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善書:一輯鄉土社會的剪影——讀陳沙泉小說《心靈的天空》所得

馮善書:一輯鄉土社會的剪影——讀陳沙泉小說《心靈的天空》所得

陳沙泉《心靈的天空》封面

一輯鄉土社會的剪影

——讀陳沙泉《心靈的天空》所得

《心靈的天空》是我繼《舞獅人家》和《白與綠》之後接觸到的陳先生的第三本著作。與我想象的一樣,這是一本完全不需要依靠任何堆砌詞藻的磁吸能力和調戲人性的內容佐料來博取眼球的誠意之作。

對於習慣了網絡文學那類重口味的閱讀感觀體驗的讀者來說,陳沙泉先生的文本方式或許是平淡、乏味的,幾乎毫無意外,裡邊沒有野性的、濃豔的、我行我素的情緒渲染,亦不見直接的、赤裸的、不加修飾的觀念表達。他的文學就像他的名字一樣,從高到低,由裡到外,靜靜流淌,自然深進。因而,他的讀者自然而然地也會向作者的本色氣質和精神內核歸集——溫和、含蓄、深沉、悠遠。

小說是虛構的真相、真實的歷史。翻完最後一頁《心靈的天空》,這種感覺尤為強烈。這是其過去20多年發表在全國報刊上的小說作品集——一輯鄉土社會的剪影。每一篇都像一杯帶著鄉土味道的客家娘酒:質樸平順,後勁十足。對於學史的人來說,20多年未必算得上是一個大跨度。但這20多年直接投射在上世紀80年代以來,我們身邊的鄉土中國卻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從一個鄉土作家的個體視覺和價值體認來看過去這20多年,會有什麼樣的發現和感慨呢?翻開《心靈的天空》,無疑是一場很有意思的閱讀體驗。

1990年以來,以河源客家古邑為代表的粵北山區,出現了大批有思想、有情懷的鄉土作家。陳先生即是其一。這群創作者共同的特點是紮根鄉土、情感細膩、視覺獨特、文字質樸,因為有豐富的生活閱歷作為思想底盤,因而沉澱出來的東西既有深度、廣度,也有溫度、厚度。雖然中間由於網絡文學的興起,使得整個文學圈的內生環境開始變得複雜,生態結構急劇轉向多元化,然而,鄉土作家堅守的那些創作題材和敘事方式,依然是我們這個時代難能可貴的文學品種。

在文學的範疇,鄉土不等於老土,更不代表落後。鄉土文學作為一個有影響力的文學流派,最早濫觴於魯迅時代。早期的鄉土小說多以農村生活為題材、以農民疾苦為主要內容,代表作家有魯迅、彭家煌、臺靜農、莫言、屈遠志等,經過近一個世紀的發展,“鄉土”的概念在今天已經被大大拓寬,不再像過去只侷限於農村和農民,而成為家鄉或一個地區的代名詞。尤其是進入新世紀以來,整個國家進入高速發展的城鎮化和工業化,城市和鄉村的現實邊界開始變得越來越模糊,事實上的鄉土也已經成為我們這一代新城市人的集體回憶。

我把《心靈的天空》歸類到鄉土文學裡邊,一是其作者來自鄉土。陳沙泉先生從學校畢業以來就一直生活和工作在九連山,任教於連平廣播電大和教師進修學校,直到退休後偶爾赴珠海、廣州等大城市與兒孫相聚,其餘大部分時間均留守鄉土。他從1986年開始在報紙雜誌上發表文章,一邊創作,一邊見證城市、鄉村的社會、經濟和文化的變遷。毫無疑問,沙泉先生眼裡看到的鄉土世界,就是我們經驗和記憶裡最真實的鄉土世界。

二是所有的篇什娓娓講述的均是與鄉土有關的故事,老李、王五、田老漢、何堅、老董,他們或生活在農村,或工作在縣城,雖然來自不同階層、不同職業,但是都處在同一個社會生態系統,他們的喜怒哀樂、悲歡離合,應合的正是鄉土中國的寒暑交替、風雲變幻。故事的題材則多種多樣,有講創業致富、晉職升遷的,也有講鄰里糾紛、職場風雲的,話題牽涉親情、友情、愛情,權力、金錢、腐敗;這本書的開篇《老李父子》就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與作者同村、老爹是地主的李育正,在村裡成了被改造教育的對象,老爹死後,他與母親相依為命,還老受鄉親們的排擠,日子過得很淒涼,小學沒讀完就被迫輟學了。像這樣的孩子可以想見將來不會有什麼出息。沒想到,改革開放後,調回縣城的作者與已經成為老李的他再次重逢時,對方卻成了首批搞承包致富的農民標兵。更讓作者吃驚的是,當年那個哭著離開、在作者面前發誓以後一定還要讀書的“志氣男”,現在發家致富後,卻對“讀書”有了一種全然不同的看法,甚至縱容自己的兒子初二肄業回村養黃鱔,當著作者的面鼓吹“讀書無用論”。小說短小精悍,前後的時間背景跨度卻是幾十年,作者以犀利的眼光和帶有一種淡淡憂傷的筆觸來描寫自己身邊社會這個“小人物”,雖然整篇文章沒有夾帶任何作者自己的主觀看法,但是,通過老李這幾十年的變化,讀者可以清晰地看到一個非常有歷史縱深感的農村社會,在時代的沖洗之下,老李的社會地位和人格自尊雖然藉助財富的增長得到了提升,但是,其發展眼光和思想格局卻受到金錢的汙染而慢慢被矮化。發生在老李身上的所有社會因素和個人因素的變化,都以一種帶著強烈對比關係的白描故事的形式呈現在讀者面前,讓作者暗含的思想鋒芒畢露無遺。如此簡練、精準的語言處理藝術,無疑是短篇小說創作的最高段位。

三是作者的寫作方式也是充滿鄉土味的。沙泉先生在大部分的篇章裡邊都採取了非常具有體驗性和說服力的平視的角度來展示這些鄉土社會的切面,講述他從這些切面所觀察到和了解到的人物故事。有些故事其實並沒有很複雜的情節,甚至只是一些發生在同一群人身上的關聯社會現象的簡單拼接。他們所以會進入作者的視野和小說的篇章,完全緣於作者對鄉土人文的情懷和關切。因而,在陳先生的小說裡邊,我們見不到網絡文學常用的那種有意將情節複雜化的懸疑設計以及迎合城市人閱讀口味的誇張暴力的語言表現手法。《李大娘》講的就是一個非常普通的農村故事,主人公老大娘在老伴走了多年仍然一直居住在村裡,村主任對她頗為尊重,全因大娘兩個在深圳創業的兒子有出息,經常給村裡的公益事業捐錢捐物。為了讓老母親過上更好的生活,兒子一直希望把母親接到深圳生活。經過幾次做思想工作,母親雖然同意了,但心裡還是放不下家裡的兩畝地。經過村主任的出謀劃策,兒子幫助村裡招商引資、找來一個澳洲老闆,準備用村裡的一百多畝地來辦個塑料廠。沒想到,這個在外人看起來“求之不得”的大好事,被老母親知道後大為光火,把村主任和兒子都大罵了一頓。直到後來,兒子重新找了個香港老闆,改為在村裡發展無公害蔬菜基地,老母親才笑逐顏開,很放心地離開村子跟兒子去深圳享清福。不到2000字的一個小故事,把鄉下人對如何盤活資源、改變農村的各種矛盾心理刻畫得入木三分,主人公作為一個農村老婦女,其行為雖然從始至終被一種很樸素的鄉土意識所貫穿和指引,但是,通過這個人物故事的發展,讀者分明看到的是作者對一個地方政府、甚而是一個國家在土地政策和經濟發展政策方面的思想演進。《李大娘》不管是從講故事的語言運用還是從故事情節的設計和人物性格的塑造來說,都全然沒有當代網絡小說慣用的那種“花拳繡腿”,而是去繁就簡,以一種接近原生態的語言完成了對整篇小說的呈現,真正是“小說不小,鄉土不土”。

在陳沙泉先生寫作這本書的二十多年裡,我曾經有段時間一直在他身邊不遠的地方求學。與廣州相比,連平是個小地方,受資源短缺的壓抑和崇山峻嶺的隔絕,山區最不缺短見薄識、急功近利的小市民。然而,長期生活在連平的陳先生,在我腦海裡卻是個低調內斂、寵辱不驚的謙謙君子。或許由於生活比較平穩安順,他在各種名利面前能夠始終保持著一壺清水的心態,不驕不躁、不卑不亢。看沙泉先生的文章,大若能夠感知,他的心靈天空,時常碧空如洗。或許正因為內心晴朗,他看人看事亦能肝膽相照,不留罅隙。

故讀沙泉先生的小說,就像捧起一碗客家娘酒,沒有酒精的刺激,只有溫情的感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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