姆妈讲“今朝夜饭吃色拉”,此处“色拉”指的是?

姆妈讲“今朝夜饭吃色拉”,此处“色拉”指的是?

当我们在谈论色拉的时候,不同代际的上海人脑海里浮现出的,可能并不是同一盘东东。

80后90后想到的可能是一盘“草”。

而他们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大概会讲:“不摆洋山芋的,不算色拉。”

土豆色拉曾经是上海人餐桌上一道“家宴级”的菜肴,和罗宋汤、炸猪排一起被奉为“海派西餐三件套”。

许多人还记得当年如何用生蛋黄和色拉油自制蛋黄酱。

上海女作家陈丹燕曾写过,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上海是全国唯一可以零拷色拉油的地方。

不必纠结于这道土豆色拉究竟源自哪国。或许,我们可以把它看作是一道上海特色菜。

1967年,18岁的王汇廉在上海第一次吃到了西餐。

他母亲是从上海嫁到常州去的。

那一年,他来上海生活了一段时间。母亲的两个姐妹对这位外甥自然是照顾有加。

小阿姨的公公原先是“大菜馆”(指西餐馆)的厨师。

对于当时的王汇廉来说,这顿饭是吃得有些梦幻的。

他还记得,饭毕,阿姨请大家洗把脸、擦擦嘴。

“脸盆里滴了花露水,擦好香喷喷的。我当时觉得很稀奇。是不是大菜馆里也这个样子啊?”他说。

那顿西餐具体吃了哪些菜,隔了半个多世纪,王汇廉如今已记不大清了。

但有一道菜印象特别深,那就是色拉。

这道色拉的主角是煮熟后切成丁的土豆,配以豌豆和切成丁的红肠、火腿、黄瓜、煮鸡蛋,拌上自制的蛋黄酱。

姆妈讲“今朝夜饭吃色拉”,此处“色拉”指的是?

以土豆为主角的色拉

在半个多世纪前

让王汇廉印象深刻

土豆还能这么吃?这给王汇廉的味蕾打开了一道新世界的大门。

“那时觉得特别好吃。”他说,“现在回想起来,这里面还带有一些对西方的盲目崇拜。”

在当时,这道土豆色拉代表的就是洋气。因为方便外带,成了小阿姨家的保留节目。

“凡是碰到家族聚会、外出游玩这样的场合,他们家总归是做土豆色拉,我们再做其他东西。”

彼时文革刚刚开始,王汇廉和表哥表姐们都是“逍遥派”,喜欢去公园野餐,消磨时光。

“最常去的是桂林公园、康健园,偶尔也去长风公园。”他说。

王汇廉住在北京西路、陕西北路上的大阿姨家。

为了省两三分钱的公交车费,他总是和表哥、表姐骑自行车去公园。

但是野餐的“功架”要摆足。“我们只带刀叉,不带筷子,完全要模仿西方的一套。”

自制的土豆色拉是必带的,再从面包房买些俄式面包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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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岁的王汇廉(左三)

和表兄表姐们在桂林公园

吃的是面包夹土豆色拉

那段时间,王汇廉时常看小阿姨家做土豆色拉,渐渐地也偷师了。

“在上海轮不到我做。但是回到常州以后,这道色拉就变成我的拿手戏了。”他说。

“碰到同学聚会,或者有比较好的朋友我要去感谢他,我就做一搪瓷缸色拉拿过去,很受欢迎的。”

从上海学来的土豆色拉,成了一样拿得出手且稀罕的礼品。

说起“土豆色拉”的叫法,王汇廉强调说:“我们就叫它‘色拉’,不讲‘土豆色拉’的。”

的确,在许多上海人看来,色拉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甚至,“不摆洋山芋的,不算色拉”。

为此,上海女作家孔明珠上世纪90年代初刚到日本时,还闹了个笑话。

“那时,我日语还不大会说。一对日本姐妹请我去喝下午茶。”她回忆说。

菜单上全是日文,看不懂。

慌忙之下,她想起了“色拉”这个外来语,欣然点下“萨拉达”。

“我脑子里的色拉就是土豆色拉,没想到端上来一盘菜。”

“那个时候也不知道油醋汁是什么东西,不敢倒下去。结果像小白兔一样,把这盘菜生生地吃下去了。”

如今回想起来,孔明珠忍不住哈哈大笑。

孔明珠1950年代生人,和王汇廉一样,她对色拉最初的记忆也是家庭自制土豆色拉。

“小时候,土豆色拉是家里请客或者节假日才有的菜。”

“因为油啊红肠啊鸡蛋啊都是好东西,有的要凭票供应。”

那时,拌色拉的蛋黄酱没有现成的,需要自己调制,用的是生蛋黄和色拉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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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蛋撇去蛋清

留下蛋黄

用来自制蛋黄酱

一盘土豆色拉的成败,便取决于此。

据说,在物质匮乏的年代,整个中国只有在上海能买到零拷色拉油,8角2分一斤。

要做色拉的时候,上海人就拿一只吃饭用的青花瓷小碗,到油酱店去零拷几两色拉油回来。

孔明珠还记得,小时候家里有客人来,小孩子往往被指派做蛋黄酱。

“我们家有七个孩子,大家都抢着做事情。”她说。

“做蛋黄酱需要耐心,所以女孩子掌握大权的机会比较多。”

“哥哥或者弟弟只配在旁边拿把调羹滴滴油打下手。”

新鲜鸡蛋先戳个孔,流出蛋白,剩下蛋黄在小碗里打散。

姆妈讲“今朝夜饭吃色拉”,此处“色拉”指的是?

蛋黄打散时

可以加些盐和糖

用来调味

然后把色拉油一滴一滴慢慢滴下去,用筷子不断搅拌。

蛋黄会越搅越稠,一直搅拌到呈乳白色,膨胀成两三个蛋黄那么多,才算做成功了。

“做蛋黄酱要拌很久,哥哥或者弟弟往往中途做了逃兵,或是不守规矩,油滴快了,抢着胡乱搅拌了,于是争吵不可避免。”

“而掌勺的女孩子撅着一张嘴坚持了下来,手腕的酸痛直到吃完色拉也未必能解除。”

孔明珠和王汇廉都提到,拌蛋黄酱有一个要领——必须始终顺着一个方向画圆。

“要是一会儿顺时针,一会儿逆时针,上海人讲,就要‘嘎脱’了。意思是水油分离,稀释了。”王汇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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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滴一滴加入色拉油后

蛋黄会越搅越稠

体积也会膨胀

即便是谨记要领,有时仍不免要失败,蛋黄酱就是发不起来。

“这个时候只好再打一个蛋黄,然后把之前搅的一点一点倒下去,继续拌。”孔明珠说。

那时鸡蛋金贵,试错成本高,所以在她的记忆里,做蛋黄酱是件让人“很紧张”的事情。

要是色拉油买不到怎么办?“我小姨夫跟我讲,可以拿菜籽油代替。”王汇廉说。

等蛋黄酱拌成功了,再滴几滴白醋。

一来,起到调味的作用。二来,“菜籽油是有点泛黄的。滴了醋以后,蛋黄酱的颜色会变白”。

“还有的人家会放半块冰砖下去,增加奶香。”孔明珠补充说,“每家的土豆色拉配方都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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蛋黄酱做成功后

呈奶白色

浓厚香甜

拌蛋黄酱只用到蛋黄,但上海人节约,剩下的蛋清也不浪费。

打一打,倒进小碗里,放在饭上或隔水蒸一蒸。然后把它划成丁,也成了色拉的配料之一。

与其说这道色拉体现了上海人的“洋气”,倒不如说,上海人有一股热情。

无论在怎样的物质条件下,总是不厌其烦、兴致勃勃地追求着心目中的精致生活。

早在1948年,《新民晚报》上就刊登了土豆色拉的做法。

并且,也称其为“色拉”,而非“土豆色拉”。

在此之前,这道“色拉”应该早就出现在了上海一些西菜馆的菜单上。

老牌西餐店德大和红房子的土豆色拉都很出名。

据说,红房子从开张第一天起便有这道色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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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

上海一户人家

在红房子吃年夜饭

/金定根 摄

文革期间,红房子改名为“红旗饭店”,收起刀叉,改用筷子,卖起了烧豆腐和鸡毛菜。

但这道土豆色拉依然“暗黜黜”地留在了菜单上,改名为“油拌土豆”打掩护。

而在德大西菜社,土豆色拉的做法基本延续了最初的配方。

“啥叫传统呢?就是这个色拉老早是啥样子,到现在一直没变过。”总厨赵豪烨说。

每天的午市和晚市开始前,德大的厨师必要手打出一桶新鲜的蛋黄酱。

这个蛋黄酱里加了一些盐和糖,比例是1比2。

打到最后,会加一点柠檬汁。——这大概是配方里唯一的改良了。

“阿拉老早也加过白醋,但是效果没柠檬汁好。”赵豪烨解释说。

“柠檬汁一来有果香味,二来在西餐里起到味精的作用,能够吊鲜头。”

姆妈讲“今朝夜饭吃色拉”,此处“色拉”指的是?

蛋黄酱里

加点柠檬汁

可以起到吊鲜的作用

所选取的土豆是有讲究的。“侬不要看,洋山芋实际上有交关(许多)种。”他说。

有的土豆质地比较粉,煮好以后切开来容易散掉,“拌到后头变成土豆泥了”。

有的土豆比较湿,煮好以后貌似“正气”,但放上一会儿,会有水渗出来,“拌色拉就有点像浆糊了”。

徳大选取的是本地和江浙一带的土豆。

“特点是煮好以后糯,不粉也不出水,拌色拉很成型的。”

有经验的厨师是把土豆放在手上切丁的,切成一片片指甲盖大小。

说起来,专门用来切土豆的这把刀还有点特别。

“这是阿拉老餐厅留下来的银质西餐刀,有点历史了。”赵豪烨说。

“阿拉用下来,就这把最顺手,讲快不快,讲钝不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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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豆放在手上切丁

除了要选好刀

也考验了厨师的技艺

徳大的这道色拉里,用来搭配土豆的小料有青豆、胡萝卜丁、方腿丁。

与众不同的是,还会加一点生洋葱末。

“摆了以后有股香味道,口感也不一样。就像阿拉做中餐摆葱,是一样的道理。”

“这个区别,阿拉有些老客人,一吃就吃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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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大这道土豆色拉

搭配土豆的小料有

青豆、胡萝卜、方腿和生洋葱末

赵豪烨说,做这道菜还有一个心得,是要“两次落盐”。

首先,做蛋黄酱时要加盐、糖。

然后,用蛋黄酱搅拌土豆丁和其他小料时,要再加盐、糖和牛奶。

“这样第一口吃到的是蛋黄酱的味道。”

“等蛋黄酱抿光,咀嚼的时候,土豆也有味道。否则,土豆是淡的。”

在徳大,这道土豆色拉几乎是客人来必点的。售价15元,十多年来没变过。

说是西餐,土豆色拉这道菜究竟源自哪里呢?

孔明珠认为,是受了俄式西餐的影响。

“当然,我们上海的配料更为丰富。我到俄罗斯也吃过土豆色拉,很单调的,主要就是土豆。”

赵豪烨说:“应该讲,这是一道海派西餐,按照上海人的口味改良过了。”

上海开埠后,西菜馆成了城中时髦人士的去处。

但西餐的烹饪方式一开始并不为中国人所接受。

于是上海西餐便博采众长,又按照上海人的口味加以调整,结果自成一派,成了“海派西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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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俄式土豆色拉相比

上海的配料

更加丰富一些

或许,我们可以把土豆色拉看作一道地道的上海菜。

上海女作家陈丹燕曾以“上海色拉”为题专门写过一篇散文,并将其作为自己散文集的书名。

而对于80后杨群来说,这是一道“爷爷做的菜”。

“爷爷奶奶以前在电报局工作,算是旧式的知识分子。每个月发了工资,两人就去外面吃吃西餐。”

爷爷是典型的上海男人,会跑去餐馆吃西餐,也有在家做饭的优良传统。

“他不吃鱼,但煎的带鱼是一绝。看到全家人吃得开心就很满足。”

小时候,爷爷隔段时间就会做这道土豆色拉。调蛋黄酱的时候,会让杨群打下手。

她也记得那个口口相传的要领——画圆的时候一定要顺着同一个方向。

在家里的餐桌上,土豆色拉通常是跟炸猪排、罗宋汤一起出现的,被杨群称为“海派西餐三件套”。

“炸猪排是用小木榔头敲过,在面包粉里滚一下,然后炸的。”

“罗宋汤要放点带蒜味的哈尔滨红肠才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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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派西餐三件套”

除了土豆色拉

还包括炸猪排和罗宋汤

记忆里,爷爷的话不多。“家里奶奶做主,爷爷总是好脾气不响的。你懂的。”

但是食物很好地传递了他对孙辈的爱。

“那时家里自己熬猪油。熬出来的猪油渣,奶奶不让我吃,说是不健康。”杨群回忆说。

“爷爷就偷偷把我叫到厨房,我们爷孙俩背着奶奶一起吃。”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上海人餐桌上的食物越来越丰富了,土豆色拉不再稀奇,甚至有些被遗忘了。

杨群说,现在,爸爸偶尔还会做。

姆妈讲“今朝夜饭吃色拉”,此处“色拉”指的是?

土豆色拉

上海人几乎家家会做

你有多久没做过了?

“他传承了上海男人做饭的传统,做的味道也不错,只是再也不会手调蛋黄酱了。”

这时,她就会想起爷爷。

“但是他内心就像个小孩一样,如果做好透析当天身体状况比较好,他就要出去‘觅食’。”

“他爱吃羊肉串和花生冰沙,对老人来说并不是特别健康。”

“但我还是会点给他解馋,就像小时候他带我躲在厨房吃猪油渣那样。”

如今,新的西餐馆在上海层出不穷。80后90后对西餐的概念已经与他们的长辈截然不同。

当我们在谈论色拉的时候,不同代际的上海人脑海里浮现出的可能并不是同一盘东东。

但对于杨群来说,最爱的还是家里那盘自制土豆色拉。

“现在满世界的西餐厅里,也几乎找不到家里的那种味道了吧。”

“上海色拉”的味道,已经深深地留在了上海人的味蕾里。

姆妈讲“今朝夜饭吃色拉”,此处“色拉”指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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