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读红楼”五十八回(上):兵荒马乱时代的爱情

“精读红楼”五十八回(上):兵荒马乱时代的爱情

作者

夜何其

五十八回开头,就是“上回所表的那位老太妃已薨”。一位年轻妃子死了,人们会浮想联翩,想到宫斗,阴谋,步步惊心。“老太妃”死了,没人会惊讶,一个“老”字,足以证明她寿终正寝。先皇的妃子活成老太妃,这是今上奉养得好,“以孝治天下”不是停留在口头,而是落实在实际行动中。红楼梦开端,空空道人见此书“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伦常所关之处,皆是称功颂德”,委实不虚。这也是曹公逃避文字狱之障眼法。

“孝道”是儒家思想之一部分。儒家思想注重血脉传承,“孝”是实现血脉传承的重要方式。“孝”落实在行动中,至少包含两方面——生养,死葬。

“以孝治天下”的皇上,除了厚养先皇之遗妃,还要给死去的老太妃举行一个隆重葬礼。皇家葬礼是“国丧”,不只皇室人员参加,贾母这些命妇们也要入朝随祭。老太妃入土为安的时候,贾母等人还要去送灵。一来一回,一个月光景。

七十多岁的贾母跟着这样折腾,真让人心疼。但又怎样?诰命夫人只是享荣华,受富贵?每种荣誉都有与之关联的义务,参与皇家的婚丧庆吊是命妇们的义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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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府的主子们再三斟酌,报了尤氏“产育”,让尤氏留下来主持宁国府事务。严格地说,这算“欺君罔上”。不过,太妃葬礼在国葬之中级别很低,比不得太上皇、皇太后的葬礼。请假的命妇必定不止尤氏一人,朝廷也明白这点,只要请假的人不多,无损皇家脸面即可。尤氏在贾府出出进进,并不瞒人。

想来贾母请假,朝廷也不会不准。只是贾母未有请假的念头,只要挣得动,她就去参加。贾母的人生阅历,让她心里明镜似的,她若不是有“老祖宗”“老封君”两个金光闪闪的头衔,不会比刘姥姥获得的尊重更多。贾母认真履行老祖宗、老封君的义务,就是维持她的荣耀与尊严。除夕祭祖、入朝参拜、迎接贵妃省亲,贾母早起晚眠,一丝不苟,不叫苦,不抱怨,不轻动,不妄言,体现出一位资深命妇的良好素养。

参加这样的朝廷大典,也是向人证明,自家还在顶级权贵圈子里。贾母这次去送灵,赁在一个大官家庙的东院,北静王府的女眷赁在西院,贾母、王夫人与北静太妃、王妃同出同入,这是个联络感情的好机会。贾府还要北静王府罩着呢。

贾府的太太奶奶,看上去吃闲饭,每天不是在家中开宴,就是赴这个豪门的婚宴,那个诰命的寿宴。这是必不可少的社交,类似于我们今天说的“夫人外交”。贾赦、贾珍的妻子死了,都赶快续弦,不续弦不是更好?他俩屋里一群姬妾,不缺女人,可是缺一个“夫人”角色。邢夫人、尤氏,与其说是聘来做妻子,不如说是聘来扮演这个“夫人”角色。对邢夫人、尤氏来说,“一等将军”夫人、“三品爵威烈将军”夫人,是个头衔,也是一份体面工作,她们与她们的丈夫,无感情,也能和平共处,这是贵族之家的妙处。《唐顿庄园》中的老伯爵夫人说贵族夫妻不会感情不好,想来是这意思,没感情,各自扮演角色,也可维持到终了。

吴世昌先生认为,此处去世的本应是元妃,只是曹公写到此处调整思路,改成了一位“太妃”。

乍听了,石破天惊。怎么会这样?元春少女入宫,与亲人隔绝,刚刚封妃,赶上朝廷恩典,回家看了看亲人,还没到第二年省亲,就猝然去世,我们心里怎么能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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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思,却不得不承认,吴世昌先生的观点有道理。元春之死跟秦可卿之死一样,都是修改了故事走向,判词、曲子却没改。元春的判词和曲子都显示,她的荣华昙花一现,瞬间湮灭。判词、曲子之外,元春还做了个预言命运的灯谜,谜底是“爆竹”。

这个灯谜让贾政伤心了好久。“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贾政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贾府的荣华富贵不长久,前景堪忧。可惜,阖府沉浸在贵妃省亲的荣光之中,只有贾政在欢乐的人群里独自悲伤。

贾政的伤感不无道理。那个元宵节后的灯谜,是各人预言各人的命运。

今年元宵节,曹公让凤姐讲了个“大爆仗”的故事,说“聋子放炮仗——散了”的歇后语,是在发布剧情预告——元宵过后,元妃的死讯传来,贾府离树倒猢狲散不远了。

只是,曹公写到此处,不想让元春这么早就去世了。元春这么早去世,后面的故事不好写。但又必须有个重量级人物去世,让贾府乱作一团,沉在底层的矛盾浮上水面。曹公笔锋一转,安排一位“老太妃”去世。老太妃去世虽不足以让贾府慌乱,却可以把贾母、王夫人等人支出去。贾母等人走了,凤姐病着,贾府的权力层出现真空。

有点经验的人都知道,权力层出现真空很危险。

处在上升期,内部铁板一块,没什么矛盾,倒没大碍。处在衰败期,内部繁殖上百年,奴仆们亲连亲,仇结仇,几个重量级人物镇守着,他们私下里搞点小动作,还不敢公然作乱,重量级人物全都抽走,此时不反更待何时?

偏这时,各王公大臣家把戏班子解散了,贾府也跟着解散——所以必须要安排老太妃去世。贾府的戏班子是为迎接贵族省亲而组建,小戏子时常进宫给元妃唱戏,元妃不下令解散,贾府哪敢擅自解散?太妃去世,贾府解散戏班子理所当然。贵妃在宫外尊贵,宫里不过是皇帝的姨娘,总不能皇帝给太妃办丧事,贵妃娘家还留着戏班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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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夫人发路费让小戏子们回家,不想她们大多不愿回,只好把她们分配到各房当丫环。若把贾府比作一个小社会,这就像长官不在,各界蠢蠢欲动的时候,来了一群散兵游勇,岂有不乱的道理?

贾府的秩序大乱不能都怪到小戏子们头上,贾府早就不安宁。

去年秋天的鸳鸯事件,就是贾赦试图挑战贾母权威的行为。贾母雷霆大怒,严厉批评贾赦之妻邢夫人,对怀疑卷入事件的王夫人也予以警告。一场反叛未取得实质性进展,就被贾母及时平定。

然而,首逆贾赦并未惩处,贾母为了安抚他,出钱让他另买艳妾,只要不打鸳鸯的主意即可。这不是贾母宽宏大量,而是她跟长子撕破脸,未必占上风。

贾赦的“一等将军”是朝廷认证的,贾母撕儿子就是撕朝廷的脸面。贾赦问了问鼎,偃旗收兵,也因母亲是御封的老诰命,蔑视母亲就是蔑视朝廷的尊严。

权臣谋位,朋党营私,流民闹事,这不是乱世迹象吗?

这样一想,心惊肉跳。

回想以往,贾宝玉给林黛玉讲林子洞耗子精的故事、黛玉葬花、宝黛共读西厢、宝钗扑蝶、龄官画蔷、晴雯撕扇、白玉钏尝荷叶羹、林黛玉菊花诗夺魁、薛宝钗咏螃蟹诗……桩桩件件,浮光掠影,仿佛生活风平浪静,几个小儿女闹点矛盾,就是唯一的波彀。其实云层里孕育着风暴,很快就有飓风刮起来,把眼前的温馨繁华扫荡而去。

亲爱的朋友,看明白了吗?这不是盛世儿女的小闲愁,而是一段乱世儿女情。只是宝黛故事开始不久,赶上元妃省亲,如濒死之人打了一支强心针,长远来看,贾府财力过度消耗,加强了败亡进程,短期来说,人工积聚起来的能量散发出眩目的光芒,不独黛玉认为“盛世无饥馁”,我们也忘了她们坐在风暴眼上。

很多人看《红楼梦》会联想到《飘》,“飘”的准确译法当是“随风而逝”吧?如果此书作者不是个美国人,我们几乎怀疑她是受《红楼梦》的启发创作的那部小说,都是怀念一个逝去的时代,都有一个温和优雅文艺气息浓厚的男主角,都是性格互补的双女主角设置,两个女主角围绕着一个男人多年纠葛。再进一步,我们会发现,黛玉的执着+晴雯的泼辣,宝钗的坚韧+袭人的柔媚,不是斯嘉丽与梅兰妮的样子?

斯嘉丽以为挡在她与艾希礼之间的障碍是梅兰妮,后来,梅兰妮死了,她也没有与艾希礼走到一起,不知何时,他们变了模样,不是原来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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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宝玉也想不到,有一天林妹妹死了,他竟没有与林妹妹一起“化烟化灰”,而是顺从命运的安排,接受了薛宝钗。

兵荒马乱的年代,推牌,洗牌,命运的线胡搭乱扯,谁也不知自己会经历什么,失去什么,得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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