家圖書館藏的敦煌卷子都看不到了。

如果說現在中國的敦煌學又落後了一步,就是在網絡上落後了。

在世界發現敦煌

《生活》:歸義軍研究算是您研究敦煌學的一個起點吧。

榮新江:當年跟著張廣達先生做研究,有點像雜家。我最早研究于闐,但是,如果沒有敦煌的內容,怎麼研究于闐?我做于闐的世襲,都是先把敦煌的世襲排出來,看他們的聯姻關係,然後再把于闐的世襲給構建起來。實際上也是同時在做敦煌。但是,我研究于闐的時候,是和老師合寫的文章,後來他離開中國,我才正式把歸義軍的歷史梳理了一遍。

學者與行者:榮新江

張廣達先生

歸義軍研究最過癮的是,我們可以自己寫歷史。像《資治通鑑》、《新唐書》和《舊唐書》,都是史家寫好的,你始終還是在他們設定的框架裡,你沒有新的檔案可以做。研究歸義軍,我是從原始檔案入手,直接寫,直接看出問題來。雖然這個題目相對於整個歷史來說還是很小的,但是很過癮,這是我們自己寫的歷史。

《生活》:自己書寫歷史,也有很大難度,包括前期材料的收集整理。

榮新江:那時候收集資料花的力量太多了。如果能像現在一樣,英藏、法藏、俄藏的敦煌卷子都能看到,那該省多少時間、多少資金,我們就能做出更多的成果。但是每個時代總是有每個時代的問題。我們還想生在王國維的時代呢,那是一個新學術時代開始的時候,更加過癮。

《生活》:1985年,你在歐洲很多國家查詢了大量資料。

榮新江:那時是探寶式的查找,能抄多少就抄多少。當時我關注的不只是敦煌,還包括吐魯番、樓蘭、于闐、龜茲,只要哪裡有相關資料,我就在地圖上點一個點。

我在荷蘭萊頓大學交流時的老師是許理和(Erik Zürcher),他是歐洲非常著名的漢學家,和謝和耐(Jacques Gernet)同坐第一把交椅。他寫信讓對方邀請我。後來我發現,我受到的待遇比10年後要好得多。我10年後再到德國國家圖書館,每天要爭著去坐善本部的那8個椅子,早上進去,中午如果吃頓飯回來,椅子就沒了。所以只能餓著,每天從早上9點到下午3點,不吃飯,一直抄。

而在1985年,因為有許理和先生的信,德國國家圖書館給了我一間屋子,專門安排了一位工作人員,一輛推車,因為那些文件都是鑲在大玻璃板裡面的,很沉,一趟一趟地運給我看。

那時候我讀研究生第二年,還不到25歲,可以買歐洲鐵路聯營票,東到伊斯坦布爾,西到海岸線,南到卡薩布蘭卡,北到赫爾辛基,所有的火車,不論班次,不論時間,一個月內隨便坐。但是聯營票不包括所駐國,先花15荷蘭盾坐車到荷蘭邊界,聯營票開始生效。聯營票300多荷蘭盾,當時1荷蘭盾摺合人民幣7毛3,200多塊錢就可以在歐洲到處跑。

許理和寫的推薦信是“請你們邀請Professor Rong Xinjiang”,我說我不是Professor,他說,Professor在歐洲是特等階層,辦簽證至少比一般人快一個月。我到瑞典時,海關的人說,你是Professor?我說,你看我像嗎?他說,不太像。可還是“哐”敲上一個章。

學者與行者:榮新江

榮新江先生

當時中國護照只有五六頁,歐洲也沒有申根簽證,很快就蓋滿章了。大使館給我接了很長的一串紙,在紙縫上蓋上章,就像敦煌文書。到了一個國家的海關,人家說,你這有法律效力嗎?算了,還是給你蓋上吧!那本護照絕對是敦煌學史上的文物。可是我回來以後必須交到北京外國語學院的留學生中心,才能把戶口本換回來。當時也沒有數碼相機或者掃描儀,可惜啊。

我現在的戶口本上寫的還是,1985 年某月某日從荷蘭遷入,簡直是一個歸國華僑。

《生活》:當年怎麼找到這麼多線索的?

榮新江: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資助了James Douglas Pearson,他跑了歐洲和北美的300多家圖書館,編了一本書《歐洲、北美的東方寫本》。這個手冊會註明,某個圖書館,敦煌寫本有多少件,西藏寫本有多少件,《永樂大典》有多少本等等信息。這本書對我幫助很大。雖然它收錄的主要是阿拉伯文、波斯文的內容,但是,只要查到和敦煌、吐魯番、于闐等相關的信息,我就請許理和先生寫一封信,我去找。就這樣一站一站地跑。當時只有赫爾辛基大學沒有答應,因為日本學者搶了先。赫爾辛基大學的負責人讓我聯繫百濟康義,這反而成了我和日本敦煌學界聯繫上的第一條線。後來我第一次去日本訪問,就是百濟康義邀請的。

《生活》:訪書的過程會有許多意外的驚喜吧。

榮新江:是的。就是靠著《歐洲、北美的東方寫本》這本書,我在Chester Beatty Library 發現了9 本《永樂大典》。

當年愛爾蘭給了Chester Beatty榮譽公民,他就把收藏都搬到都柏林,建了私人博物館,只對學者開放。他主要收集阿拉伯、埃及的東西,最著名的是北非的摩尼教的寫卷。那裡也有敦煌卷子,但是可能是假的。不過,我卻發現了9本《永樂大典》。我和英國國家圖書館的吳芳思(Frances Wood)說了,不久她也去了一趟,說這些《永樂大典》都是真的。

1991年,我到英國國家圖書館整理編目,突然看到他們的Newsletter上寫著,去年中文部最大的收穫是買到了一本《永樂大典》。吳芳思告訴我,當年八國聯軍侵華,英國兵和愛爾蘭兵住在翰林院旁邊,拿了很多古籍,都在家裡放著。等到老兵去世很多年之後,家裡人雖然不知道這些古籍是什麼,但是知道它們有價值,就拿到英國國家圖書館,英國國家圖書館就會出高價買下來。

我又去看大英圖書館的登記本,發現1960年代以後有5條關於《永樂大典》的記錄。我馬上請張忱石把《永樂大典史話》寄給我,他那裡有《永樂大典》的現存表。當年中國以為已經全部調查清楚了,全都影印了,誰知道英國還不斷收到新的。我在Chester Beatty Library 找到9本,在大英圖書館找到5本,後來是我代中華書局跟兩個圖書館籤的字。他們免費提供縮微膠捲,我們印出來再整套給他們兩套。後來種種原因,放到上海辭書出版社出版了。不過,只要印出來就好了。

《生活》:聽說當年你在列寧格勒查資料,每天只吃一塊巧克力?

榮新江:巧克力本來是要送人的,但是到了那裡,沒吃的。我借了一批資料,如果出去一趟回來再借又要花一個小時。我就乾脆不出去了。

現在我們在調查俄國斯卡切科夫的藏書,他1849 年到北京,是俄國大使館的氣象測量員,住在喇嘛廟,就是當時的俄國領館。1848 年,徐松去世,很多藏書被他買走了。《永樂大典》的“站赤”條就是徐松抄的。1915 年,日本的羽田亨跑到聖彼得堡抄錄,寫了《蒙元驛傳雜考》,後來他發現,自己其實白費了工夫,因為“東亞文庫”已經買了這一卷的原本。但是羽田亨說,他看到的版本上有徐松的校勘。我們去年去聖彼得堡看了,校勘內容不多。斯卡切科夫的收藏可是大寶藏,很多文獻不對外公開,那裡收藏的敦煌卷子也是這麼晚才開放的。

新史學的訓練場

《生活》:在《學術訓練與學術規範:中國古代史研究入門》這本書中,您特別強調圖像學的重要性。這種學術觀念與敦煌研究有關係嗎?

榮新江:當然有關係。雖然我不是專門做美術史、考古學研究的,但是我當年在北大讀書時,考古專業還在歷史系,我們上宿白先生的課,從魏晉南北朝考古一直到宋元考古,以及絲綢之路考古學、東西交涉考古學、佛教石窟考古學,這些課我都聽過。我的專業是隋唐史,但是我研究于闐史,研究粟特史,都要用到圖像資料。不過我做圖像資料和研究美術史的學者不太一樣,我聲稱我不做圖像考古,我更多的還是把圖像作為文本(text),用來研究歷史。其實,研究西域、敦煌,並沒有很多的史料,而圖像本身就是一個文本。我接觸的肯定比一般的研究中國歷史的學者要多得多。像虞弘墓、安伽墓、史君墓的發掘,都有我的文章跟著考古報告發表。

學者與行者:榮新江

宿白先生素描

我為什麼會強調圖像學,因為大家以前都在追蹤考古挖掘出來的東西,它們經常會被放大,其實,在古代的圖像、歷史文獻裡,早就有這些東西存在,要用平常心來看待它們。

《生活》:您和張廣達先生都曾論述過王國維的“二重證據法”,圖像學可以在“紙上之材料”和“地下之新材料” 之外成為另一重證據嗎?

榮新江:本來美術史就是一個獨立學科,1950 年代中國學蘇聯,把美術史專業拆分了,直到現在也沒能整合出合適的美術史。

北大要創建世界一流大學,怎麼能沒有美術史系呢?中國也非常需要美術史。但是現在很難協調。

敦煌研究院的趙聲良先生他們辦的《敦煌研究》,可能在創辦時都想象不到現在能起到這麼大的作用,是一個領頭兵,不僅是敦煌研究,只要是和石窟寺、佛教藝術有關的研究論文,幾乎都在《敦煌研究》上刊登。通過這本雜誌,絕對能看出幾十年的學術史的脈絡。

從整個中國美術史的角度來說,過去日本學者松本榮一通過伯希和的照片和斯坦因的敦煌絹畫,構建出尊像圖、經變圖、佛傳圖這幾大塊主體,但是,真正把它們全部完善起來,是敦煌研究院的學者們做的。松本榮一做出一個綱,幾十年來,敦煌研究院的學者們對每一個經變都做了詳細的考證。人們把時代的貢獻給了松本榮一,但是,如果現在有人要做經變研究,就必須在敦煌研究院的先生們的基礎上再來做。這是敦煌研究院對藝術史非常大的貢獻。

《生活》:您曾寫過一篇文章,談到21世紀敦煌學的前途在哪裡,講了幾個未來的可能性, 比如佛教、道教的研究。

榮新江:那時候的眼界其實還是不夠的。敦煌還有許多細部可以做。現在講莫高窟,基本還是講漢族的歷史,我老覺得,不止如此。像于闐和敦煌有那麼密切的關係,我們還沒有真正找到于闐文的題記,不可能沒有。就得全部普查一遍,專門看有沒有婆羅米字母。我們調查過龜茲地區的石窟,研究了4年了,吐火羅的內容發現了400多條。有的漢字被毀掉了,但是婆羅米字母不像漢文,很多人不認識,保存下來了,內容相當豐富。莫高窟是很多民族共同供養的地方。回鶻文做得很豐富,西夏文系統調查過,藏文有人注意過,但沒有系統調查。粟特文絕對也有。

文書也非常值得研究。現在國際上受後現代影響,非常流行研究書寫(Writing)、印刷(Printing)、郵寄(Remitting)。現在不是從物質文化的角度講書籍史,而是和印刷史、社會史結合起來講。

《生活》:對國際學術界來說,敦煌學也會帶來一些新的刺激。

榮新江:現在美國研究唐代文學的人,人手一本徐俊的《敦煌詩集殘卷輯考》。徐俊整理敦煌卷子,涉及很多歷史的內容:這個人是誰?他在哪一年做了什麼?我花了一個月,幫他改了很多。我跟他是鐵交。

這本書是以一個卷為單位來整理。過去王重民先生他們都是非常好的文獻學家,把它們切割成經史子集,比如《白居易集》《韋莊集》《陳子昂集》等等。但是,唐人的詩集大部分其實是混抄的,我和徐俊合寫過一篇文章,以前有一個很長的寫本,被人們稱為《白香山集》或者《白居易集》,俄藏敦煌卷子出版以後,我們發現,有一首《鹽商婦》,跟它嚴絲合縫的下面那一首,卻是李繼蘭的詩,這個卷子就不能叫《白香山集》了。過去對唐人詩集的界定,其實都是受到後代人觀念的侵入。實際上唐人的詩集,就是敦煌卷子呈現出來的樣子。

《生活》:這些新角度的觀照,對敦煌學來說也是一個新的契機。

榮新江:是的,敦煌也相當於獲得新生。不管是做婦女史、性別史、民族史、宗教史等等,幾乎都可以在敦煌找到線索。過去我們研究唐朝,沒法像研究宋以後的地方社會那樣詳細,但是,我們可以研究敦煌、吐魯番,有些內容甚至比明清還要詳細。我也擔心,敦煌學如果走得太細也不行,還是要和其他學科結合,才會更有生命力。我現在帶學生,就希望他們開拓一些新的領域。我有一個讀書班,帶著學生一個坊一個坊地讀長安,也會用到敦煌洞窟的內容。

《生活》:讀書班和當年季羨林先生的“西域研究讀書班”相似嗎?

榮新江:季羨林先生的讀書班一般不會持續讀一個內容,而是大家每個月聚一次,有分工,英文、法文、德文好的人,各看幾種西文的東方學刊物,然後大家交流。如果誰寫了文章,投出去之前,先到讀書班批評一番,像林梅村的《疏勒輿考》,還有季先生的學生王邦維在博士論文答辯之前,也先到讀書班批評一遍,只批評,不誇獎。有時來了外國學者,當時沒有正規的講演,也讓他們在讀書班和大家見面。

學者與行者:榮新江

季羨林先生

《生活》:有點像Seminar。

榮新江:對。就是季先生在德國接受的教育。我帶的讀書班,主要受日本學者影響,我帶著學生,一行一行地讀一類文獻。我們讀過吐魯番的8塊碑。一學期只讀了不到5塊,一個字一個字地讀。比如《且渠安周造寺功德碑》,認字,釋義,要查內典、外典的說法,給它最貼切的解讀。現在的吐魯番研究,主要看文書、墓誌,碑被忘了。其實碑更重要。

我們讀得更多的,是長安。我們一個坊一個坊地讀。住在坊裡的人、坊裡的寺廟、寺廟裡的和尚,我們都把資料收集起來。如果這個坊進行過考古發掘,比如何家村的金銀器,我們也會結合來讀。

《生活》:社會生活史的考察,也是國際學術界流行的方向。

榮新江:長安的研究主要有幾類:考古學者進行考古發掘,歷史地理領域的學者研究坊里人物、交通道路等等,更多的我戲稱為“錄鬼簿”—發現一個人,看他住在哪個坊,就補一條。

我和他們不一樣,我是帶著同學,把長安作為一個新史學的訓練場,會根據學生的研究方向,研究佛教、道教、民間宗教、王府、制度等等。

長安比敦煌大多了,相當於108 個敦煌,一個坊就相當於一個敦煌城。我們研究動態的內容。比如,有的坊就是一座寺,如果有美術史的同學加入,我就交代他研究這個坊的壁畫,我們再和他討論。比如,有的坊住著韋家,我們就把韋氏家族在長安的整個分佈都研究一遍。

我們先給長安列出前後300 年的順序,誰生活在前,誰生活在後,有些人可能還是鄰居,就會慢慢還原出一個生活圈。比如通過權德輿文集裡的行狀和墓誌銘,找到他主要接觸的人,以他為圓心畫一個圓,就會發現他主要的活動範圍在三個坊裡,並沒有多遠的交遊。白居易的活動範圍,有人研究過了,他怎樣從東面搬到西面,有很多詩可以印證。

也有人研究鬼和怪。唐朝小說還沒有完全虛構,地名都是真的。比如,有一個鬼騙一個人說,回來我就嫁給你,那個人跑到坊門那裡等鬼回來,坊門關了,他等了一夜,第二天再看,卻是一間空宅。但是,小說裡寫到的那些地點都是真的,把地點畫出來,很多事情就出來了,很好玩。

我們陸陸續續地讀,已經有好幾個學生做了碩士、博士論文,像蒙曼,現在在《百家講壇》主講,她就是做長安城裡的禁軍研究,禁軍發動政變時怎樣往對方那裡安插密探,都可以研究出來。

學者與行者:榮新江

蒙曼在《百家講壇》

我們也會藉助敦煌的圖像,比如我寫長安的甲第,也就是長安的豪宅,怎樣不允許建,還是要建。藉助了敦煌淨土變裡畫的樓閣,樓閣上可以跑馬,樓和樓之間是相通的。敦煌壁畫可以幫助我們想象當時的長安。

學者與行者:榮新江

《敦煌:眾人受到召喚》

生活月刊 編著

20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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