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世紀90年代韓國的政壇鉅變中，金鐘泌與前總統金大中、金泳三並稱為“三金”。3年前，金鐘泌坐著輪椅去弔唁已故的金泳三。他說：“泳三也走了，只剩我一個人了。造物者把我留在人世，看來是讓我好好善後。”如今，“三金”所代表的那個風起雲湧的時代正式落幕。
從左至右：金鐘泌、金大中、金泳三
對金鐘泌，韓國輿論褒貶不一。他曾被視為獨裁統治的幫兇，也被看成政治和解的倡導者、高明的政界不倒翁。在上世紀70年代和90年代末，他兩度出任總理，任期共6年4個月，是韓國總理中任期最長者之一，並9次當選國會議員。68年前，他是韓國最早獲悉朝鮮戰爭爆發的人之一，如今又在半島格局發生重大變化的時刻離世。對他最準確的稱呼，也許應該是“半島風雲的活化石”。
朴正熙的“情報局人馬”
金鐘泌的政治生命，植根於1950年6月25日凌晨。
當時，他是韓國陸軍本部情報局戰鬥情報課高級軍官。6月24日，他有一種不詳的預感，當晚自告奮勇值班，通過情報局10個戰地分隊掌握狀況。凌晨兩點，他得到緊急情報，朝鮮人民軍動向活躍。他回憶，東豆川方向的韓軍第七師團情報處從3點過後就接連收到部隊被襲擊報告，稱“敵軍的炮彈正猛烈射來”。“與大家聽到的不一樣，戰爭開始的時間並不是25日凌晨4點。炮彈一過3點便向我前方部隊射來了。”
金鐘泌的手跡
戰爭爆發前，金鐘泌與同課的朴正熙一起撰寫了《1949年年末敵情綜合判斷書》，推測了朝鮮人民軍的南下攻擊路線。他們是在情報局相識的。此前，金鐘泌是韓國陸軍士官學校的8期生，畢業授銜前兩週，陸軍情報局來招人，從1200多學生中挑了31人，金鐘泌就是其中之一。
當時，情報局的權力很大，只要有一張情報局證件，“沒有去不了的地方”，所以學生們都很嚮往。他們接受了3周訓練，隨後被安排到情報局下屬各個部門。
金鐘泌走進戰鬥情報課辦公室那天，看到一張大桌子，上面凌亂地放著朝鮮半島地圖和三八線情況圖，桌邊坐著一位身穿便服的人，他就是朴正熙。此前，朴正熙因涉嫌參與左翼活動而被判死刑，後來被赦免，改為到情報局當文職官員。
金鐘泌和朴正熙
戰爭爆發後，朴正熙終於有機會重新穿上了軍裝，掛上了少校軍銜。金鐘泌在軍中升遷也很快。1952年，韓軍第二軍團重建，金鐘泌任第六師團特工隊大隊長，“非常善於作戰”。
多年以後，朴正熙發動政變上臺，情報局這批部下都成為他的骨幹。這批人後來建立了中央情報部（即國家情報院前身），金鐘泌是首任部長，為朴正熙清除了不少政敵。1971年，他出任總理，幹到1975年。
金鐘泌和朴正熙
戰爭還給金鐘泌送來了夫人。
1950年7月，朴正熙三哥的女兒、在龜尾國民學校擔任教師的樸榮玉逃難來到韓國陸軍本部所在的大邱，結識了叔叔的同事金鐘泌中尉。樸榮玉染了瘧疾，金鐘泌悉心照顧她，兩人擦出了火花。
金鐘泌和樸榮玉
當年9月，朴正熙和金鐘泌在釜山練兵場散步，朴正熙問: “我侄女怎麼樣？想不想帶走？” 金鐘泌說：“她要是同意，我求之不得。”次年2月，金樸兩人就在大邱結了婚。金鐘泌當總理後，樸榮玉出任陽地會會長，這是時任總統朴正熙夫人陸英修發起的“高官太太團”。樸陸兩人的關係處得很好，還經常一起交流插花藝術。
金鐘泌和樸榮玉
金樸兩人感情也一直很好。戰後，樸榮玉想去淑明女大讀書，但淑大不接受已婚人士。身為中校軍官的金鐘泌三次拜訪淑大校長，跪求給妻子一個插班考試的機會。最終，樸榮玉得到了入學許可。為了掩人耳目，改稱丈夫為哥哥。
1961年，金鐘泌參加朴正熙發動的政變前，憲兵隊曾到他家搜查，樸榮玉急中生智，將政變計劃藏在天花板裡，躲過了一劫。金鐘泌歷經多次政壇沉浮，樸榮玉一直陪在他身邊。在結婚60週年慶典上他曾說，自己一輩子就只愛這一個人。妻子去世後，他把結婚時相互贈送的婚戒做成項鍊為她戴上，並說將來為了能和妻子葬在一起，決定自己死後不葬於國家公墓。這大概是外界稱他“浪漫政治家”的緣由。
樸榮玉住院期間，金鐘泌前去探望。
雖然關係如此之近，朴正熙和金鐘泌還是存有芥蒂。說到底，都是權力惹的禍。
1963年，金鐘泌已是執政的民主共和黨黨魁，卻想過過當“一把手”的癮。他在1968年與朴正熙競爭過總統，為此被迫退黨。到1970年，朴正熙又把他請回黨內、當自己的首席顧問。
1971年大選時，金鐘泌為朴正熙積極奔走，因為朴正熙說過“下次就該你了”。後來，朴正熙給了他總理職務，可之前那句話，終歸只是說說而已。
1976年，朴正熙“維新體制”的代表人物崔圭夏接替他出任總理。直到1979年朴正熙遇刺身亡，金鐘泌當上了黨魁，終於有了衝擊總統大位的機會。但很快，他被軍事強人全斗煥、盧泰愚軟禁在家，還是沒打破“二把手”的命運。
朴槿惠（中）和金鐘泌（右）在朴正熙葬禮。
也許正是因為與樸家的種種恩怨，金鐘泌和姨表妹朴槿惠也處得彆彆扭扭的。2007年大選時，他支持的是李明博而非朴槿惠。2015年樸榮玉去世，朴槿惠曾到靈堂致哀。2016年，當朴槿惠因醜聞受到越來越大的彈劾壓力時，金鐘泌卻和在野黨領導人安哲秀共進晚餐，表示：“若總統變得軟弱無力，國家就完了。我擔心的是這個。”細細琢磨，這也好像有點“逼宮”的味道。
2015年，在樸榮玉的葬禮上，朴槿惠慰問金鐘泌。
傍上金大中的識時務者
金鐘泌雖然對朴正熙有怨氣，但從沒說過後者的壞話。他們畢竟有著斬不斷的情誼。他真正倒黴是在1980年全斗煥軍人政權、也就是所謂“新軍部”登場以後。1980年，軍人政權發佈戒嚴公告，指控金大中、金鐘泌等人涉嫌策劃內亂和非法斂財，並將他們拘留。1984年，金鐘泌遠走美國。
1986年，金鐘泌回國，創建了新民主共和黨，集合了朴正熙時代的一些舊人試圖東山再起。兩年後，這個黨在國會選舉中拿下了35個議席，把金鐘泌重新送上政壇一線。此時，韓國政壇的民主化潮流已勢不可擋。
1990年，時任總統、民主正義黨總裁盧泰愚和統一民主黨總裁金泳三、新民主共和黨總裁金鐘泌發表“三黨聯合宣言”，決定創建民主自由黨。金鐘泌再度進入了執政陣營。不過，盧泰愚選擇金泳三為繼承者，這又讓金鐘泌心有芥蒂。1992年，金泳三在金鐘泌的支持下贏得大選，次年出任總統，金鐘泌則擔任民主自由黨的黨魁。
金鐘泌與金泳三
那是一個和解的時代，也是一個重新站隊的時代。金泳三後來留下“和諧”“融洽”兩詞作為遺言，應該就是對那個時代的感悟。但和解並不容易。現任韓國總統文在寅的政治導師盧武鉉，當年就批評金泳三 “投靠”盧泰愚是“變節者”、“沒有歷史意識”，宣佈與金泳三訣別，留在“不起眼的民主黨”。後來，金大中迴歸政壇，盧武鉉參加了金大中領導的在野黨整合進程。
1997年，金鐘泌與金大中合作，讓人大跌眼鏡。在此前長達30多年的時間裡，他倆處在對立陣營。1961年，作為民主人士的金大中當選國會議員，3天后就被宣佈當選無效，原因就是朴正熙、金鐘泌所發動的政變。
金鐘泌和朴正熙
後來，金鐘泌作為朴正熙時代的“二號人物”呼風喚雨，金大中則流亡海外，遭遇種種磨難。但在1997年大選的關鍵時刻，參選的金鐘泌宣佈與金大中聯合，共推金大中參選總統。金大中勝選後，金鐘泌出任總理，梅開二度。
金大中執政時期，於2000年首次實現了朝韓首腦會晤。當時，韓國總理正是金鐘泌。但他在金大中的對朝“陽光外交”中並不顯得特別積極，這可能也和他的保守陣營出身有關。2001年10月，他和金大中最終因為理念差異而決裂。
金大中和金鐘泌
多年以後，金鐘泌對朝鮮的態度依舊是比較保守的。2012年，他在與韓國官員談到剛剛執政的朝鮮最高領導人金正恩時說，金正恩是個“擁有健康體魄且很難對付的人物”。當時，韓國媒體紛紛認為金正恩比較年輕，對其寄予期待。金鐘泌說：“朝方金正恩表現出年輕稚嫩的一面，所以媒體就紛紛認為已經鄰近統一，（朝方）不會再有什麼挑釁，但事實真是這樣嗎？”
金鐘泌在2004年參選議員失敗，從此不再參與選舉活動。但他的影響力未減。2016年5月28日，時任聯合國秘書長潘基文訪問韓國，特意從樂天酒店後門走出，避開媒體去金鐘泌位於首爾新堂洞的私宅拜訪。兩人談了半個多小時，金鐘泌後來說，“我們進行了秘密談話”，潘基文則說，“(金鐘泌)鼓勵我說好好完成最後的任務回國”。當時，外界盛傳潘基文可能會參選總統，潘基文表示“我不方便跟大家說”。
金鐘泌和潘基文
到7月，金鐘泌的親信稱，潘基文致信金鐘泌，希望卸任後再次拜訪。當時，潘基文民調支持率第一，超過了文在寅。執政黨新國家黨內的親樸派也有意請潘基文出山。外界認為，潘基文這封信，意在向忠清道同鄉金鐘泌尋求政治支持。到9月，韓國執政黨一位高管在紐約向潘基文傳達了金鐘泌的口信，大意是“按決心行事，要咬牙堅持，自己將竭力相助。”
是非問題不含糊
擔任總理多年，金鐘泌在一些是非問題上倒不含糊。
1999年5月，時任中國政協主席李瑞環訪問韓國，會見了金鐘泌。在李瑞環訪韓前兩天，北約用導彈襲擊了中國駐南斯拉夫大使館，造成多人傷亡和館舍嚴重毀壞。金鐘泌說，得知中國駐南使館被北約襲擊的消息，受到很大沖擊。無論如何，這一事件是不應該發生的。韓國政府對中方遇難者表示深切哀悼，對他們的家屬表示慰問，並希望科索沃問題早日以和平方式得到解決。李瑞環對韓國政府主持正義的立場表示感謝。
在領土問題上，金鐘泌也很強硬。1962年11月，時任中央情報部長的金鐘泌訪問日本，與日本外相大平正芳談到了有主權爭議的獨島（日本稱竹島）。大平正芳主張把問題交給國際司法裁判，金鐘泌說“獨島問題不是討論議題”，甚至表示：“不管你們說什麼、引發怎樣的騷亂，獨島都由我們實際控制。把獨島炸了也絕不會給你們。”
金鐘泌與日本外相大平正芳（右）
對日本在歷史問題上的錯誤立場，金鐘泌也多次“敲打”過。
日韓是在1965年建交的，金鐘泌是建交幕後推手之一。2005年，他在東京向政商高層人士發表演講說：“對日本人來說，伊藤博文是明治元勳，而對韓國人來說，他卻是侵略的元兇。西鄉隆盛是日本人的英雄，對韓國人來說，卻是提出侵略計劃的罪魁。在日本與亞洲國家之間存在那麼一段歷史，一旦越過日本國境，就會出現英雄變逆徒、逆徒變英雄的情況。日本如果無法得到韓國的理解，就永遠無法實現與亞洲的和解，永遠無法登上國際社會領導者的位置。”
10年後的2015年，金鐘泌對日本首相安倍晉三提出了更為直率的批評。他說，安倍未能從他經歷過戰爭的爺爺或父親那裡得到戰爭的教訓，令人遺憾。“安倍首相必須正確對待歷史，真誠對歷史做出反省和謝罪。”他還表示，上世紀30年代，日本軍部先後發動滿洲事變、中日戰爭，直到發動太平洋戰爭，日本國民一直被軍國主義者的戰爭理論牽著鼻子走。現在日本社會又出現了不分是非、被國家領導人的錯誤行為牽著鼻子走的端倪。
“恥辱的歷史也可以有值得學習的東西。”這是晚年金鐘泌寫下的一句話，也是他留給政界同仁們的智慧。
閱讀更多 環球人物雜誌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