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擴受挫，秦穆公悶悶不樂，為了給這位荷爾蒙過剩的主公找點事幹，謀臣們開始建議，東方不亮西方亮，惹不起晉國，不如欺負西戎吧。
恰好戎王派由余出訪秦國，由余這個人，來歷十分複雜，他的祖上，據說便是曾經與周平王並立的周攜王，在周攜王爭位失敗被殺後，子孫流落到各地，由余小時候在晉國長大，後逃亡到戎地。
秦穆公帶著由余參觀了秦國的政府機關，典章制度，本想著由余這個鄉巴佬來了全國比較大的城市，一定只有點頭稱是的份，不料由余雖來自戎地，卻經歷坎坷，見過大世面，操著一口濃郁的山西口音，說你們這一套也不過如此。
秦穆公很奇怪，問由余：你說我們秦國用詩書禮樂法度來治理國家不行，你們戎人靠什麼治理國家？
這一問，就引出了由余一番石破天驚的言論。
由余說：自上古聖人黃帝創造了禮樂法度，並親自帶頭貫徹執行，也只是實現了小的太平。到了後代。君主一天比一天驕奢淫逸。 依仗著法律制度的威嚴來要求和監督民眾，民眾感到疲憊了就怨恨君上，要求實行仁義。上下互相怨恨，篡奪屠殺，甚至滅絕家族，都是由於禮樂法度這些東西啊。而戎族卻不是這樣,在上位者懷著淳厚的仁德來對待下面的臣民，臣民滿懷忠信來侍奉君上，整個國家的政事就像一個人支配自己的身體一樣，無須瞭解什麼治理的方法，這才真正是聖人治理國家啊。
意思就是,你中國這一套繁文縟禮，看起來很漂亮，但花裡胡哨未必實用，我們戎人沒那麼多講究，凡事約定俗成，也照樣活得很滋潤。諸夏之有禮，不若戎族之無禮。
如果是打辯論，把先秦諸子拉過來，一定能把由余這套說辭批的體無完膚。可惜理論再厲害，經不住實踐考驗就是紙上談兵。
由余的理論，雖然短，但句句擊中要害。在悠久的中國歷史中，由余的話，猶如一個漫長的咒語，不斷被驗證。匈奴，鮮卑，沙陀，女真，蒙古等草原民族，無不以簡敵繁，以野蠻戰勝文明，這絕不是偶然。
不愧是少數民族幹部，雖然是辯護辭，但看問題的角度別出心裁，令人耳目一新。秦穆公點頭微笑，內心裡對由余的說辭點了一萬個贊。
由余所說的，戎族對比秦國的形勢，不就是秦國對比中原諸國的形勢麼？一直到秦穆公，秦都是一個馬背上的諸侯，雖然受封以後，禮制初建，然而對比其他諸侯還很落後。在中原諸侯國看來，秦地處西陲，窮兵黷武，荒廢文治，還時常想著向東方擴張自己的地盤，這和戎族有什麼區別？
秦穆公對晉國有再造之恩，但晉國一再反目，讓秦國國力受損慘重，在這種情況下，中原諸國非當沒有人替秦國說句公道話，反而從內心都感激晉國把秦國鎖在關內，把這當做晉國霸業的功績之一。
強烈的文化不認同，使秦國在與中原諸國打交道的過程中，始終不能佔據主導地位。我們可以看到，在這一時期，所有由秦穆公發起的戰爭，都沒有盟軍，與齊桓公，晉文公由諸侯國簇擁著戰鬥的大場面沒法比，甚至連南方的蠻夷楚成王都不如。
我們可以想見，要強的秦穆公，在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內心的陰影面積該有多大。由余的說辭，在客觀上，對秦穆公是一種寬慰。
既然這麼談得來，就留下吧，秦穆公向由余伸出橄欖枝，想留下這位戎族的聖人為自己效力，但既然是人才，哪有這麼隨便？
秦國內史廖，也就是秦穆公辦公室主任廖秘書，給秦穆公出了一個好主意 ：給戎王送去一隊美女，還有樂器，美食。這一發糖衣炮彈，旨在要讓戎王學會享受生活，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
戎王果然中計，常年在西陲喝風，娛樂項目單一，本以為喝著馬奶酒彈馬頭琴就是人生極樂，沒想到秦國送來的樂器這麼好聽，美食這麼可口，美女這麼可人。戎王終於發現，自己的前半生算是白活了，於是一改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投入到醉生夢死當中不能自拔。
看來，秦國到底還是不同於戎族。廖秘書的糖衣炮彈，不像由余的辯護辭那樣朗朗上口，卻是反駁由余最好的行動------你不是說戎族的體制好麼，那我就讓你看看這麼好的體制是如何不堪一擊。
幾個月以後，由余出訪任務結束，回到戎地，才發現戎王已經變了。過去，戎王對由余言聽計從，每天都在一塊辦公，現在說什麼都聽不進去，而且經常連戎王的面也見不著了，一打聽，總是聽說戎王和秦國來的美女們在切磋藝術。
這是所有草原民族的死穴，無論當初有多麼驍勇善戰，艱苦樸素，一旦接觸到中原文化，學會像中原人一樣享受生活，嚐到匯天下之力供自己揮霍的權力，就很快腐化墮落，領導層醉生夢死，軍隊失去戰鬥力，最終被“民族大融合”。
越是當初艱苦樸素的，腐化墮落的過程也就越快。
這是悲劇，也是喜劇。我想，他們當時一定是這樣認為的：如果生活那麼美好，那還打什麼戰？
你能說他們想的不對麼？
草原民族也不乏英雄才俊，像石勒，阿骨打，鐵木真，康熙帝，他們都意識到得天下以後，應該繼續保持艱苦樸素的生活作風，採取了很多措施，但無一例外，都失敗了。
他們的敵人，不是那些貪婪的手下臣子，而是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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