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一本書,她從國民作家變成公敵

因为一本书,她从国民作家变成公敌

在近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候選名單中,總是會出現奧爾加·託卡爾丘克的名字,但託卡爾丘克有一個巨大的劣勢:在這批名字中,她太“年輕”了。

1962年1月29日,託卡爾丘克出生于波蘭的蘇萊胡夫,在正式寫作小說之前,她的職業方向是成為一名心理學家。這段心理學經歷極大地影響了她的小說寫作。

1996年,託卡爾丘克的第三部小說《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出版。這讓之前不溫不火的託卡爾丘克一躍成為波蘭文壇的代表人物。

因为一本书,她从国民作家变成公敌

奧爾加·託卡爾丘克 生於1962年,當代波蘭最具影響力的小說家之一。她善於在作品中融合民間傳說、神話、宗教故事等元素,觀照波蘭的歷史命運與現實生活。兩次獲得波蘭文學最高榮譽“尼刻獎”評審團獎,四次獲得“尼刻獎”讀者選擇獎。

2014年,託卡爾丘克的新作《雅各書》出版,這是一本糅合了18世紀波蘭和猶太人歷史的小說,獲得了當年的“尼刻獎”,但同時,這本書也遭到了民族主義者的抨擊。

人們認為這是一本汙衊猶太人和波蘭國家形象的小說,指責託卡爾丘克為叛國者,在網絡上對她留言謾罵,剝奪她在新魯達的公民資格,甚至還給她發去了死亡威脅。

從炙手可熱的波蘭國民作家,再到被同胞攻擊的公敵,整個身份的顛覆也就是一本書的事。

因为一本书,她从国民作家变成公敌

作者 | 阿莫

當夕陽在邊境的村鎮投下漫長的陰影時,一些奇怪的人物陸續登場:鬍子濃密的聖女、性別倒錯的修士、變身狼人的教師、陷入冬眠的老太太、身體里居住著鳥類的酒鬼……故事在混亂的時間流中交替顯現,世代更迭。但對這片遠離塵世的土地來說,也許漫長的人生不過是瞬間的虛幻一夢。這便是奧爾加·託卡爾丘克在《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以下簡稱《房子》)中描寫的場景。

奧爾加·託卡爾丘克是波蘭著名女作家,繼《太古和其他的時間》一作大受歡迎之後,2002年,她憑藉《房子》再次獲得波蘭最高文學獎“尼刻獎”的讀者選擇獎。

2017年,《房子》首次被譯成中文版進入國內,引發許多討論。這部作品接近馬爾克斯風格的魔幻現實主義色彩、心理學隱喻與詩化的寫作方式、濃郁華麗的文筆都令其獲得頗多讚譽。

因为一本书,她从国民作家变成公敌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

譯者:易麗君、袁漢鎔

版本:後浪|四川人民出版社 2017年12月

最有意思的是,比起前作,《房子》更明顯也更深刻地體現出了奧爾加的“微觀式”文學:無論是從體裁還是從內容來看,她都試圖用細小的,碎片化的視角書寫“微小之人”,聚焦於人的內心感知而非廣闊的時代或者社會背景。用奧爾加接受採訪時的話來描述,她是在以“青蛙的視角”而不是“鳥瞰”來進行寫作。

然而,這種“小”視角書寫出來的作品,卻又意外地呈現出史詩般恢宏的氣概和對大世界的探索。只有從微小之人的碎片人生,我們才能得以窺探出宇宙的面貌——社會關懷和私人情致在奧爾加的筆下並不是完全對立的命題。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奧爾加的這種探索也許可以部分揭示當代文學界熱議命題“大小之爭”的答案。

“以小勝大”的碎片篇章與夢幻視角

強大的慾念如何改變我們的一生

這部獨特的長篇小說在形式上相當別具一格,充滿了作者“去宏觀化”的特質:由短篇小說、民間傳說、傳記、隨筆,甚至菜譜和筆記等夾雜而成,篇章之間時而獨立,時而相互關聯。只有幾個主要人物反覆出現,幾條故事線彼此聯繫。這種意識流式的“拼貼式”文體其實並非特例,無論是伍爾夫的幾部作品還是瑪格麗特·阿特伍德的《盲刺客》都有所呈現。然而,將長篇小說的內容碎片化到這種地步,奧爾加也許是第一人。

有意為之的碎片化寫作不僅使得單獨一章即可成為精美的短篇,還讓整本小說的閱讀過程被不斷打斷和重組,分不清前因後果,由來尾聲,和書中的故事一樣含混不明:雖然書名是黑白分明的《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但實際上本書呈現的卻是黎明或黃昏的曖昧時刻,“一切生靈都正忙於從夢中醒來或沉入夢境”。在夢幻和現實交錯的混沌中,男與女,生命與死亡,歷史與當下彼此滲透。

這種操作手法看似是為整本書塑造一種“去魔幻”基調,如同“一天早晨,格里高爾·薩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隻巨大的甲蟲”(卡夫卡《變形記》)和“許多年之後,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馬爾克斯《百年孤獨》)一樣,力圖增添曼妙的離奇色彩。

因为一本书,她从国民作家变成公敌

《變形記》

譯者: 葉廷芳、趙登榮 等

版本: 浙江文藝出版社 2003年4月

但事實上,與其說整部小說的神話和虛構特色是通過“去現實化”和扭曲誇大的方式展現現實,不如說是在質疑現實本身:人類的想象/夢境/思考被以一種理所當然的態度對待,並且成為影響人生的重大因素,作者藉此強調個人內心(而非外部環境)對人生的影響力。

例如《房子》中,教師埃戈·蘇姆堅信自己食用了人肉之後會變成狼,便辭去工作搬到鄉村並感到自己的“狼化”。又如渴望成為女人的男修士帕斯哈利斯“想要的是一對豐滿的乳房”,當他突破內心的阻礙後,“在回程的路上,每走一俄裡,帕斯哈利斯的身體都在發生變化,乳房逐漸變大,皮膚變得越來越光滑,終於在某一個夜晚,他那天生的陽物一去不返地消失了”。

這些看起來匪夷所思的描寫所捕捉到的,既是渺小個人的心靈,也是龐大人類軀體對理想生活共同的慾念與渴求。而且無論時代如何變遷,無論是在夢幻還是在現實之中,總有想變成女人的帕斯哈利斯和獸性發作的埃戈·蘇姆或明或暗地存在於茫茫人流之中。在奧爾加筆下,“微小之人”的個人能動性被前所未有地強調,揭示了一個淺顯易懂但常被人忽視的事實:我們內心的慾念與渴求是如此強大,常常能夠天翻地覆地改變我們的一生。

因为一本书,她从国民作家变成公敌

《太古和其他的時間》

於是,在強大的內心力量的襯托下,一些宏大的命題反而顯得微不足道,比如生與死:由於不到吃完的一刻不會知道蘑菇是否有毒,所以“吃樁菇的時候,人是同時處於既可活也可死的瞬間”;或者歷史的進程本身:“我在做夢,我覺得時間走得沒有盡頭,沒有‘以前’,也沒有‘以後’。”可以說,奧爾加通過描寫個人的力量,質疑了“大”與“小”概念本來的意義,並試圖完成一場以小勝大的征服。

大小合一的“外部”與“內部”

內心折射的是自己,也是世界

由於意識到“內部”的重要性,在《房子》裡,奧爾加的所有重點都放在了探討人的內心:“我通過人的嘴巴進入人的內部。人的構造猶如房子,有樓梯間、寬敞的前廳、照明總是太弱的通廊……但我知道,我是在人的內部。”

用房子和內心做類比並不罕見,早有先例。紀伯倫就曾說過:“你的房子是你更大的身體。”在《到燈塔去》的第二部分,伍爾夫也花了極大的篇幅,通過描寫一所房子怎樣顏色暗淡、氣味消失的衰老過程,展現內心的蕭條與寂寞。也許在書名上,奧爾加就埋藏了這樣的隱喻,這本書的本意實質上是指“白天和夜晚的人們”。

因为一本书,她从国民作家变成公敌

《到燈塔去》

譯者: 瞿世鏡

版本: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09年1月

但是,作者的視角並非只是內化的,與其說奧爾加從外窺視,不如說她試圖從人的內部往外看,正如她在書中寫道的:“我”問瑪爾塔,什麼樣的人看得到鬼魂,瑪爾塔解釋後“我”明白:“內裡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從內向外看,於是便沒有反射。那時他就能看到鬼魂。”由此可以看出,奧爾加關注人的內在是因為內在往往是外在的折射,一個人的內心不僅僅映射的是他自己,更是這個世界的光影與碎片。

在文學歷史源遠流長的波蘭,許多著名的優秀作家,如貢布羅維奇、米沃什,或者扎加耶夫斯基,都在用“文以載道”的方式關注家國命運,採用歸納人類群體的宏大書寫方式,著墨於戰爭與和平、科技進程和歷史變革。

而奧爾加採用的方式是通過細節,通過瑪爾塔毛衣上被抻大的扣眼兒和酒鬼醉意朦朧的驚鴻一瞥。她試圖從一些微小瑣碎的細節窺見一個人和其生活的全貌,再由此延伸出對人類、世界甚至宇宙的看法:人們如何認知性別?如何認知愛情?如何認知生死?如何認知時間?如何認知我們生活的這個星球和整個宇宙?

因为一本书,她从国民作家变成公敌

由波蘭新浪潮導演阿格涅絲卡·霍蘭導演的電影《糜骨之壤》。該電影改編自託卡爾丘克的小說,講述了一個人類社會與自然保護的故事,並且在森林場景外勾勒了男權社會的醜陋慾望。

奧爾加確實從微小的人類內心看向了無垠的太空:“我無緣無故突然產生了一個古怪而強烈的想法,我們之所以是人是由於忘卻和漫不經心,實際上,我們是被捲入了其大無比的宇宙戰役中的一種生物……我們只是看到這個大戰役中的某些反光,從它細微的顫動與不規則的搏動中想象它廣闊的全景,以及它輕盈而堅不可摧的本性”。

不能通過歷史資料或冰冷的大數據,只有通過文學,才能展現一個人如何由內部看向外面的世界,才是人們視而不見的世界和時代的真相。在這個意義上,“大”與“小”又獲得了和諧與統一。

對話託卡爾丘克

夢境比現實更加龐大

因为一本书,她从国民作家变成公敌
因为一本书,她从国民作家变成公敌

奧爾加·託卡爾丘克。

《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以及《太古和其他的時間》都是奧爾加·託卡爾丘克早期的作品,時至今日,她已經完成了十三部小說,還包括一個與波蘭導演阿格涅絲卡·霍蘭合作的電影劇本《糜骨之壤》。目前,她居住在波蘭南部城市弗羅茨瓦夫的一個村莊,那裡靠近捷克,是全國最溫暖的城市。早些年,託卡爾丘克經常到世界各地旅行,最近她開始迴歸平靜的生活,準備投入下一本小說。

靈感之源:從夢中獲得寫作的啟示

新京報:小說《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太古和其他的時間》都是由拼圖般的故事構成的,你在寫作時是如何安排這些故事的呢?

託卡爾丘克:通常我的確會在頭腦中形成整本書的大體框架,所以這些拼圖一樣的故事就像是往整體框架上噴漆填充。我喜歡一小部分一小部分地組織自己的想法和想象,這就是我發揮想象的方式,而且我認為讀者在這些碎片化的文本中暢遊也會很輕鬆。

如今,我們的思考方式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簡單。我們和電腦的關係已經改變了我們自身的感知——我們接受了大量迥異的、碎片化的信息,不得不在頭腦中將它們整合起來。對我來說,這種敘事方式似乎比史詩式的龐大線性敘事要自然得多。不幸的是,並不是我什麼時候想寫就能寫的:有些日子我能坐下來寫上十幾個小時,也有時候我一個字都寫不出來。

新京報:這些小說總是以夢境或者現實之外的“另一個空間”為主題,你從什麼時候開始對這個主題感興趣的?

託卡爾丘克:我不會說我的所有小說都有一個確切主題,你的這個說法可能更適用於我早期的作品,像《太古和其他的時間》和《白天的房子,夜晚的房子》。我認為僅僅使用井井有條的、現實主義的方式來敘述這個世界是不可能的。這樣總會錯過一些東西。生命很大程度上會超乎我們的控制,我們感受到的只是現實的某個側面、某個維度。

我們也會遇到許多超現實的、荒謬的事情,(這就好比說)我們感覺不到引力波,但它就在那裡,而且多虧了它,我們才活著。只是它最近才被發現。過去的人會將它視作一種魔幻的、來自另一個維度的東西。寫作吸引我的同樣是那種最廣泛的、光譜似的體驗,它們非理性,模糊,不可言說。你問我是什麼時候對這個感興趣的?我倒想說,我總是吸引那些奇妙而怪異的事情來到身邊。我總對萬事萬物感到好奇。

寫作偏好:在自然中聆聽自我

託卡爾丘克:心理醫生這份工作啟迪了我很多,首先就是要仔細聆聽他人,每個人都有成千上萬的故事要告訴你,這些故事足以成書。另外,每個人都有全然不同的立場,這與他們的性情、自反性、文化資本有關,也就是說他們會從各自獨特的不同角度來看待同樣的事情。這是一片敘事的海洋!

新京報:除了心理醫生的經歷外,你還從哪裡獲得寫作靈感呢?

託卡爾丘克:對我來說,與大自然的聯繫讓我接觸到了最深刻的生命本質。大自然不停地向我們講話,用信息充盈我們,而我們只聆聽到了其中的一點點。我一直認為,自然就是一種更高形式的“自我”,我們是它不可分割的部分。沒有大自然,我們根本就無法完整地存在。

創作信念:現實主義不足以描繪這個世界

新京報:早期的波蘭文學作家顯克維奇、萊蒙特等,都秉承一種精緻的現實主義手法,而後到貢布羅維奇、姆羅熱克以及你這裡,波蘭文學的風格發生了一些變化,開始向魔幻傾斜。

託卡爾丘克:正如我之前說的,現實主義寫法不足以描述這個世界,因為人在世界上的體驗必然承載更多,包括情感、直覺、困惑、奇異的巧合、怪誕的情境以及幻想。通過寫作,我們應該稍微突破這種所謂的理性主義,並用這種方式去反過來強化它。我們生活在一個不斷給人驚喜、不可預知的世界。我所理解的寫作是一種拉伸運動,它拉伸著我們的經驗,超越它們,建立起一個更廣闊的意識。我喜歡把現實與幻想糅在一起,但我也寫過基於十八世紀事實基礎的歷史小說。

新京報:那你認為一部完美小說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

託卡爾丘克:對我來說一本小說最重要的就是建立一個世界,一個讓讀者進入並且忘我的世界,建立一個虛幻的現實。這關係到情緒、語言、描敘,最關鍵的是創造使人信服的人物,讓讀者能重新認知自我。

人類發明了小說這種講述他人生活的題材,就是為了更好地理解他人。小說起到了很好的交際作用,因為它,我們能進入別人的體內,用他們的眼睛去看世界。這是非常複雜而深刻的交流。人們一直在讀小說,是因為他們在內心深處想成為另一個人,想嘗試另一個人的生活。這就是好的文學能帶給我們的。

因为一本书,她从国民作家变成公敌
因为一本书,她从国民作家变成公敌

3月3日《新京報·書評週刊》B01版~B12版

「」

「主題」B01 | 奧爾加·託卡爾丘克: 夢與現實的交錯

「主題」B02 | 閱讀託卡爾丘克: 微小之人的整個宇宙

「主題」B03 | 對話託卡爾丘克: 夢境比現實更加龐大

「文學」B04 | 《美國佬》: 黑色皮膚穿透了偏見的黑夜

「思想」B05 | 從現象學到存在主義: 一幅沒有終點的思想路線圖

「歷史」B06 | 《無敵艦隊》: 結局未必決定開始

「思想」B08 | 埃德蒙·伯克: “我從不讓抽象的東西主宰自己”

「傳記」B09 | 博物學家洪堡的科學發現之旅

「新媒體」B10 | 給自己一些時間,思考生活本來的意義

「書情」B11 | 《南極》等6本

「對話」B12 | 樊尚·梅薩日: 我們需要更廣闊的人文主義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