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李自成歸隱之地?還是另有身世之謎?——歲月深處的鄉愁

□李文鋒

講述人小傳:李萍,女,27歲,出生於永定區雙溪橋(謝家埡)鄉鹹水溪李家大院,現在張家界市豐澤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工作。其伯父李金國,男,73歲,世居李家大院,農民。

我們李家的故事

我的家鄉,在這莽莽蒼蒼、雲霧繚繞的大山裡。家鄉的命運與人的命運何其相似,在歲月的流逝中,會遇上那麼一兩件改變命運的事情。我覺得旅遊的開放,會給我的家鄉帶來新的機遇,也給我帶來了更多的思緒。

在我兒時的記憶中,我的出生地鹹水溪,除了青山綠水,鳥語花香,除了山高月小,與世隔絕,除了父輩修建的吊腳樓,好像什麼也沒有了。後來,我慢慢長大了,在山外讀書,記憶中除了李家大院子的石頭比別的地方多,嵌砌得比別的地方整齊,也沒有見出什麼特別的地方。再後來,我隱隱約約聽見四鄉八鄰對李家大院的一些傳說,我的心裡便蒙上了一層神秘的面紗。

直到前幾年,一些戶外愛好者,來到我的家鄉,說是尋寶,說是李氏認祖歸宗,雖說嘴裡有幾份玩笑話,但還是引發了我心靈的震動。再後來,我就陸陸續續有意識地傾聽老人對李家大院的傳說,有時也打破砂鍋問到底,這樣一來,在我的心靈深處,也難免疑竇叢生,難道我這氣勢不凡的李家大院,真的與李自成歸隱有關?

記得很小時,我還唱著與李自成有關的童謠與小夥伴玩耍,有時我還以李自成的後人自居,那時,我也不知道李自成是誰,從大人的傳說裡可以感覺到那是一個很大很大的人物。

2016年6月6日,一幫戶外愛好者,有百餘之眾,取“六六大順”之意,再次打破了我家鄉的寧靜與寂寞。我跟隨山外與遠方的客人,回到了家鄉鹹水溪,回到了我久違的李家大院。此時此刻,我萌生出一種別樣的感覺,那種感覺恍若隔世的夢境,又恍若無法排譴的鄉愁。

這天,一生住守在李家大院的我的伯父,更是興致勃勃,他見我對故土既眷戀又上心,就滿心歡喜的盡其所知,拋開農活,撩開荒草,掃去落葉,拂去塵土,打開記憶的閘門,給我講述了家鄉鮮為人知的故事。

李家大院的變遷

在這青山重鎖、玉帶纏繞、觀音坐蓮的鹹水溪山谷裡,呈月牙兒一般排列著一座古老的山寨。眼前這座山寨,是我兒時記憶的模樣。

腳下是由巨型石塊砌起來的院落屋基,屋基由整齊劃一的青石板鋪成,一進三院近百間房屋的基腳分界線清晰完整,霸氣迴旋的環院圍牆堅固耐用,雄偉壯觀的封火牆卓然昂首挺立,古樸厚重的石砌大門、石凳、磉凳等遺蹟,還有典型的北方窗欞建築風格依然風韻猶存。

這裡與山外的吊腳樓村寨沒有什麼兩樣。伯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這吊腳樓裡,餵養著豬牛羊狗雞等牲口,堆放著蓑笠背籠犁耙鋤頭柴刀等農具。這吊腳樓的細枝末節,都是伯父含在嘴裡的一支歌謠。

然而,在隔著歷史的記憶,隔著歲月的塵封,隔著悽悽荒草的遮掩之中,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那又是一番什麼樣的景象呢?

我伯父說,這屋場上的古建築,陸陸續續被人拆走了,有的是垮塌了。上面這些新式吊腳樓都是解放後才建的。而這個老屋場,還有這些古董級別的老石牆,算是祖宗李必鵬留下來的家業。我伯父是李必鵬第五代孫,我是第六代孫。李必鵬時代家大業大,當時在周邊7個縣,方園數百公里之內,都置有田莊驛站,又建有諸多官道渡口,聘請有數十名帳房先生管賬。在清朝中期,他是未上過朝的四品捐官,他60大壽時,時任臺灣鎮守總兵的同鄉劉明燈專程回鄉來給他祝壽,送了一對玉兔。這對玉兔是當時皇上贈送給劉明燈的禮物,少年劉明燈到李必鵬辦的公益學堂裡讀過書,後中武舉人,所以把欽賜的玉兔都轉贈給了恩公李必鵬。由此可見,李必鵬當時在這一帶的影響之大與地位之高。可惜這對價值連城的玉兔被盜墓賊偷走了。與此同時,在李必鵬的墓穴陪葬品中,還盜走了蓋臉的金瓢瓜和烏金枕等皇家貴重物品。

伯父從記事起,就看見石砌的大門上寫著“善居室”三個漂亮的大字,文革時,刮掉“善居室”,就露出了“親仁宅”三個字。文革破四舊,這招門牌就換成了“大公無私”,如今又改為“李家大院”了。

我伯父說,李必鵬是一個大善人,在這大院裡贍養了100個乞丐、100個孤老。關於積善還有一個故事,說是李必鵬後人不多,一個高人指點,要他至少做一百件善事,後人就發起來了。所以李必鵬還養了100頭豬、100只羊等等,來善施眾人。依此來表示,百事百順,圓圓滿滿。

站在這大院的中央,往下面看,遠處是石砌的良田,近處是廢棄的亭臺樓閣、花園、戲樓、魚池、石板路、乞丐房、孤老院、教學樓、旱碾房等遺址。如今,青山無語,流水低訴,庭院蕭瑟,再也聽不見昔日的人聲鼎沸,歌舞笙歌,萬人聚會的場景了。

祖先已逝,大院變遷,時間慢慢淘洗歲月。在這歲月深處,我反覆問詢我的伯父,祖先為什麼有這麼大的家業家園?祖先的財富來自哪裡?這麼富有的祖先,為什麼選擇在這麼荒涼封閉的大山深處隱居?或是祖先另有身世之謎?

古水利工程的光澤

古人興家立業,無外乎置辦田地,詩書傳後。我的祖先也是遵循了這一古訓。

透過這層層疊疊的荒草叢,隱隱露出三層涵洞出口,可以清晰地辨別,這裡曾是一條夾皮溝。除了流水,這是一片不毛之地。祖先把院落居室建在靠山的一個保坎平臺上,然後,精心地把左右兩條山溝砌成平整的梯田,這無用的溝壑便成了良田沃土。

我伯父說,小的時候他經常與小夥伴鑽進這涵洞裡去玩耍。最下面一層的大涵洞,是排大山溝裡的洪水用的;中間的涵洞是排兩邊的山水用的,在洞中間還有小涵洞往兩個山邊延伸,像毛細血管;最上面的小涵洞,是排稻田裡的水用的,可以調節水田的水量,現在老百姓叫月口。這樣一來,不管縱橫斜豎,無論春夏秋冬,沖刷而來的洪水,對稻田都不能構成災害,從而實現了旱澇保收的目的。

我伯父說,這大田裡套著的這個四方四整的小田,曾經是一個魚池,魚池上面是一個羊欄。魚池的水、肥,是種田的必要生產要素,羊糞可以餵魚,可謂立體農業的樣板。羊欄再上去一點點,是一個石砌的青瓦翹簷的古槽門。石板路一頭連接李家大院、一頭順鹹水溪畔往山外去了。在一條長達七八公里的鹹水溪的上面,修有好多座風雨花橋,溪畔修有小寺廟。寺廟與花橋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的一河大水中沖走了。鹹水溪兩岸曾長著一排排參天的古柳樹,現在遺留下來的一棵最大的古柳樹,枝繁葉茂,有五六百年的歷史了,樹下有一口古井,與日月同輝,與山川齊壽。

鹹水溪的主要水源,就是從李家大院兩旁的山溝裡流出去的山泉水。這條清亮如銀器,透明如琉璃,可以洗肺也可以洗心的鹹水溪,如澧源根鬚,歷經千迴百轉,走進溪口,追尋澧水,匯入洞庭湖。

這個水利工程顯現了古人的生存智慧,保護耕地農田的意識。從鑿鏨十分精緻的石牆上可以看出,古人的手工藝是多麼的精心、精細與精美。

我伯父說,這裡的很多石條都是一指十八鏨,也就是說,一指頭寬的石面子,要精雕細鏨十八次,才收手,可謂匠心獨運。在那個沒有水泥鋼筋的時代,古人能用如此溫暖的石牆來造田護土,其用心流汗歷歷在目。如今,我是很難找到如此能照見人心的溫情脈脈的水利工程了。

正是祖先的傑作,穩固的根基,閃耀的光澤,如今生活在李家大院的三戶人家,共20多人,人平有稻田一畝多,人均有山地達四五百畝之巨。我雖然走出了山外,也很少回家種田種地,但每次回家,我對家鄉的田園風光都要注目良久,徘徊良久,欣賞良久,受到震撼的心靈久久不能平靜。甚至可以說,思念這些平平展展的梯田梯土,也成了牽引我腳步回家的一條莫名的理由。

神秘的古軍事城堡

從李家大院北側,順一條雜木雜草掩藏的石板路往上去,坡行五百米左右,在一座山崗上,就尋到了神秘的古軍事城堡。這是一座戒備森嚴的軍事基地,外來考察的人都叫它古城堡。城堡內雖然斷壁殘垣,古蹟全無,但其城牆幾乎保留完整,氣勢恢宏,雄風猶在。解放前,這裡是一座廢棄的古堡,其斷代遺蹟尚待考證。剛解放時,分給60戶人家居住,後來陸續搬出山,如今只剩一朱姓人家居住,成其為三兄弟的家園。

我伯父說,這裡曾是李家大院的繡花樓,而李家大院則是它的後花園,後來又增加了一個前花園。古城堡被一條長城式的城牆牢牢的圍住。城牆高三四丈,寬兩米左右,周長一兩公里,面積約20餘畝,由清一色的大塊條石砌成。城牆上有人行道,牆面用青磚砌有瞭望射擊槍眼,有明有暗,火力佈局十分密集,覆蓋四周。一夫當關,萬夫莫開,說明當年是重兵把守。由此也可以推斷城堡內當時是何其的重要或保密等級之高。

如今的城堡內,除了新式的吊腳樓,樹木森森,楠竹悠悠,荒草悽美,昔日古老的建築物已蕩然無存。但幸運的是,過去的屋基還在,格局尚在。城堡的大門完整無缺,堅固程度可感可見可摸,歷經歲月的青石光芒閃耀著一層層歷史的回聲。兩進三院的大門石條還在,如今雖埋在泥土之中,但挖出來清洗之後,上面的對聯字字珠璣,仁孝之理,力透厚重的青石。城堡內有校場坪,有銀行,有囚牢,有馴獸場,有養豬圈,有繡花樓等設施。城堡內還有三棵古椿樹,其中一棵空心後可放進一張四方小桌子。那三棵古椿下,掩埋著兩座神秘的古墳,現已夷為平地,上面長著碗口粗的楠竹林。而那三棵古椿樹也於七十年代的某一夜風雨交加的雷電閃擊中化為了灰燼。

我伯父說,在城堡外,過去也是一片古木參天。在城堡側翼的一個山堢上,曾有幾棵古梨子樹,其中一棵梨樹才砍幾年,可是籮筐大的樹蔸在一夜之間卻不翼而飛了,到現場察看,樹蔸處一個下沉的泥洞十分嚇人。城堡一旁曾是李家祠堂、大學堂,解放後先後有數十戶人家來住,現在都搬走了,屋場上由朱姓人家種上了烤煙和玉米。

城堡前面是一個山灣,堡根前石砌高數丈的保坎,保坎下是一方石砌池塘,過去裡面養著魚。現在池塘上面芳草清清,芭蕉掩映,如果不仔細觀察,根本看不出裡面的堂奧。站在城牆至高處,俯視整個城堡呈心形建築,遙望正對面是栩栩如生的天落山睡佛。當地人都說,這是“一心向佛”的意思。這個精心構造的軍事城堡,無論從風水、軍事、隱身等哪個角度來看,都是設計一流、天人合一、進退自如的。

我伯父說,天落山頂是這一帶的最高點,一眼可以看三縣,過去是澧州府、常德府、辰州府、永順府的交界之地,也是四府難以管到或四不管的地方。在睡佛的“仁中”位置,建有四畝左右的寺廟,名為寺廟,實為烽火臺或仿宮殿,其寺廟內有正殿、雙耳房、御膳房、天塔等建築,其正殿似宮殿,廟宇四角名為鐘鼓樓實為明碉暗哨,布有槍眼射擊孔,外圍隱隱可見戰壕遺蹟等軍事設施。寺廟門上刻有一聯:“壯志未酬爾等焉卸鞍馬,宏願必續吾輩豈低龍頭。”寺廟傳說有一個名叫“戚六六”的神秘和尚駐守,除了少數人能夠出入之外,並無香客來往,地方史志或碑刻野史沒有任何記載。

我伯父說,從李必鵬祖先再往上溯三代,可以追溯到李必鵬的爺爺輩。再上溯,就沒有文字記載,也無家譜可尋了。也就是說,我們這支李氏家族,到李必鵬的爺輩,就斷代了。李必鵬的爺爺叫李伯高,李伯高生有六個兒子,其中有三個,小時死於天花病,餘下三子成人。分別叫茂三,茂漢,茂六。傳說軍事城堡是茂六的傑作;在離李家大院不遠的高家溪,有一座神奇的軍事洞府,藏匿萬軍,神出鬼沒,是茂三的傑作;置辦田莊、修葺李家大院及古人墓穴是茂漢的傑作,李必鵬是茂漢的兒子,繼承了父輩的祖業,或因管理不善,或因時局變遷,逐步衰敗。

漫步古軍事城堡,任清風拂面,這裡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玄機,都令人不可思議,追思往昔,古風悠悠,那曾經的繁華之地,鐘鼓之樂,煙花雲霞,如今已不復存在了。這到底是為什麼呢?我的祖先為什麼到了李伯高這一輩,就神秘的消失了呢?我的身上流動著祖先的血脈,我隱隱感覺到,我的祖先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真相仍然掩蓋在荒草叢中

追憶李家大院的風雲變遷,漫步古軍事城堡的歷史痕跡,面對神奇的天落山睡佛,傾聽古城堡層層疊疊的幽幽古韻。我思緒萬千,疑團重重。

在這山重水複的迷霧之中,為什麼還要修建這座神秘的軍事城堡?一座昭示祖先繁榮的大院善宅,為什麼偏要修建在這人跡罕至的深山老林?一個註定要消失的強大集團,為什麼要建設這麼好的良田沃土?一個要想子孫發達的祖先,為什麼硬要選擇這無法拓展未來空間的荒涼之所?一個試圖發達的家族,為什麼又不留片言隻語告之後人?這些問題矛盾重重,卻又反常合道;這些問題順理成章,卻又難以理喻。

我伯父說,我的問題太多了,他一時難以回答。伯父知道的也就這麼多了,剩下的要靠我們年輕人走進歲月的深處,去打撈,去發現,去探秘,去揭開歷史的真相。

伯父給我講了那麼多家鄉的故事,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一次又一次撥開那些與歲月抗爭的荒草,注目那些與古城堡同生共榮的古藤今葉;我一次又一次地踏上幾百年來頑強纏繞家鄉的石板小徑,撫摸幾百年來沉默無語的石雕石刻;在此之間,我想哪怕只洞穿一點點歷史風雲的走向,哪怕只揭開一點點生命詭異的跡象,我也心滿意足了。

這就是我的家鄉鹹水溪。坐落在雙溪橋(謝家埡)鄉徐庶坡(孫陽坪)村。鹹水溪這個古地名,如今也演繹出了多種版本。有人說是鹹水溪,其來源是清朝鹽官來此尋找鹽源,尋至鹹水溪那棵巨型古柳的古井下,發現這井水是鹹的而得名;有人說是寒水溪,其來源是天子李自成落難至此,怎不叫人寒心呢?有人說是閒睡溪,其來源是閒著的一群人,來此睡覺生養休閒,意為“養兵千日,用兵一時”。但在李必鵬的墓碑上,卻刻著“含水溪”。

鹹水溪多解一意,指明瞭祖先的一種心態,這種心態在我家鄉到處都有流露,那是一種“偃武修文”、“親仁積善”、“立德樹萱”的心態。

時間的積累是一種鄉愁;歲月的流逝更是一種鄉愁。我沒有想到,也沒有來得及準備,一種莫名其妙的千絲萬縷的鄉愁,在我抽絲剝繭的追尋中,慢慢地爬上了我的心頭。

(摘編於2016年07月06日《張家界日報》第三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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