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揚州路

十里長街市井連,月明橋上看神州。人生只合揚州死,禪智山光好墓田。斗轉星移,移不動揚州人的閒適生活。儘管不再繁花似錦,但揚州依然保持了蘇北第一大城市所應有的最基本的繁榮。報紙上天天在宣傳“首都建設”、“新生活運動”,整個江都縣都席捲起告別傳統、擁抱現代的浪潮。在首都建設的影響下,江都縣也開始了一定規模的現代城市建設,主要是修築城市道路。由於財政吃緊,江都縣國民政府經江蘇省批准,向揚州商會募款。當年孫傳芳募軍餉,揚州群情激憤,無人響應,如今國民政府募款搞城市建設,揚州人紛紛響應,積極捐款。好一番天壤之別。這次募款,政府決定專款專用,以取信於民。東關街的道路工程主要由東關街沿線居民籌款建設,施家也不例外。施的祖父出了錢,對待這條東關街就像自家庭院一樣,日日到工地看望,給工人送水送點心。有時候店裡事情忙,就讓施代勞,他如今也是十歲的大孩子了,做起事情來又毫不含糊,很得祖父的信任。

在這期間,揚州的主要名勝古蹟得到了修繕。與文昌路的翻修同時進行的是文昌閣的修葺,江都縣政府給文昌閣換了一些蛀朽的椽,鋪上新瓦,讓這座揚州文脈之魂獲得了新生。瘦西湖被正式開闢成公園,成為現代揚州城市的一部分,不多時,“無亭橋”就又變成五亭橋了。湖邊廣植楊柳,垂柳依依,給這座城添了多少風情。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處處教吹簫。在瘦西湖邊,孩子們嬉戲玩耍,黛色的湖水波光粼粼,彷彿洇入了上好的松煙墨。這裡是世上最美的樂土,這裡的人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夏秋之交,施的父親從原籍傳來了鄉里大豐收的好消息。稻花香裡說豐年,夜幕降臨之後,施兄弟倆和祖父去瘦西湖遊玩,在水邊,聽取蛙聲一片。回家後,施被蚊子咬得滿腿都是包,卻滿不在乎,心中一直對那片蛙鳴依依不捨。

烽火揚州路

然而,空氣卻在這個豐收之年的冬天開始變得不同尋常了。十二月十三日一大早,報童就在大街上高聲叫嚷:“號外!號外!張學良楊虎城扣押蔣委員長!號外!號外!張學良楊虎城扣押蔣委員長!”祖父年紀大了沒聽分清,哥哥卻激動起來,衝出門去買來了當天的號外,剛進門就大聲朗讀起來:“張學良、楊虎城於西安行營發動兵諫,扣押蔣委員長!”祖父聽清了,從中堂上站起來:“噫,這是要造反啊!才安定了幾年,又要大亂了。”十六歲的哥哥收起興奮的笑容,臉色突然變得嚴峻起來,對祖父說:“爺爺,這不是張楊要造反,是不得不反!”祖父呵斥了一聲:“大人的事情,你懂什麼!你是不是在學校裡參加了那些左派社團了?”爺爺年紀大了,兵荒馬亂見得多了,在他眼裡,孩子們就是太幼稚。那些左派團體給他們畫個革命的圖樣,他們就唯恐天下不亂。這麼些年了,只要是過來人,誰不願河清海晏天下乂安?要是揚州亂了,那些學校裡的孩子們吃什麼喝什麼?

可是哥哥不這麼看。從九一八開始,中國人已經沒有安穩的資本了。日本人佔領了東三省,又謀求所謂華北自治,北半個中國已經籠罩在一片戰爭的陰霾中。哥哥此時正在江蘇省立揚州中學讀書,這些半成年的中學生們接受的是愛國主義教育,在左派教師們的影響下,孩子們的目光不再侷限於揚州一地,而是投向了全中國。施還不太懂這些,他畢竟才是個十歲的孩子,看著爺爺和哥哥起爭執,並不參與,而是兀自跑進書房練琴去了。爺爺看出來,施的才華絕不僅僅是跟著戲班子學點二胡,便想辦法弄來了一架舊鋼琴,請師傅來修好調好,專門找了個先生教施彈鋼琴。這位先生,恰好是另一個他所在的瓊花觀小學的音樂教員,這兩個孩子都是這位先生所教。先生懂得因材施教,施表現出的藝術天賦足以讓他成為一個藝術領域的專業人才。而在另一個他身上,雖然藝術天賦一點也不亞於施,但他更有經世治國之略,音樂所起的作用只能是開拓視野。於是先生主要讓他拓展知識面,多掌握一些樂器種類,多瞭解一些國外的音樂名曲,求廣而不求精。這樣的教育增益了他的才華,提高了他的個人魅力,並在以後的職業生涯中體現得淋漓盡致。

果然,哥哥的判斷是正確的。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局勢一日比一日緊張,一心想要安穩的祖父也漸漸坐不住了。捱過了這一年冬天,祖父開始聽到“要員”們都開始謀劃在武漢、重慶、成都、西安等地置辦房產準備西遷的消息。人們要西遷,竟導致西部城市的房產價格飆升,一房難求,往往還得靠關係。施家非官非富,普通的商人,社會地位本就不算高,便很難遷到西部去。其實,西部土地遼闊,找個地方置業還是不難的。但形勢如此緊張,只有大城市才能在短時間內便捷地到達,誰也沒有這個時間作賭,再去西部山鄉逐一考察遷居之所。不過,更多的還是一種僥倖,一方面人們覺得即使打起來也沒那麼快淪喪大片國土,至少南方還看不到立即淪陷的可能;另一方面,誰也不敢明說,卻又是誰都能想到的,那就是即使亡國了,也不過又是換一個皇帝,中國人做了幾千年奴隸,換了多少茬皇帝,還不是一樣過麼?一來二去,就又遷延了十個月的時間。然而,該來的終究還是要來。

1937年11月,淞滬會戰已經接近尾聲,整個江都縣都沒有想到這麼快日本人就要來了。所有的學校都停課了,讀小學的施和讀中學的兄長離開學校,祖父正在家中焦急地等待。祖父原本計劃全家人到齊了一起走,先離開江都縣城回原籍鄉下避一段時間,可是祖父等來的確是一個更讓他焦心的消息。施的兄長回家之後,告訴祖父他決定跟著周校長一起走,去西部繼續中學的學業,不跟全家人一起回鄉了。祖父明白,人一旦做出了服從自己內心的決定,任何干擾都無法改變了,更何況是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在他的心中,革命、救亡,早已經排在了家的前頭。此時的祖父才真正體會到了,所有的深明大義都只存在於客觀。祖父送給大孫子一幅字,上面寫著“去留肝膽兩崑崙”。送走了兄長,祖父帶著施和全家老小一塊離開了東關街。東關渡碼頭已經沒有了船,是輪船公司江經理襄助,才找來了一艘小汽船送施家老小匆忙離開江都。那一盆河豚的情義救了施家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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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轉移的揚州中學,其他中小學都已經就地解散了。施沒有學上,心裡其實還蠻輕鬆的。沒有經歷過戰亂,不知道顛沛流離之苦,施只想著趕緊逃離學習的苦海,回鄉玩上一陣。然而祖父卻是心急如焚,日軍正在西進,他們的船卻要東下,萬一在江上遇上了日本人的船,後果不堪設想。祖父緊緊攥著那面日本旗,這是輪船公司的人交給他的,萬一遇到了日本人,掛上旗子也許能救命。留得青山在,如果中國人都死光了,還有中國麼?但是,誰願意掛這面旗子呢? 與此同時,江都縣縣長也緊急向城外轉移,幾經周折到達了興化,不多時整個江蘇省的政府機關幾乎都集中到了興化。當是時,日軍已經佔領了江蘇省省會鎮江,並在鎮江發動了一場屠殺,死難者在一萬人以上。這些消息,都是施家回鄉安頓下來之後才知道的。萬幸的是一路上風平浪靜,施家的船順利到達了原籍的七圩碼頭,施的父親早就在江邊等待,接上全家人返回了鄉里。1937年12月,日軍越過鎮江,兵鋒直指南京。經過十天的慘烈戰鬥,南京陷落。當江南的中國首都南京正在被日軍慘無人道地血洗時,江北的揚州也瀰漫著一片肅殺。就在南京大屠殺發生的當天清晨,留在鎮江的日軍渡江北上,在六圩碼頭登陸,直撲揚州。不消兩天的工夫,日軍就已經佔領了江都縣城。隨即日軍留少數力量駐防揚州,主力向東進攻仙女廟鎮。為了支援仙女廟的戰鬥,日軍在揚州城抓了幾百壯丁充入後勤支援隊,向仙女廟戰場運送彈藥補給。任務完成後,這數百壯丁又慘遭殺害。這些,身在鄉里的施是完全不知道的,抗戰勝利之後,施的祖父參與蒐集日軍罪證的活動,才從日軍的戰報檔案中發現了這些記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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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段時間,施在鄉里倒是吃得飽睡得香,與整日焦急打探戰況的父祖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父祖們擔心的還有施的兄長,自從江都一別,便斷了聯繫,生死未卜。不過,天無絕人之路,施的兄長跟隨揚州中學的師生先到武漢,後又在國民政府教育部的幫助和安排下安全轉移到了四川合川縣,在那裡的臨時校址繼續學業。不多時,原籍的縣城也已經淪陷,整個江蘇省幾乎都成了淪陷區。從1938年開始,日軍在淪陷區的殺戮開始漸趨停止,著力恢復社會秩序,欲圖將淪陷區作為進一步侵略中國的戰略後方。戰事已停,施的祖父便考慮回揚州城看看,能否還遷回去。他給輪船公司江經理去信,詢問城中狀況。在覆信中,江經理說,江都縣城的秩序已經基本恢復,城裡工商事業也重新開始運營,城中心的學校也已經陸續開學;日本人委派了漢奸組成維持會,在城門口駐有關卡排查抗日分子,“良民”可自由出入。生意要繼續做,學也要繼續上,施的祖父決定,帶著施回揚州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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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年之後的一個夏天,洪水肆虐東半個中國。滾滾而來的長江洪峰沖垮了七圩的江堤,淹沒了當年施家回揚州的碼頭。電視裡,一個與施同歲的老人正在用盡全力聲嘶力竭地對抗洪的軍民喊話:“我們要堅決地堅持到底,堅持奮戰,堅持再堅持,我們有信心能夠取得最後地勝利,我們中華民族有著很強地凝聚力,任何地困難都壓不倒我們,中國人民是不可戰勝地!”施的那位做醫生的女婿接到通知,要連夜趕赴抗洪前線,為緊急修補大堤的工程提供醫療保障。施不禁又想起了那副“去留肝膽兩崑崙”,所不同的是,當年的留,也一樣是顛沛流離,一點也不比去更安逸。回到江都縣城,映入眼簾的景象讓施驚呆了。原來整齊美觀的街巷,到處是坑窪和彈洞,許多房頂被損壞,瓦片掉落,散落在街邊。有的民宅徹底被摧毀了,門窗無一完好,看起來裡面已經沒有人。沿街店鋪開門的很少,絕大多數都緊閉大門。城裡許多大規模的宅院都被日軍徵用作為軍營、辦公所、浴室、慰安所等,原本親切的宅門外多了站崗的日本兵,他們面無表情地站立著,將陰森的肅殺之氣傳染了整個街道。路上的行人不再是施曾經見過的閒適模樣,變得充滿焦慮和恐懼,行色匆匆。地上還有尚未來得及收起的木牌橫七豎八,許多木牌子上都寫著“禁止通行出入者殺”。天寧寺門口還有尚未來得及掩埋的屍體,伴著流出的屎尿,臭不可聞。這慘烈的景象讓施控制不住淚水,哇地哭了出來。循著哭聲,迎面跑來了一隊巡邏的日本兵,手拿著槍惡狠狠地盯著施看。施的祖父眼疾手快,發現周圍的行人都站定對日軍行注目禮,便迅速站立,緊緊拉著施,捂著他的嘴不讓他發出聲音,才沒有讓日本巡邏兵看出什麼異常。

經過幾日提心吊膽的觀察,以及原來城中老友的襄助,施家一家人基本算是安定下來了。祖父一邊籌劃著讓施家的店復業,一邊打聽到,揚州中學實驗小學正招募散落的師生返校復課,便帶著施前去報名。同時覆校的還有瓊花觀小學,輪船公司江經理的兒子,也就是另一個他,也回到學校繼續學業了。雖然校園還是原來的校園,孩子們卻發現了空氣明顯不同。首先是原先的課本不能夠再繼續使用了,有的同學拿出了曾經的課本上課,旋即被老師收走,老師特意關上教室門,四顧無人之後對孩子們說,千萬不要再拿出原來的課本了,尤其是國文課本。施沒再拿出舊課本,悄悄帶回家藏了起來。當時,雖然禁止了原來的課本,但偽政府卻拿不出新的課本來給學生們用,只是把舊國文課本的一些篇目刪除,用舊版加印。實在來不及加印,甚至只能把舊課本需要刪除的篇目相應頁碼撕掉,給學生們使用。這些課本,被師生們戲稱為“閹割本”。

同樣的記憶,也深深烙在施的腦中。為了討好日本人,漢奸政府將日語列為必修課。但國仇家恨,日本侵略者是中國的仇人,同學們怎麼可能心甘情願學習仇人的語言?儘管多年以後,不少人因為當初沒有學好日語而感到遺憾,但絕沒有一個同學後悔過他們少年時代的倔強。即使學校的教師和校長,他們發現學生們日語平均成績遠不如其他功課時,也完全能夠理解壓抑在淪陷區少年們胸中的塊壘,他們竭力幫助同學們,甚至在考試時多打一些分數幫助他們日語課順利及格。那位校長,抗戰勝利後因“漢奸罪”被判監禁,施已經記不起他的名字,但當時的他也是竭盡全力保護學生,向侵略者彙報學生們都在努力學習日語的消息,防止日本人對學生們尋釁。

任何時候,施回憶起這四年的中學生活,他用的最多的一個詞是“洗腦”。提到那些洗腦的內容,施每每脫口而出:“大亞洲主義”、“和平反共建國”、“東亞聯盟四大綱要”等等。但洗腦真的有用嗎?施曾經對學生們談過,如果抗戰時間持續再長一些,汪偽政權延續的時間再長一些,長到二十年、三十年,可能洗腦真的是有用的。如果孩子們從小就不能獲得正確的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教育,喝著“狼奶”長大的話,人真的會變成狼。所以當施有了女兒、兒子,乃至於有了外孫、孫子的時候,施始終堅持對孩子們進行正確的引導,學習有益的歷史知識和人文思想,不受任何外界政治的干擾。儘管抗戰勝利之後又經歷了太多的風風雨雨,有的殘酷程度甚至一點不亞於戰爭,但施最引以為自豪的,就是培養出了不受政治風向左右,不輕信洗腦,始終保持自由之思想、獨立之人格的兒孫們。

1943年,施和同學們從“蘇北公立揚州中學”畢業了,絕大多數同學們的人生從此分途。有的結束了學習生涯,有一些跋山涉水投奔抗日大後方,有的考入淪陷區的大學。一少部分同學得以到同一個城市再續前緣,這個城市就是遙遠又鄰近、熟悉又陌生的南京。施也要到那裡去了。當初大孫子走了,如今小孫子也要走,真的就要留下祖父一人守在這殘破的揚州。祖父知道,孩子們終究都要離去,去匯入時代的洪流,追逐屬於他們的人生。一個時代的人,只能做一個時代的事,祖父該做的就是儘快讓施安全離開。包好行囊,施在祖父的催促下依依不捨登上了碼頭上的船。他走的是這樣匆忙,終究沒有來得及揮一揮衣袖。在江心,施向北望去,想再看一眼文峰塔,可是江上的氤氳已經徹底矇住了揚州。施只能抬頭,仰望天空,心情就像那片雲,遮住了風。

一路上,施心中都在構思著一個故事,故事裡有一個名叫揚州的少年,揹著行囊乘船離開。從此,世間再無揚州。時值公元1943年8月,情不自禁的施拿起筆,隨手在筆記本上記下了:“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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