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情感故事)

母親去世的消息傳來時,他正頂著烈日,在工地上把一堆磚頭往車上裝。

來人把信遞給他,罵了一句:“這他孃的鬼天氣!”後,便匆忙走了。他一手接過信,另一手抓住搭在脖子上那油亮發黃的毛巾往額頭上抹了一下,然後扯開信封,拿出了那封信。正午的太陽無私地奉獻著它的光和熱,溫暖著每一個熱的要死的人。他把信反反覆覆讀了好幾遍,期間嘴角不時地抽搐,然後響亮地吸了一下鼻子,把信四折,平整地裝在口袋,繼續幹活。

祁仁大他七歲,是他的工友。當年他帶著一張一百塊錢從家裡跑到這兒來,無依無靠,錢花光時是祁仁給了他飯吃,給他在工地裡找了一份工作。這兩年來,他一直跟著祁仁,從來沒有餓過肚子。但是,感激歸感激,他心裡十分明白,祁仁是他第一個從心裡憎恨的人。

他在看那封信時,祁仁就在不遠處。一工友見他把信裝到了口袋,便湊過去問他:“誰的信,啊?”他沒有說話。“是不是哪家姑娘給你寫的情書,啊?哈哈哈……”一旁的工友聽到這話,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笑著看他。他還是沒有說話,只是眉毛忽然一顫,接著一隻手握住旁邊的鐵鍬,猛地將它從土裡拔出來,向前跨了一步,大喊一聲,掄起鐵鍬,像用鐮刀割麥子似的,徑直向那人腿上砍去。那人連忙向後退了兩步,一個踉蹌,坐在了身後的沙堆上。他忽然一愣,祁仁站在一旁,眼神異樣。一旁的工友從驚駭中回過神來,連忙上去拉住了他。他吸了一下鼻子,轉過身去,找了一處陰涼地,閉上眼睛靠在了那裡。這年,他十九歲。

他出生在秦嶺北邊一個住有百十來戶的小村莊裡,父親是一位獵人,經常和村裡的壯漢上山打獵,母親是村裡唯一一所學堂裡的老師。他依稀記得,他的童年是十分幸福的。每天和村裡的小夥伴從早玩到晚,晚上回到家,一邊聽父親講打獵的事情,一邊聞著廚房裡飄來的香味兒。時不時地,他會拿起父親的獵槍,趴在炕上,裝作全神貫注的樣子,每當這時,父親總會爆發出他那爽朗的笑聲,他會跟著父親笑,母親在廚房也跟著笑,他們三人的笑聲經常把門外的狗嚇得汪汪直叫。他也時常問父親:“爹,我什麼時候才能像隔壁大哥哥一樣,上山打獵呢?”這時,母親就會過來,把他摟到她溫暖的懷抱裡,摸著他的頭,笑著說道:“等你和隔壁大哥哥一樣,長到十六七歲,像個小男人一樣的時候,就可以了!”那時,他還不到十歲。

他感到光線暗了很多,於是睜開眼,天已經陰了下來,烏雲正在聚集,那一大片烏雲活像一個碩大的狼頭,他內心不由得一陣酸楚。他穿上一件薄外套,向包工頭住的地方走去。

村裡的男人,只要是身體好的,都得上山打獵,養活家人。男人們回到家,便會把子彈取出來放在盒子裡,然後掛到房頂,生怕孩子們用它傷人。每次父親回到家,他都會拿著父親的獵槍,趁著大人們分獵物,和其他孩子在一起玩“槍戰”。一次,他不小心弄壞了父親的獵槍,嚇得晚上不敢回家吃飯。父親有好幾把槍,但那把是他最喜愛的,幾乎每次打獵都用那把槍。母親找到他後,他懷著忐忑不安的心跟著母親回到了家。令他意外的是,父親沒有責怪他,而是給他教了獵槍的基本修理方法。那天,正值他十二歲生日。

他向包工頭告了假,便向車站走去,雨點砸在他頭上,他卻無絲毫感覺。祁仁跟在他身後,也像包工頭請了假。

那天是七月二十二日,父親和往常一樣拿著那把槍和村裡其他男人進山打獵。正午剛過,突然,沒有絲毫徵兆地,大雨傾盆而下。他匆忙跑回家,母親正在屋子裡不安地踱著步子。到了傍晚,父親還沒回來,母親便對他說:“你快去隔壁看一下你祁大伯和他兒子回來了沒。”他急忙照辦。“媽,他們也沒回來,祁大娘說她隱約看見祁大伯在山上發的信號了,他們可能只是迷路了,讓我們不要擔心。”母親這才略微放下心來,簡單做了晚飯,他吃完飯後,便去睡覺。那晚的雨,很大。

第二天他早早起床,站在院子裡等父親回來。過了一會兒,他見一個人從門外慢慢地走了進來,他剛準備喊父親,卻發現那人是隔壁祁大伯的兒子,祁仁。“祁大哥,我爹呢?”祁仁站在那裡沒有說話,只是低著頭。“你說話啊,我爹呢?”這時,母親從廚房出來“小祁,告訴我,他爹呢?”祁仁沉默了一會兒,突然跪了下來“叔……叔……叔他為了救我,被……被狼咬死了!”說完,祁仁趴在地上,大哭了起來。“什麼?你說什麼!你說他被狼……啊!不可能,我爹槍法那麼好,別說是狼,就算是龍,他也,他也……”話沒說完,他便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小祁,你說的……可是真的?”“是真的,叔的屍體現在就在我家院子。”他抹了一把眼淚,喊道:“啊!……你為什麼不幫他!你不是也會打槍嗎?你為什麼不救他!你不是說你勁兒很大嗎?你為什麼要跑?你為什麼要跑!啊!”祁仁只是跪在那裡,一句話不說。他拿起鐮刀,剛準備往外走,母親一把拉住了他,“你幹什麼去!”“我要去給我爹報仇!”“你不能去!”“為什麼!祁仁那個膽小鬼不敢殺狼,我要是不去殺,誰給我爹報仇!”“不行,你不能去!”“你放開我”“回來!”“放開我,你放開我啊!”他右手往後一揮,刀刃呼嘯著從母親右腿劃過,母親向後退了兩步,一個踉蹌,坐在了院子的沙堆上,鮮血順著積水染紅了院子。從此,母親便一直躺在了床上。那年,他十六歲。

雨水順著他的眼角滴落,他抬起頭:“下雨了。”他把身上的外套緊了一下。這件外套是他剛來這裡時,祁仁送給他的,他一直都沒有穿過。車站已經隱約可見,他加快了步伐,祁仁一直在他身後不遠處。

母親躺在床上,把一張銀行存票四折,平整地放在他的口袋:“走吧,離開這裡,拿著這些錢,走吧!”他跪在母親身邊,哭著說道:“不!我要是走了,誰來照顧您啊!我已經讓你……讓你……”母親沒有理會他,繼續說道:“記住,無論今後受多大的苦,你都要像那張存票一樣,把自己平整地折起來,不要埋怨,不要意氣用事,知道了嗎?當你有了足夠的能力,足夠的空間,再把自己伸展開來,平整地伸展開。”“知道了,我知道了!”“來,過來,讓我再抱抱你。”母親的懷抱,很溫暖。這是母親留給他最後的印象了。他走的時候,母親仍在熟睡,他把那張存票放在母親手邊,取了一張一百塊錢,四折後,放在了自己口袋。

他上車時,祁仁也跟著他上了這輛車,坐在了他旁邊。“朋友,聽故事嗎?”他沒有說話,只是看著窗外。窗外的雨漸漸小了下來。“從前,有一個二十歲的青年,一天,他跟著村裡的人進山……”“那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他突然轉過頭來。祁仁看了他一眼,繼續說道:“那個青年的隔壁住著一位槍法一流的獵人,他總是喜歡把那個獵人叫‘槍叔’。那天,是七月二十二日,他們像往常一樣進山打獵。不過整整一上午他們都沒有獵到一隻獵物,於是他們便向山的更深處進發。那個青年始終和槍叔在一起。正午剛過,突然下起了大雨,雨水模糊了他們的視線,他們找不到來時的標記,便找了一處地方避雨。然後,他們遇見了狼。”“然後那個青年就扔下槍叔跑了是嗎?”他看著祁仁,平靜地問道。祁仁看著他:“沒錯!他們以前也碰見過狼,一直以來倒也相安無事。不過,由於獵人們幾近瘋狂的打獵,導致獵物越來越少,狼群為了生存,不得不向人類發起進攻。”祁仁頓了一下,繼續說道:“狼不斷像他們逼近,大概有七隻。那青年顯得很緊張,手不停的發抖。槍叔握住青年的手說‘別怕!有我呢。趁狼現在離得還遠,你從旁邊先走,不用擔心我’‘可是,可是……’‘哈哈,我的槍法你還信不過嗎!’那青年點點頭‘好!那你小心。’青年從背後抽出一把刀,遞給了他‘這是一把軍刀,我爸給我的生日禮物,你拿著!’”“你不是很懷疑你父親的死嗎?現在我就告訴你真相。”祁仁看著他說道:“我把刀給了你父親後就急忙跑開了,後來我找到了我父親,在這期間,我只聽到了三聲槍響。”“什麼!”“我和我父親找到了一處山洞,在那裡休息了一晚。第二天清晨,我們找到了你父親的屍體。他的身旁躺著四具狼的屍體,是用刀砍死的,在離他很遠的地方有三具屍體,是用槍打死的。我當時和你一樣疑惑,按你父親的槍法,即使下雨,他完全可以用槍打死這些狼,但他卻沒有,他只開了三槍。後來,我們檢查他的獵槍,發現他的第四發子彈卡在了槍裡。”祁仁看著他說道:“他的槍出了問題。”“而能接觸到他那把槍的人。”祁仁看著他說道:“應該不多吧。”

汽車不停地搖晃,車窗外的雨已經停了,幾絲太陽光從雲層的縫隙穿過,落在地上。

“我希望你能接受這一切!”祁仁看著他:“當初,你母親堅持讓你來這裡,就是擔心你面對她時有愧疚感,更擔心你知道你父親的死因後自責。你母親自殺那天是七月二十二日。她給我寫了一封信,說如果她死了,讓我替她向你說一句對不起,她為了丈夫拋棄了兒子。或許,我想,她只是為了不拖累你吧。“另外。”祁仁繼續說道:“你父親的手,很溫暖!”祁仁說這些話時,他早以抑制不住自己的淚水,大哭了起來。“不介意的話,躺我懷裡哭吧。”他趴在祁仁懷裡,哭了一會兒便睡了過去。太陽穿過雲層,無私地奉獻著它的光和熱。

在夢裡,他感到一陣溫暖,像父親的手一樣溫暖,像母親的懷抱一樣溫暖,像身上那件外套一樣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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