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丨“詩魔”洛夫最經典的十首詩

關注 中國詩歌網,讓詩歌點亮生活!

我是火,隨時可能熄滅,因為風的緣故。

——洛夫

去年今日,2018年3月19日

臺灣著名詩人洛夫逝世,享年90歲

素有“詩魔”之稱的洛夫

在大陸或許並不家喻戶曉

但在臺灣乃至全球華人文學圈

洛夫堪稱詩界泰斗

七十多年前,他漂洋過海,定居臺灣

從軍官到編輯再到詩人

洛夫的人生經歷充滿了跌宕和轉折

他曾以一首《石室之死亡》名動四海

他獨挑大樑,開啟臺灣現代詩的新時代

揮灑長詩三千行,一首《漂木》震驚文壇

耄耋之年筆耕不輟,新作不斷

當世人用雷動的掌聲和一場場頒獎禮

向洛夫表達著對他詩才的敬意

洛夫尋求的,反而是年輕時由於命運作弄

而漸行漸遠的故土,近二十年來

遠在大洋彼岸溫哥華的洛夫數度回鄉

做詩,洛夫是為大家

做人,洛夫亦可為當世師表

——《南方日報》

紀念丨“詩魔”洛夫最經典的十首詩

洛 夫,本名莫運瑞、莫洛夫,筆名野叟,湖南衡陽人。1949年赴臺灣。1951年,考入臺灣政工幹校本科班,畢業後入臺灣海軍陸戰隊。1959年於臺灣軍官外語學校畢業,1965年擔任越南“顧問團”顧問兼英文秘書,1967年返臺,入淡江大學文理學院英文系讀書。1973年退役,任教東吳大學外文系。後旅居加拿大溫哥華。1954年,曾參與創辦《創世紀》詩刊,任總編二十餘年。著有詩集《時間之傷》《靈河》、《石室之死亡》、《魔歌》、《漂木》(2001)等,評論集有《詩人之鏡》、《洛夫詩論選集》等,亦有散文集、譯著出版。

洛夫詩選

邊界望鄉

說著說著

我們就到了落馬洲

霧正升起,我們在茫然中勒馬四顧

手掌開始生汗

望遠鏡中擴大數十倍的鄉愁

亂如風中的散發

當距離調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一座遠山迎面飛來

把我撞成了

嚴重的內傷

病了病了

病得像山坡上那叢凋殘的杜鵑

只剩下唯一的一朵

蹲在那塊“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後面

咯血。而這時

一隻白鷺從水田中驚起

飛越深圳

又猛然折了回來

而這時,鷓鴣以火發音

那冒煙的啼聲

一句句

穿透異地三月的春寒

我被燒得雙目盡赤,血脈賁張

驚蟄之後是春分

清明時節該不遠了

我居然也聽懂了廣東的鄉音

當雨水把莽莽大地

譯成青色的語言

喏!你說,福田村再過去就是水圍

故國的泥土,伸手可及

但我抓回來的仍是一掌冷霧

因為風的緣故

昨日我沿著河,

漫步到,

蘆葦彎腰喝水的地方。

順便請煙囪,

在天空為我寫一封長長的信,

潦是潦草了些。

而我的心意,

則明亮如你窗前的燭光,

稍有曖昧之處,

勢所難免,

因為風的緣故。

此信你能否看懂並不重要,

重要的是,

你務必在雛菊尚未全部凋零之前,

趕快發怒,或者發笑。

趕快從箱子裡找出我那件薄衫子,

趕快對鏡梳你那又黑又柔的嫵媚,

然後以整生的愛,

點燃一盞燈。

我是火,

隨時可能熄滅,

因為風的緣故。

紀念丨“詩魔”洛夫最經典的十首詩

青年洛夫

讀詩十二法

如果我用血寫詩

請讀我以冰鎮過的月光

如果我用火寫詩

請讀我以解凍後的淚水

如果我用春天寫詩

請讀我以最後的一瓣落花

如果我用冰雪寫詩

請讀我以室內的燈火

如果我用濃霧寫詩

請讀我以滿山的清風明月

如果我用泥土寫詩

請讀我以童年淺淺的腳印

如果我用龜裂的大地寫詩

請讀我以豐沛的雨水

如果我用岩石寫詩

請讀我以一條河的走姿

如果我用天空寫詩

請讀我以一隻鷹隼的飛旋

如果我用鄉愁寫詩

請讀我以極目無垠的天涯

如果我用邪惡寫詩

請讀我以一把淬毒的刀子

如果我用愛意寫詩

請讀我以同一頻率的心跳

石室之死亡(節選)

1

只偶然昂首向鄰居的甬道,我便怔住

在清晨,那人以裸體去背叛死

任一條黑色交流咆哮橫過他的脈管

我便怔住,我以目光掃過那座石壁

上面即鑿成兩道血槽

我的面容展開如一株樹,樹在火中成長

一切靜止,唯眸子在眼瞼後面移動

移向許多人都怕談及的方向

而我確是那株被鋸斷的苦梨

在年輪上,你仍可聽清楚風聲、蟬聲

2

凡是敲門的,銅環仍應以昔日的煊耀

弟兄們俱將來到,俱將共飲我滿額的急躁

他們的飢渴猶如室內一盆素花

當我微微啟開雙眼,便有金屬聲

丁當自壁間,墜落在客人們的餐盤上

其後就是一個下午的激辯,諸般不潔的顯示

語言只是一堆未曾洗滌的衣裳

遂被傷害,他們如一群尋不到恆久居處的獸

設使樹的側影被陽光所劈開

其高度便予我以面臨日暮時的冷肅

紀念丨“詩魔”洛夫最經典的十首詩

眾荷喧譁

眾荷喧譁

而你是挨我最近

最靜,最最溫婉的一朵

要看,就看荷去吧

我就喜歡看你撐著一把碧油傘

從水中升起

我向池心

輕輕扔過去一拉石子

你的臉

便譁然紅了起來

驚起的

一隻水鳥

如火焰般掠過對岸的柳枝

再靠近一些

只要再靠我近一點

便可聽到

水珠在你掌心滴溜溜地轉

你是喧譁的荷池中

一朵最最安靜的

夕陽

蟬鳴依舊

依舊如你獨立眾荷中時的寂寂

我走了,走了一半又停住

等你

等你輕聲喚我

與李賀共飲

石破

天驚

秋雨嚇得驟然凝在半空

這時,我乍見窗外

有客騎驢自長安來

背了一布袋的

駭人的意象

人未至,冰雹般的詩句

已挾冷雨而降

我隔著玻璃再一次聽到

羲和敲日的叮噹聲

哦!好瘦好瘦的一位書生

瘦得

猶如一支精緻的狼毫

你那寬大的藍布衫,隨風

湧起千頃波濤

嚼五香蠶豆似的

嚼著絕句。絕句。絕句。

你激情的眼中

溫有一壺新釀的花雕

自唐而宋而元而明而清

最後注入

我這小小的酒杯

我試著把你最得意的一首七絕

塞進一隻酒甕中

搖一搖,便見雲霧騰昇

語字醉舞而平仄亂撞

甕破,你的肌膚碎裂成片

曠野上,隱聞

鬼哭啾啾

狼嗥千里

來來請坐,我要與你共飲

從歷史中最黑的一夜

你我並非等閒人物

豈能因不入唐詩三百首而相對發愁

從九品奉禮郎是個什麼官?

這都不必去管它

當年你還不是在大醉後

把詩句嘔吐在豪門的玉階上

喝酒呀喝酒

今晚的月,大概不會為我們

這千古一聚而亮了

我要趁黑為你寫一首晦澀的詩

不懂就讓他們去不懂

不懂

為何我們讀後相視大笑

紀念丨“詩魔”洛夫最經典的十首詩

煙之外

在濤聲中喚你的名字而你的名字已在千帆之外

潮來潮去

左邊的鞋印才下午

右邊的鞋印已黃昏了

六月原是一本很感傷的書

結局如此之悽美

——落日西沉

我依然凝視

你眼中展示的一片純白

我跪向你向昨日向那朵美了整個下午的雲

海喲,為何在眾燈之中

獨點亮那一盞茫然

還能抓住什麼呢?

你那曾被稱為雪的眸子

現有人叫做

白色墓園

白的 一排排石灰質的

白的 臉,怔怔地望著

白的 一排排石灰質的臉

白的 乾乾淨淨的午後

白的 一群野雀掠空而過

白的 天地忽焉蒼涼

白的 碑上的名字,以及

白的 無言而騷動的墓草

白的 岑寂一如佈雷的灘頭

白的 十字架的臂次第伸向遠方

白的 遠方逐漸消失的輓歌

白的 墓旁散落著花瓣

白的 玫瑰枯萎之後才想起被捧著的日子

白的 馬尼拉海灣的落日

白的 依然維持彌留時的

白的 體溫。一萬七千個異國亡魂

白的 依然維持出擊時的隊形

白的 數過來,數過去

白的 依然只是,一排排

白的 一排排石灰質的臉

地層下的呼吸 白的

沉沉如炮聲起伏 白的

這裡有從雪中釋出的冷肅 白的

不需鴿子作證的安詳 白的

一種非後設的親密關係 白的

存在於輕機槍與達達主義之間 白的

月光與母親之間 白的

水壺和乾涸的魂魄 白的

鋼盔和鳶尾花 白的

聖經和三個月未洗的腳 白的

嚴肅的以及卑微的 白的

在此都已曖昧如風 白的

如風中揚起的 白的

一襲灰衣。有人清醒地 白的

從南方數起,一小撮一小撮 白的

有磷質而無名字的灰燼 白的

散佈於諸多戰史中的 白的

小小句點 白的

死與達達 白的

都是不容爭辯的 白的

後記:今年二月一日起,我與八位臺灣現代詩人,應菲華文藝社團之邀訪問馬尼拉七天。二月四日下午參觀美堅利堡美軍公墓,抵達墓園時,只見滿山遍植十字架,泛眼一片白色,印象極為深刻,故本詩乃採用此特殊形式,以表達當時的強烈感受。

本詩分為兩節,寫法各有不同,第一節以表現墓園之實際景物為主,著重靜態氣氛的經營,第二節則以表達對戰爭與死亡之體悟為主,著重內心活動的知性探索,而兩節上下“白的”二字的安排,不僅具有繪畫性,同時也是語法,與詩本身為一體,可與上下詩行連讀。

詩的葬禮

把一首

在抽屜裡鎖了三十年的情詩

投入火中

被燒得吱吱大叫

灰燼一言不發

它相信

總有一天

那人將在風中讀到

紀念丨“詩魔”洛夫最經典的十首詩

漂 木(節選 第一章第一節)

民離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東遷。

去故鄉而就遠兮,遵江夏以流亡。

出國門而軫懷兮,甲之朝吾以行······

背夏浦而西思兮,哀故都以日遠。

——屈原《哀郢》

1

沒有任何時刻比現在更為嚴肅

落日

在海灘上

未留一句遺言

便與天涯的一株向日葵

雙雙偕亡

一塊木頭

被潮水衝到岸邊之後才發現一隻空瓶子在一艘遠洋漁

船後面張著嘴 唱歌。也許是嘔吐

瓶子 浮沉浮沉浮

煙 浮沉沉 浮

天空 沉浮沉 浮

開始漲潮

木頭攀升到

一排巨浪高高舉起的驚惶中

一塊木頭罷了

把麻木說成嚴肅

把嘔吐視為歌唱

任何鏡子裡也找不到這種

塗滿了油漆的謊言

史籍裡攪拌了太多的化學物質

而讀史人大多喜愛甜食

偶爾在憂鬱的早餐上撒點鹽

下午的愛情便不至於

淡而無味了

他們最怕看到

琉璃多彩的歲月

在焚城的大火中化為淒涼的夕陽

結論 下結論還早

與其草草

何不留下空格

讓那塊木頭——

不,那漂泊者的

散落在沙灘上的骸骨

去填補

木頭

玄學派的批判者

不見得一直是絕望的木頭

它堅持,它夢想

早日抵達另一個夢,一個

深不可測的,可能的

叛逆

它的血,奮力從

焚燒時的火焰中飛起

它的信念可能來自

十顆執拗的釘子

而生鏽

是在那人一舉起鐵錘

就開始了。死亡

距離下一次輪迴

總得好幾年吧,還得加上

另一個寡慾的秋天

以掉葉子代替落淚的秋天

是以,等了千多年的

世界末日,仍在

那塔頂的鐘聲中搖晃

且不斷有人告知,所謂世界

末日,不見得比

旗杆上突然升上一條褲子更為嚇人

其實,有些不明飛行物

只是在尋找回家的路

凡新生事物都容易令人感動

向日葵也是如此

經常因地中海太陽體溫的驟降

黯然垂首

開始落潮

木頭又退回到荒涼的沙灘

時間的盡頭

佛曰: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

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是故空中無色,無眼耳鼻舌身意

無色聲香味乃至無老死····

而這塊木頭

已非今日之是

亦非昨日之非

極其簡單的一根

行將腐朽的木頭,曾夜夜

攬鏡自照

做著棟樑之夢的

追逐年輪而終於迷失於時間之外

的木頭

沒有時鐘、日曆、年譜

因它一直掌握著永恆

沒有面具 因為

它沒有容顏

沒有眼淚 因為

眼睛早已借給河裡的星子

沒有水晶球

它已知道前生忌火,今生畏水

當它在陰暗的牆角

再度遇到那把沉默的鋸子

這才知道

驚濤不在遠方

而在胸中

海上,木頭的夢

大浪中如鏡面的碎裂

遂有千百隻眼睛瞪視著

千帆過盡後只留下一隻鐵錨的

天涯。最終

被選擇的天涯

卻讓那高潔的月亮和語詞

仍懸在

故鄉失血的天空

它開始起錨,逐浪而行

阿拉斯加的魚群

滿腹疑慮,不知

被誰高高掛在海邊的巉崖上

鱗片在夕暉中淚光閃閃

反映出

那漩渦深處沉船的地方

桅檣猶在顫動,攪得

天空一陣昏眩

木頭,與天涯的魚群,海鷗,水藻

同時心跳

從它們同一頻率的呼吸中

隱隱聽到深沉的

大海子宮內晚潮的湧動

這漂泊的魂魄

隨著浪花的躍起,觀望

日出。等待

一個在霧中極目四顧也看不到的未來

未來是一個魔

一個陌生的隧道

也許是黑洞,甚至於

一個難以作答的叩問

但,與其等待

不如解纜而去,不如

切斷

那根唯一連繫大地的臍帶

港口的羶腥

見證著一部苦鹹的歷史

遠海,藍鯨成群而來

噴出了鋪天蓋地的岑寂

這裡不聞鐘聲

風雨是唯一的語言

千尋以下,諸神在側

守護著

海底滿艙的亡魂

那故事

早已全身長滿了牡蠣

你如看到有人涉水而來

極可能就是那位很瘦的

形上學的權威

而那漂來的木頭

竟然把躺在沙灘上喘息的教授當作自己

把橫行於它腹際的

一隻螃蟹

視為海神的暗喻

此時木頭逐漸逼近

緊緊頂住老教授的背脊

咔嚓!木頭嵌入他的體內

天地忽焉合一

他發現身上多了一根骨頭

多了一具堅挺的

器官,一根廣場上的旗杆

亢奮時

他那形而上的臉在風中

颯颯作響

而哲學則有陽痿的趨勢

於是他舉起那根旗杆一陣亂搗

天庭崩塌,眾星紛紛滾落

一群專門啃食邏輯的蠹蟲

從他那厚厚的玄學著作中逶迤而出

書頁間的縫隙中

時間與蠹蟲

都露出森森的白牙

把老教授咬得振臂高呼:

棄——智

絕——聖

而他體內的木頭也掙扎欲出

一種絕望的

非生育的陣痛

且頻頻輕聲呼叫;

相濡以沫

不如

相忘於

江湖

紀念丨“詩魔”洛夫最經典的十首詩

對詩歌,洛夫始終有一種使命感,他曾說:

“我以追求詩的現代化、創造現代化的中國詩為職志。我們要創造的現代詩不只是新文學史上一個階段性的名詞,而是以現代為貌,以中國為神的詩。”

現在,詩人遠去了

靈魂回到魂牽夢繞的故鄉

紀念洛夫!

往期你可能錯過...

花朝節:一個被世人遺忘的節日

朋友,是春天了!送你一首春天的詩

美國詩人W·S·默溫去世 | 當我們離開石頭將停止歌唱

為何雁回衡陽,因為風的緣故

——洛夫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