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黨人,為何受傷的總是我

為何總是宦官成為“黨錮事件”的贏家、而士大夫與太學生卻是輸家?為什麼清流看不起宦官,但最終總被宦官所滅?請欣賞本人新作《東林沉浮》選34——

憶黨人,為何受傷的總是我

提及中國清流,歷史上最有名的有兩支,一支是我們眼下所說的大明東林黨,另一支則是中國最早的清流集團——東漢黨人,他們都出現在王朝的末世,就像一個老者彌留之際的迴光返照。

憶黨人,為何受傷的總是我

在東林黨與閹黨的黨爭中,笑到最後的是宦官,而東漢黨爭哪個又算是徹底的贏家呢?

關於晚明黨爭,我們到這裡講得已經差不多了,為了深挖黨爭勝敗謎團及其與王朝末世的關聯,這一集我們不妨再拓展一下時空隧道,把視線拉到兩千年前,看看中國最早的黨爭是怎樣一番光景——

公元二世紀中葉,中國東漢帝國走向衰敗。

此時中國的最高統治者,是東漢第十任皇帝:漢桓帝劉志,著名昏君。此人十五歲登基,在位二十一年,一生沉迷佛道與女色,所做“最具開創意義”意義的一件事,就是賣官鬻爵,按級論價,公開賣官。

因為桓帝昏庸腐敗,沒時間沒精力顧及治國理政,所以就找了一群奴才幫閒,把大權一部分下放到宦官之手。這些宦官素質很差,他們在治國理政上無所作為,搞腐敗卻一個賽一個,到處搶掠,兼併土地,把朝野攪得烏煙瘴氣。

漢桓帝統治末期,宦官惡行猖獗至極,不禁令朝野有識之士憂心忡忡。出於對國家命運和個人前途的擔憂,一些士大夫挺身而出,堅決反對宦官專權,對他們進行抵制或反擊。

這些士大夫的根據地是太學。

什麼是“太學”?那是古代中國最早的國立大學,自西周就有,到漢朝興盛,相當於後來明清時代的國子監,比東林那樣的民間書院,當然更正規更具規模。“太學”裡的學員稱“太學生”。東漢末年,太學當時有學生三萬餘人,影響力非常之大。太學生們乾的事,與後來東林書院相仿——評論朝政,臧否人物,激濁揚清,形成了著名“清議”,是全國輿論中心。

東漢末年,太學生領袖郭泰、賈彪與朝中清流大臣李膺、陳蕃等聯袂,結成“黨人”。形成中國最早的清流黨。

黨人反對宦官並不排斥外戚,他們和桓帝的正室、皇后竇妙的父親——大將軍竇武惺惺惜惺惺。雖然竇武是皇帝的老丈人,是外戚,但是品格高尚,傾向清流,於是太學、清流和外戚三股勢力合一,聯手打壓宦官。

應該說,在三股勢力的打擊下,一開始宦官是處於不利地位的。

漢桓帝延熹九年即公元166年,一些大宦官的家人黨羽因為在地方為非作歹殘暴百姓,而被清流官員處以極刑、大赦不赦。朝中宦官感覺到末日將至。但是別忘了,他們的根是皇帝,倉皇之際,他們又抱住了皇帝這顆大樹根,向漢桓帝進讒言,說清流結黨,這些黨人違抗皇命大赦令,形同謀逆,必須打擊。桓帝聽信一面之詞,下令佈告天下,逮捕黨人。黨人首領李膺被捕入獄,受牽連黨人達200餘人。後竇武上疏,迫使桓帝放人,李膺得以獲釋,放歸田裡。

這就是東漢史上的第一次“黨錮之禍”,以清流黨人受創、暫時罷戰結束。

兩年之後,第二次黨爭呼嘯而來,這次不同第一次,是生死決戰。

永康元年即公元167年底,桓帝去世,十二歲的靈帝繼位。竇皇后成了竇太后,臨朝聽政,大將軍竇武掌握實權,起用黨人,陳蕃被重用,被廢黜的李膺等人被徵召入朝,共理政事。建寧元年即公元168年五月,大漢出現日食天象,古代中國沒有科學常識,通常把這種天文現象稱為“天狗吞日”,是凶兆,國家要出大亂子。於是,竇武藉此建議竇太后解決宦官問題,清除宦官勢力,但一直被宦官逢迎的竇太后猶豫不決。

事不宜遲,竇武、陳蕃等人決意先斬後奏,清除宦官曹節、王甫一黨。他們開始籌劃相關措施,抓捕宦官。但是,事有不密,走漏了消息,宦官為自保,殊死一搏,先下手了。他們挾持漢靈帝,關閉宮門,假傳詔令,掌控了御林軍,接著,劫持竇太后,搶奪玉璽,下令追捕陳蕃、竇武等人。

竇武連夜飛奔步兵營起兵對抗,本來他的人馬對付宦官御林軍是綽綽有餘的。但是歷史就是這樣弔詭,宦官臨時搬了救兵——他們假傳詔令,稱竇氏叛亂,徵召剛剛班師回朝的抗匈奴名將、中郎將張奐率軍入宮平亂,一下子打破了勢力的天平,張奐大軍與宦官王甫所率領的御林軍一起進攻竇武,竇武被重重圍困,無奈自殺。

年近八旬的黨人領袖陳蕃聞變,率部屬及太學生八十餘人一往無前,拔刀劍衝入皇宮,一邊破承明門而入,一邊振臂高喊。宦官王甫率兵圍了上來,陳蕃舉劍大聲喝斥王甫,王甫的兵士不敢靠近他。於是增兵包圍陳蕃等人幾十層,陳蕃等人衝至到尚書門,因寡不敵眾被擒。那些宦官的隨從對被俘的陳蕃老人又踢又踩,亂打亂罵,當天就殺害了他。八十餘太學生死士亦全軍覆沒。

就這樣,宦官集團先下手為強,徹底改變了局勢。於是一群小人得志,參與政變的宦官趾高氣揚,坐地分贓。與此同時,他們對被指為“黨人”的士大夫、太學生進行殘酷打擊,瘋狂迫害。李膺等人再次被罷官,被捕入獄,處死,竇太后被軟禁在南宮。第二次黨錮之禍,以宦官集團的完勝而告終。

第二次黨錮之禍終結十六年後,黃巾起義爆發,六年後,漢靈帝去世,東漢朝廷奄奄一息,才正式為陳蕃、竇武等人平反,黨錮之禍總算就此結束了,而東漢王朝大勢已去。

這就是中國歷史上第一次大規模黨爭的結局,也是東漢政權走向死亡的標證。

中國的歷史總是驚人輪迴。東漢黨錮之禍結束1500年後,大明王朝發生了同樣一場黨爭之禍。以清流士大夫為主的東林黨,與權宦魏忠賢組建的閹黨,發生了你死我活的朝堂戰爭,結果與1500年前的東漢一樣,清流敗亡,權宦勝出,隨後,整個王朝轟然倒塌。

讀過宦官史的朋友大概都知道,那個群裡好人不多,能人不多,缺乏文韜武略。可是,為何總是宦官成為“黨錮事件”的贏家、而士大夫與太學生卻是輸家?為什麼清流看不起宦官,但最終總被宦官所滅?

道理很簡單,因為皇帝站到了他們那一邊,宦官從肉體上講,是無根的,但從勢力講,他們是有根的,這個根就是皇帝。宦官滅清流,就是皇帝打壓士大夫,是皇權與士權博弈的衍生品。在中國封建王朝,雖然所有人都為皇帝服務,但是遠近有別,親疏有距。士大夫是皇帝的搭檔,而宦官是皇帝的家人奴僕,一個老闆被合作伙伴取代的危險性大,還是被奴才取代的危險性大呢?不言而喻。宦官殺清流,實際上就是皇權滅士權。因為自古權臣取代皇帝的事情多矣,而太監登大寶的,微乎其微,所以清流一旦做大,皇帝一般樂意放手宦官去打壓。

從君權代理人角度講,雖然士大夫也是有份的,但相比之下,宦官往往更佔據得天獨厚的條件,他們代表甚至控制皇帝的機會更多。在那個年代,皇帝是至高無上的,是正義與合法的化身。所以,宦官近水樓臺先得月。他們一方面能在皇帝跟前進讒言,對那些士大夫清流妖魔化,將他們劃為“誹訕朝廷”的大逆罪臣,另一方面借皇帝的詔書發號施令,對這些“罪臣”進行打擊迫害。

當然,上述有利條件並不足以使宦官註定成為贏家,真正使宦官獲勝的原因還有他們的非常做派。

什麼非常做派?那就是超乎常人的陰柔心術。我在前面一再分析了宦官的心理,因為讓皇帝放心的“工作需要”,宦官都被人為閹割,這不僅使他們喪失性功能,而且扭曲他們的人格與人性,特定的生存環境,使他們大都成為心理陰暗的小人。宦官一旦得勢把持朝政,往往會釋放人性的驚人能量,形成一股無所顧忌的黑惡勢力。相對而言,清流士大夫都是正人君子,君子講規則守法度,即便是“打黑”,也要走程序,以事實為依據,依法辦事。比如,東漢黨人想解決宦官問題,先徵求領導意見,太后沒有同意,他們便猶豫不決。當他們決意行動之後,也沒有采取軍事行動,而是準備抓幾個宦官審訊,查出罪行,上奏朝廷予以法辦。這麼做,自然是君子所為,卻因此貽誤時機,給對手反撲的機會。

反觀小人,他們無所顧忌,不守法規,不擇手段。宦官王甫等人的行事,果決陰狠,他們連皇帝太后都敢拘禁,抗匈奴名將也被騙其所用,如此先下手為強,謙謙君子豈能料及?君子試圖依法“打黑”處置小人,而小人卻利用“黑打”收拾君子;“打黑”終究不及“黑打”,君子完敗於小人。

自東漢“黨錮之禍”起,類似的禍事歷代都沒有絕跡。我們這部書所講述的晚明魏忠賢打擊東林黨就是持續實例之一。在這些黨爭的權宦眼裡,宮廷沒有規則與文明,只有血淋淋的坑害殺戮,只有赤裸裸的權力鬥爭。不得不說,對於宮廷權斗的本質,這些奴才比那些士大夫看得更透。

再有,別以為宦官的勢力在宮內,在最後交戰時刻,軍隊往往掌握在他們手裡。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輿論的力量固然強大,但到最後解決政治問題,臨門一腳,還是武力。

清流與宦官的決戰時刻,東漢清流領袖陳蕃,尚能帶領80名太學生武裝上陣拼殺,而東林對付魏忠賢,則至始至終,動口不動手,面對抓捕,束手就擒。可見,清流的口舌,越來越利,但是尚武精神與動手能力,則是愈發退化,到了明代,幾近雌化了。吵架與告狀成了他們主要戰鬥方式,而吵架云云應是婦人的手段,男人怎麼說也應該保持最後武力解決問題的能力。

在這方面,黨人的追隨者後來倒是吸取了教訓。

東漢黨人領袖陳蕃有個追隨者,叫曹操,原本是不被黨人清流看好的一個小人物,但兩次黨錮之禍後,黨人慘敗,而他們不看好的這個人卻做出了黨人無法企及的功業,收拾了東漢殘局。

當然,從出身講,曹操很尷尬,不算是清流黨人,加上教育經歷,應該說,他是個黨人與宦官結合的怪胎。

眾所周知,曹操本不姓曹,而複姓夏侯,親爺爺叫夏侯睿,是東漢南陽縣令,為官清廉,標準的清官清流。但可惜這個樣子的夏侯睿日子一直過得很苦,後因朝中黨爭被罷官,竟達到不能養活子女的地步,所以把二兒子夏侯嵩(曹操父親)送給朝中的朋友大宦官曹騰收養。於是夏侯嵩改姓為曹嵩。曹操就多了個宦官爺爺曹騰。

  曹操幹爺爺曹騰是漢相曹參之後,侍奉過東漢四位皇帝,順帝、衝帝、質帝和桓帝,尤其是桓帝這代,他的即位多虧了中常侍曹騰,曹騰也因此被封為費亭侯,官拜大長秋,俸祿僅在丞相、太尉之下,是宦官中位極人臣的佼佼者。

清流親爺爺獨善其身卻失勢,宦官幹爺爺身心殘缺卻顯赫,這給曹操幼小心靈埋下很深烙印。史料顯示,東漢末年政治腐敗,宦官專權,天下有志者無不以除惡為己任,皆欲效李膺、陳蕃成為清流。而曹操、袁紹這些人都是竇武、陳蕃的追隨者。

黨人在第二次黨錮之爭遭到滅絕殺害之後,曹操、袁紹這些後起之秀脫穎而出。

曹操之所以搏出了不世之功和政治前途,不僅是因為他有黨人之志,而且還在於他破了黨人的自縛之繭。

清流以清官忠臣自居,既不敢反皇帝,又不敢擁兵自重,那麼如何對付皇帝的奴才宦官呢?宦官打壓他們的罪名常常是謀反,而他們失敗的要因之一恰恰是不敢謀反。

而退一萬步講,謀反罪又算得上什麼罪名?反了又怎麼樣?

晚明《潛書》作者唐甄早就看透:“自秦以來,凡為帝王者皆賊也”,既然皇帝都是“做賊”的,那麼誰人做不得?蒼天已死,黃天就當立;“奉天承運”,哪個不可“詔曰”?昏君手下的士大夫,是等著定上莫須有的謀反罪名、連個證據都拿不出來、窩窩囊囊死好,還是真反的好?

拿破崙說過一句話:不想當元帥的士兵不是好士兵。這樣說來,不想當國王的拿破崙就不是好拿破崙,所以拿破崙就成了國王。推而廣之,不想當主宰者的士大夫就不是好士大夫,難道不是也很正確嗎?所以士人之想奪取王位,以至黃袍加身,實在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除了皇帝害怕,對其他人有什麼妨礙呢?

敢於反皇帝的人,才稱得上有雄心,有志氣。

作為士人自立代表的曹操,曾如是評述英雄:“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

這話其實間接挑明,反皇帝本不是天生大逆不道,只不過是在被剿滅後受到的汙衊。成功了,他就是君臨天下。

曹操看透了這個理,所以果斷出手,擁兵自重,挾天子以令諸侯,宦官和士大夫都奈何不了他,他掌握了軍隊,有自己的武裝力量,他扶植皇帝,不依靠皇帝,乃至皇帝不行時,換皇帝,直至自己名為漢相實為漢皇。所以,最終無論他與誰鬥,受傷的都不在是自己。

崛起後的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後,一方面效仿黨人的氣魄與作為,另一方面,也對過於講究的黨人門檻予以剷平。在曹操頒佈的《舉賢勿拘品行令》,公然要求推薦那些“不仁不孝,但有用兵之術”的人為官。這簡直是對那些強調“君子入仕”卻眼高手低的清流士大夫的顛覆性嘲弄。

當然,曹操的成功,只是彌補了清流的短板,但並不能抹殺清流士大夫的價值。漢明兩朝清流被滅於王朝末世,恰恰說明,皇帝及其奴才宦官屠殺清流傷了天下士人的心,令天下良心知識分子心碎的王朝,向來是走不遠的。這也是“欲滅其國先滅其士”“欲滅其士先滅士氣"的鮮明應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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