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爭光中篇小說經典:流放(五)

馬蹄遲鈍地往前挪著。平板馬車嘎吱嘎吱得更乾澀了,兩隻木輪子隨時都會散架,不小心就會和大車脫離,滾到一邊的草叢裡去。

路邊真有被遺棄的木輪車,不知是哪輩子的事了,車輪半埋在沙土裡,已經幹朽。那是另外一個故事。還有風乾的頭蓋骨,它們和肥茂的青草一起顯示著草原的古老和遼闊。它經歷的事情多了。它什麼都能容納,不管是死去還是正在生長的。

楊爭光中篇小說經典:流放(五)

流放(五)

馬是麥穗放走的。他恨那些馬。

麥穗快八歲了,按規矩,再幾個月就得閹割。他走路走怕了,走著走著就不想走了。他問他媽什麼時候能走到伊犁。他媽說得好長時間。他說路通到了天邊麼?他媽說通到了吧通到了。他說我看天邊不遠可走了這麼些天怎麼還是那麼遠,天是不是老往後退?他媽說你看著很近走著就遠了。他說伊犁在天邊麼?他媽說在天邊。他就發愁了。他說咱肯定走不到了它老往後退。他媽說麥穗你甭問了你問得媽心疼。他不再問了。他看著那些騎馬的清兵。

“我恨那些馬。”他給他媽說。

“我連看也不想看它們。”他說。

那天晚上,他一連屙了幾次。他媽說麥穗你怕是拉肚子了。睡覺的時候,他聽他媽給秀枝說要挖些馬齒莧給他吃,再屙就會把他屙成一張皮。他說媽你看你本來我不屙你一說我又想了,說著,就爬起來往門外跑。他蹲在一堵殘牆根下,使了幾次勁,沒屙出來。天很黑,冷風在他的屁股上直嗖嗖。他又使了使勁,還是屙不出來。他找了一塊土坷垃,他想再屙不出他就不屙了。

就是這個時候,他看見了馬棚裡的火光,看見了火堆跟前的大慶和那十幾匹馬。如果大慶不離開,他也許不會去馬棚。可大慶偏偏在這個時候離開了。大慶朝徐爺他們睡覺的那間屋子走過去。大慶在門口站了一會兒,然後推門進去了。麥穗飛快地擦擦屁股,繫好褲子,溜進了馬棚。

他看著那匹馬。馬棚裡很溫暖,能聞見一股馬糞味。他走到離火堆最近的那匹馬跟前,在它的鼻子上撫摸了一下。那是一匹紅馬,鼻樑上有一塊白色,顯出一個規整的菱形。馬友好地歪過頭來,用肥厚的嘴唇在他的手上磨蹭著。他伸開胳膊,抱住馬頭,把臉貼上去。

“我恨你們。”他給馬說。

然後,他鬆開馬,開始解拴馬樁上的韁繩。

“我不想讓你馱他們。”他說。

他把解開的馬韁繩搭在馬脖子上,輕輕地推了一下馬頭。

“你走吧。”他說。

馬沒動。他又推了一下。

“你走吧,”他說,“走得遠遠的。”

紅馬挪動了蹄腳,朝棚外走去。

他接連解開了三匹馬韁,還要解,一陣雜亂的擊打聲使他縮回了手。他跑出馬棚,看見有人把一樣東西從屋門裡扔了出來。他害怕了,很快溜進了屋,在他媽的脊背後邊躺下去。

王貴一進馬棚就喊了起來:“我的馬不見了!”

那時候,羞憤已極的大慶正想撞劉傑三的肚子。王貴的叫喊聲立刻使他慌了神。他扭過頭,看見了那三個空空蕩蕩的拴馬樁。

劉傑三也看見了。劉傑三一抬腳就踢到了大慶的肚子上。大慶呻吟了一聲,抱著肚子捲成一團。劉傑三轉身走了。他要找徐爺。

徐爺正跪在地鋪上捲鋪蓋。劉傑三站在門口半響沒有說話。徐爺知道劉傑三找他有事,便坐在地鋪上,等劉傑三開口。

“我的三匹馬不見了。”劉傑三說。

“噢。”徐爺說,“怪不得你一臉的火氣。”

“這是有人故意搞鬼。我得把他找出來。”劉傑三說。

“找麼。”徐爺說。

“幾匹馬是小事,可我不願意有人跟我過不去。”劉傑三說,“我得把他殺了。”

“殺麼。”徐爺說,“其實殺人不是最好的辦法。也沒人怕死,在青峰堡你都看見了。”

“咱試試吧。”劉傑三說。

“那你就試試。”徐爺說,“也許他們會一聲不吭。”

劉傑三搖搖頭,有些不屑一顧。劉傑三把老龜叫過來,說:你把他們給我攏在院子裡,有人站出來承認馬是他放走的,你再叫我。然後,他便回屋裡翻字典去了,一副成竹在胸的樣子。

沒有一個人站出來。五十多個叛民直直地坐在院子裡看著天。麥穗心裡駭怕,撥撥他媽的胳膊說:他們要殺人是不是。他媽說悄悄地甭說話。麥穗就閉住嘴,和大人們一起往天上看。

“沒人吭聲。”老龜給劉傑三說。

“你耐點心。”劉傑三連頭也沒抬。

太陽慢慢地往西邊移著。他們能聽見太陽在天上移動的聲音。

“我耐了一天心他們還是不吭聲。”老龜說,“他們一直瞅著天臉像毬皮一樣。”他說,“弟兄們早就沒心勁了也跟著他們一塊兒往天上瞅。”

劉傑三到底放下了手裡的字典,看著房頂,想著什麼。

“我看再坐上八天也不會有人承認。”老龜說,“多坐一天咱遲到伊犁一天。”

門簾動了一下,徐爺進來了。徐爺說劉管帶你這麼弄不高明。你就當馬是我放的吧,你要真覺得過不去就把我殺了。

劉傑三真想一把揪下徐爺下巴上的那撮黑山羊鬍子。這些天也一直有這種慾望。昨天晚上下棋的時候就衝動了幾次。徐爺走棋太慢,可總能在他快贏的時候把他將死。他不時往徐爺臉上瞄著,直想在他下巴上削一刀子。你看,又把你將死了,徐爺這麼說。徐爺說完這句就閉上眼睛,等他說再來一盤。

他討厭他的那撮鬍子。

“我知道你想死,可我偏不讓你死,我想殺放走馬的人。”劉傑三說。

“沒人會承認這件事。”徐爺說,“你不會讓大夥兒坐在這裡不走吧?”

“你這話我愛聽,”劉傑三說,“咱一邊走一邊辦事情,總會有人承認的,不過你得受點罪。”劉傑三說。

“你要覺得這麼好,受點罪就受點罪。”徐爺說。

“我怎麼看你們都像一堆死牛皮。”劉傑三說。

“你這話說得文氣,像識字先生說的。”徐爺說。

“我得把你們撫平順。”劉傑三說。

“也許你有這個本事。”徐爺說。

劉傑三讓老龜和幾個清兵給那輛平板馬車上支了個木架子,把徐爺吊了上去。劉傑三說徐爺這回你的鬍子就更神氣了你在高處風大。木架上的徐爺閉著眼,嘴動了動,做了個笑的樣子。

“走吧。”劉傑三給老龜說。

他們又上路了。平板車嘎吱嘎吱叫喚著,依然走在隊伍的前邊。木架上的徐爺和平板車一起搖晃著。秀枝死死抓著木架的一條腿,想讓它搖晃得小一些,這種徒勞的努力使她比吊在木架上的徐爺還要難受。麥穗媽抓著木架的另一條腿。

徐爺的臉上爬滿了汗水,鬢角和脖子上的青筋越暴越高。

叛民們跟在板車後,表情漠然地挪著腳步。

劉傑三騎著那匹馬,走在木板車的旁邊,目不斜視,看著前邊,好像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

麥穗抓著他媽的後襟,眼睛盯著馬背上的劉傑三,牙齒越咬越緊。他突然撒腿緊跑了幾步,跑到劉傑三的前邊,擋住了那匹馬,他憋得滿臉通紅,憤怒地盯著劉傑三。

“馬是我放的。”他說。

劉傑三把麥穗上下打量了一陣,搖搖頭。

“馬是我放的。”麥穗說。

劉傑三立刻有了一種被人戲弄的感覺。他揚起手中的馬鞭,用力抽下去。啪一聲,馬鞭重重地抽在麥穗的脖子上。麥穗轉了半個圈子,倒了。

“畜生!”麥穗媽叫喚了一聲,奔過去,抱起地上的麥穗。麥穗脖子上的鞭痕正滲著血。

“畜生!”麥穗兩眼盈淚,衝劉傑三叫著。

“不走了!”秀枝也叫喊了一聲。她抓住了車轅裡那匹老馬的籠頭。

隊伍停了下來。

劉傑三搖搖馬韁,走到秀枝跟前。秀枝滿臉噴紅,大口喘著氣。

“你睜眼看看,他要死了!”秀枝喊著。

木杆上的徐爺確實有些氣息奄奄了,頭耷拉著,那撮山羊鬍子偎在了他乾癟的胸膛那裡。

劉傑三笑了一下。然後,劉傑三把頭轉向流放的叛民們。

“馬是誰放走的?”他問。

沒人吭聲。

劉傑三低頭想了一會,又抬起頭,用馬鞭在人群中隨便指了兩下。

“你,還有你,你倆過來。”他說。

被點的是兩個老人。他們從人群中走了出來。

“沒人承認,但事情總得有個了結。”劉傑三說。他讓老龜和兩個清兵把兩個老人領到溝邊。

“就他們了。”劉傑三說。

沒有騷亂。所有的流放者都舉起一隻頭,低下了頭。劉傑三已很熟悉這種姿勢。大慶一手拉著馬韁,另一隻手也慢慢舉了起來。

然後,他們就聽見了兩聲火槍的悶響和一串人跌進深溝的聲音。

啪啦啦啦。

一群受驚的鳥從草叢中一躍而起,衝上天空,向遠處飛去,撲扇的翅膀劃出一陣柔和的聲響。

這是夏日的草原,陽光已很暴熱,但茂盛的青草卻顯出生機,高挺著,一直鋪到遙遠的天際。置身在草原之中,才知道草原的綠不是一律的,青綠,墨綠,紫綠,隨地勢遠近的不同各顯出不同的調子。在這眾多綠色中,還雜有其它顏色,使草原像夢一樣變幻多端。那些土丘,也許是墳冢和石頭堆,它們散亂在其間,像浮出海面的礁石。只有在遠離人群的地方,大自然才能養育出這種美麗的景緻。

當流放的隊伍經過幾個月的跋涉,從黃土高原走到這裡的時候,他們的模樣和出現在他們眼前的這一片景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們臉上鋪滿塵土,衣服已襤褸不堪。捆綁在平板車上的毛氈早開了邊,被子裡繃出一塊又一塊的棉花套子。天氣已不是當初的天氣,有人依然穿著臨行時的衣服。

徐爺沒有死,只是比以前更瘦了,山羊鬍子變成了一叢亂草,好多天沒見過雨水似的,只是下巴頦兒仍然和以前一樣翹著,胸脯照舊挺著。秀枝攙扶著他。

大慶拼力拉著那匹負重的馬,目光依然孤獨。腳上的鞋幫已開裂,露出一截佈滿死皮的腳跟。

如果不細看,如果不是屁股底下的那匹馬,押送流放隊伍的清兵們和流放者就沒有多大的區別了。他們半張著嘴,牙齒上粘滿沙土,眼睛也張著,像用泥胡亂捏出來的泥塑。

青草很不情願地退向兩邊,留出一條並不寬闊的路,彎擰著伸向更深處。無法估計它有多遠多長。

馬蹄遲鈍地往前挪著。平板馬車嘎吱嘎吱得更乾澀了,兩隻木輪子隨時都會散架,不小心就會和大車脫離,滾到一邊的草叢裡去。

路邊真有被遺棄的木輪車,不知是哪輩子的事了,車輪半埋在沙土裡,已經幹朽。那是另外一個故事。還有風乾的頭蓋骨,它們和肥茂的青草一起顯示著草原的古老和遼闊。它經歷的事情多了。它什麼都能容納,不管是死去還是正在生長的。

其實,正在行走的這群人對這些毫不關心。他們僅僅是一群艱難的行路人。

偶爾能看見一棵奇形怪狀的樹。

從很遠的地方看,流放的隊伍好像不動一樣。可是,過一會再看,他們已經把那棵怪模怪樣的樹挪到另一個方向去了。

隨時都可能有人跌倒在路邊,再也爬不起來。

沒有人跌倒。他們的腳只是歪了歪,很快又正了,又朝前邁出去。

徐爺嚥了一口乾澀的唾沫,看看騎在馬上的劉傑三。明亮的目光使劉傑三刻板的瘦臉像抹了一層豬油。

“歇幾天再走吧,我說,”徐爺說,“再走就會死人。”

劉傑三有些詫異了,因為這是他第一次聽見徐爺用這種口氣和他說話。他扭動了一下已有些僵硬的脖子,看著徐爺的臉,想看出徐爺的話裡到底有多少真誠。

那是一張疲憊不堪的臉。

“行麼。”他說。

但他並沒有讓他的馬停下來。

“不怕慢,就怕站,人常這麼說呢。”他說。

“只管走,不管死,人沒說過這話吧?”徐爺說。徐爺在他亂草一樣的鬍子上捋了一下。

“你怎麼老是翹著下巴?”劉傑三說。

“習慣了。”徐爺說。

“你是在誇耀你那撮鬍子吧?”

“你看著不順眼,是不?”徐爺說。

“那倒沒有。我是說一個人老翹著下巴,怪累人的。”劉傑三說。

“累人不累人,只有翹下巴的人自己知道。其實,真覺得累的倒是老看別人翹不翹下巴。”徐爺說,“你仔細想想,就會覺得我說的有道理。”

“我懷疑你翹下巴是故意的。”劉傑三說。

“你想得太多了。”徐爺說。

“其實你翹不翹下巴與我沒個毬相干我不過說說而已。”劉傑三說。他有些不想說這個話題了。他把頭扭到脊背後邊,看著那一支跛腳拉腿搖搖晃晃的隊伍。

“你不說歇的話,還能往前磨蹭,一說連我也鬆了心勁,歇就歇吧。”他說。

他們在一道土丘跟前栽了幾圈木樁,把帳篷的繩子拴在了木樁上,歇息下來。他們昏昏沉沉睡了一夜,第二天,又昏昏沉沉睡了一天。

第三天,就發生了老龜和秀枝的事。當劉傑三把那支短銃支到老龜的腦門說老龜我不能不打死你的時候,老龜後悔得直想尿褲子。他後悔他不該去打那隻野羊。

那天早上,劉傑三剛睜開眼,老龜就進了他的帳篷。劉傑三說老龜你睡好了?睡好了睡好了,老龜說。老龜一臉嬉笑。劉傑三揉著眼睛,說:你有事吧?老龜說好多天肚子沒見油水我想打點野味犒勞犒勞弟兄們。劉傑三說你這主意倒不壞。老龜立刻揪起兩個睡懶覺的清兵,把馬鞍搭在馬背上,然後騎上去。那時候,流放的叛民們正從他們的帳篷裡走出來,分散著站開,臉朝向一個方向,默唸著禱告詞。老龜沒管,他們已默認了叛民們的這種做法。他拉拉馬韁,和那兩個清兵朝草原深處走去。

他們圍住了一隻野羊,打死了它。他們是在回來的路上碰見秀枝的。

(後文精彩,下週三見......)

楊爭光中篇小說經典:流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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