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非:文學從不承諾只提供真善美,它讓我們有勇氣面對真實的世界

格非:文学从不承诺只提供真善美,它让我们有勇气面对真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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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半年前莫言在清華的時候,有一次我跟他吃飯,他突然跟我說你那個《望春風》裡面有一段寫一個人鼻子流血,他在一個鼻孔裡塞上紙,然後抽菸。莫言問我,你寫到這個東西的時候,為什麼沒寫他的煙從一個鼻孔裡冒出來?當時我想了半天,確實如此,我忽略一個細節,當一個人的鼻孔裡塞著草紙的時候,煙只能從另外一個鼻孔冒出來。

我在讀莫言這些短篇小說的時候非常強烈地感覺到他在細節方面的功夫,不管是《故鄉人事》還是《左鐮》還是《天下太平》《等待摩西》,有大量涉及細節的部分,他在寫《天下太平》的時候,我看到一老一少父子倆捕魚時,突然覺得這個人就是我父親,因為我父親就是幹這個活兒的人,不光是我們生產隊,我們整個村莊裡面,所有魚都他一個人捕,甚至鄰村有時候辦什麼大事也會請我父親去捕魚。我很小的時候跟著他,那個時候捕魚如果捕到鯽魚和野魚可以拿回家,白鰱要給別人,鯽魚是別人不要的,所以我在莫言小說裡面讀到大概兩到三段詳細描寫整個漁網怎麼撒向水面,在水裡怎麼託,為什麼要託,漁網四周有鉛砣,這個過程寫得特別準確,我不知道莫言有沒有幹過那個活兒,但是整個過程裡面每個小的節點都特別出色,這讓我覺得非常佩服,這些地方都是見功力的。

莫言的近作當中有一些新的變化,我覺得他是在試圖做一個“整合”,他有鄉村記憶,有童年視角的鄉村的矇矇矓矓又帶有強烈民間傳說色彩的記憶,當然也有他五六十年代、六七十年代在鄉村生活的記憶,這個記憶到了改革開放以後,到了城市化進程之後,很多新的要素進入,比如手機,比如網紅這樣的概念,到了今天這個時代怎麼來描述鄉村?這一點特別了不起,他有一個非常宏闊的視野,莫言現在完全有資格,在某一個很小的領域裡面去生根,去寫一些想寫的某些東西,但是莫言沒有這麼做,他在整合歷史記憶的過程裡,做這樣的努力。

這樣的東西同樣體現在他的劇作中,讓我覺得最震撼的是他的《錦衣》這個劇本。莫言沒有說為哪個劇種來寫,我覺得恐怕不是為京劇寫的,雖然前面有京胡,但是前面出現了合唱隊,京戲裡面沒有合唱。我也是老戲迷,從“文革”的樣板戲之後,基本新編類似題材的劇我都看不下去,因為對於整個戲曲的書寫沒有找到一個好的語言方式,很難有一個新編劇讓我覺得非常信服。但是莫言《錦衣》這個作品,我在讀的時候感覺到裡面人物的旁白也好,對白也好,唱詞也好,設計很精彩,語言非常通俗化,非常簡潔,還押韻,像打油詩一樣。這裡面也包含著中國傳統的戲曲對中國章回體的影響極大,這當中很重要的一個方面是通過人物的對白、獨白、人物的話語來塑造人物性格和人物心理,這個是中國章回體小說和中國民間戲曲裡面相通的部分,在莫言的作品裡面這一點反映得特別突出。人物心理的變化,微妙的變化,當然他用的這些方法恰到好處,當年王元化先生歸納中國戲曲的三大特點,所謂的程式化、象徵性、寫意性,當然這裡面也有非常多的誇張。

可以跟莫言商榷的一些意見是,這個戲裡面既然用了合唱隊,說明它不是一般意義上的京劇,京劇要麼自報家門,要麼也是通過人物的唱腔交代自己的身份、歷史事件,一般都是這種方式。但是越劇裡面保留了合唱隊,比如《梁山伯與祝英臺》上來幾句唱是“上虞縣祝家莊有一個祝英臺”,它是來幫助交代人物,要不然一開始祝英臺站在窗口看到南來北往的人都往杭州跑,觀眾看不懂。越劇《紅樓夢》剛開頭說,“乳燕離卻舊時窠,幼女投奔外祖母,記住不可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走一步。”上來就把一個事件從哪裡開始講告訴觀眾,這是越劇裡面的處理。當然越劇裡面還有更多合唱的部分出現在劇中,有很多不好交代的人物複雜心理,合唱隊配合。但是莫言合唱的部分僅僅出現在開頭和結尾,我很希望他將來寫戲的時候充分運用合唱的形式。尼采評價瓦格納的歌劇《羅恩格林》,希臘戲劇裡面的合唱隊特別重要,有時候是上帝在說話,有時候是作為一個作者沒有辦法來描述的部分,全部由合唱隊取代,合唱隊表達人在描述一個事件當中最深邃的部分。所以我看到莫言作品裡面出現合唱特別高興,我不知道山東戲曲裡面是不是有這樣的東西。

第二個想法是,傳統戲曲裡面大段的抒情性片段,無非兩個功能,一個功能可能是感懷,比如,“一事無成兩鬢斑,嘆光陰一去不回還。日月輪流催曉箭,看青山綠水在面前。”這是傳統敘事,勾畫感懷的部分。當然還有寫景,寫景的部分現代戲曲完全採取這樣一種形式,比如汪曾褀先生說京劇是很俗的東西,你看它前三句意境非常壯闊,風景非常美,到第四句就不對了,第五句就開始進行敘事。所以我讀莫言的作品,比如人物心理的很多部分,包括對周邊環境的部分,完全可以通過唱詞部分來再做一些設計,使得整個劇作更豐富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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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載於20180522《北京青年報》B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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