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說：“我變了，也沒變。這十幾年裡，上官家的人，像韭菜一樣，一茬茬的死，一茬茬的發，有生就有死，死容易，活難，越難越要活。越不怕死越要掙扎著活。我要看到我的後代兒孫浮上水來那一天，你們都要給我爭氣！”
——《豐乳肥臀》
莫言向來喜歡寫人的苦難，他用語言把人心的刺痛感寫得入木三分，他講故事也儘量講得離奇，所以，那種乖戾的魔幻現實主義，把莫言的小說和現實隔得涇渭分明。我讀他的文字，會有種高空俯視的快感，於己無關，但又會冷汗涔涔。
《豐乳肥臀》是莫言小說中的一個大部頭，57萬字的超級長篇，讓我讀來氣喘吁吁。讀莫言，很難讓人找到酣暢淋漓的感覺，悲劇的痛感會將閱讀的時間變慢。所以，即使是這麼一個極有誘惑力的書名，真正讀起來也是讓我跌跌爬爬。
“豐乳肥臀”這個名字表面上有點色情的意思，但其實他是母性與生命力的一種象徵，女性的如此特徵其實是強大生殖力的象徵，不豐乳肥臀不足以生育、餵飽、養大、呵護那麼多子孫，因此，它也是一個家族根深葉茂的基礎，是堅毅而旺盛的生命力的象徵。
誠然，這部小說寫的正是這樣一個偉大的母親，莫言用自己最動情的文字謳歌了母性這種人類情感，尤其是中國的母親，一副柔軟的肩膀，扛起的卻是整個家族的苦難。“默默承受”是中國母性的關鍵詞。
小說寫了母親的一生，時間長度橫跨了一個近世紀。莫言用一個母親的生命歷程勾勒出了家族興衰的史詩氣質，超長的時空維度造就了《豐乳肥臀》誇張的生命感，其厚重程度雖是娓娓道來，但對我的震撼，重若千鈞。
陳忠實的《白鹿原》無疑是一部史詩，它客觀地還原了一個鄉土中國的愛恨情仇，白鹿兩家一生幾代人的對抗，給予我“對人生蒼涼無力感”。而《豐乳肥臀》則呈現出的是家族苦難的壓抑，這是一種降維打擊，管中窺豹、以小見大，整個民族生存的困厄，都繫於堅韌的母性一處。
陳忠實注重從鄉土與宗族的角度解釋中國，餘華則喜歡用極度而誇張的血色點染出中國人在歷史背景下的悲劇，而莫言與二者皆不相同，他似乎是個集大成者，悽慘、悲慟、荒涼是一泓清冽的泉水，莫言借“母親”這一形象作為容器，隨意取來，一飲而盡，灑脫脫地讓我流下淚來。
生養，是中國母親苦難的始作俑者
母親是荷起家族全部苦難的舴艋舟
小說中的母親名叫璇兒，嫁做人婦後就沒了姓名，隨了夫家姓氏，叫做上官魯氏。上官魯氏嫁來就遇到了舊中國女性頭等痛苦的事，多年不生育，於是受到了婆婆百般刁難。
我認為，生養是中國女性的痛苦，而其實“不生養”更讓女性在社會地位，生命價值上打了折扣。如此，我感受到生兒育女這種天性的存在。就像是秋日枝頭的枯葉，著意的歌頌，那是悲涼；寂然蕭蕭，它也是還是悲涼。
莫言在《豐乳肥臀》中將上官家所有的孩子做了一個令人難以理解的設定，將他們全部寫成雜種，換句話說，上官魯氏今後生的孩子，全部不是上官家的孩子，而是與各色人等的野合，這也許是中國哲學的表達——物極必反。
比如她生的第一個孩子是和自己的姑父生的，姑姑看她不能生育，便由自己老公出馬。當上官魯氏看見姑父睡在自己的被窩裡時，她哭了，但也屈從了，因為，不生孩子就沒辦法在家族裡生活下去。
然而，上官魯氏的前八個孩子全部是女孩，在求子的過程中，上官魯氏在一次次失望中自暴自棄，將自己給了強盜、賣狗肉的、和尚等各種男人，可她就是不能生出男孩。接著，小說寫了一處殘酷的細節：
當第七個女孩出生以後，她氣急敗壞的丈夫用烙鐵，把她的陰部燒焦了，痛苦不堪。於是，她就去了教堂，沐浴著上帝的光輝，她感覺到了溫暖。在傷口癒合後，和教堂裡的瑞典傳教士在樹林裡有了一對金童玉女，女孩叫玉女，男孩叫金童。
生養之苦在莫言極端的情節安排下，表現出一個女人的痛感，她完全拋棄了尊嚴，在一次次的生育中變本加厲，成為繁衍的工具。我在閱讀這些情節時只感到上官魯氏全然失去了人的情感，她猶如一架機器，只是運轉著，運轉著……其承受的是生命的磨損。
可是，母親所面對的苦難才剛剛開始，小說接下來寫的是死亡，她的子女一個個以匪夷所思的因果鏈接持續死亡，一個接著一個的噩耗像死亡鼓手的敲擊，連續而激烈， 上官魯氏只能選擇面對，用那一雙深邃的眼睛，死死地盯住奄奄一息的孩子們。
她的八個女兒的人生遭際各有不同，但都是殊途同歸，走向絕望的死亡。
解放前死了三個：二姐在磨坊中被炸死，三姐在精神崩潰後自稱“鳥仙”從高處墜落摔死，六姐跟著美軍飛行員在山洞中被炸死。解放後，四姐性病復發而死，五姐在文革時自殺。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七姐吃豆餅脹死，八姐不想拖累家裡，投河自盡。
我在莫言的文字中滿眼看到的都是死亡，而每一個女兒的死亡背後都有萬千的悲慘，比如七姐因為一塊饅頭的引誘遭人強姦，這種慘象是我不敢想象的，女人的貞潔在生存面前，是可以隨意拋擲的。
母親面對女兒們的死亡，發出了痛苦而堅毅的言語，讀來讓我傷神：
兒啊，人是你們自己選的，路是你們自己走的，娘管不了你們，也救不了你們，你們聽天由命吧。
母親將全部的無可奈何歸由天命，這是中國女性排遣悲愁的共性，是可憐而可悲的自我欺騙與救贖。
“戀乳癖”的上官金童是“精神侏儒”
母親的剛毅與堅忍令我久久垂泣
上官魯氏的唯一一個兒子金童，是一個依靠母親乳房，不肯一刻廢離的形象，他強烈的戀乳癖是小說標題《豐乳肥臀》的另一種表達。
金童的一生就是精神不能站立的象徵，作為全家的男丁，他失去了靈魂的脊樑，始終要依靠著“乳房”才能生存。
金童7歲了還不能斷奶，母親就在乳頭上抹了辣椒，他一吸就辣得夠嗆。六姐給了他一碗麵條，說：“這麼大了，還要吃奶嗎？”金童就把面扔在她臉上，然後抓住六姐的乳房。
莫言寫戀乳癖，表現了家中下一代男丁的不能自立，他總要依靠著母親才能活下去，這暗示了上官金童一生的軌跡，必然是不能有責任感的，而家族興衰存亡還要繫於母親一人，母親苦難的形象借金童的不自立，更加放大了。
二姐的兒子司馬糧在韓國成了大富翁，回國後找到金童說，小舅，嘴饞是因為沒吃夠，我讓你吃個夠。你不是喜歡乳房嗎？你要多少，我給你供應多少，讓你摸個夠，讓你閱盡人間春色。你不是乳房專家嗎？我們乾脆做乳罩生意，就給他註冊了“獨角獸乳罩大世界”。
我認為，這裡寫得就很荒誕了，一個不能自立的人，卻有人提供他精神依託。這不是找到了問題的解決辦法，是把問題複雜化了。
莫言寫金童就是寫“精神侏儒”，他以這個形象象徵了中國某類知識分子。他說，有一位敬佩的哲學家說，在中國知識分子靈魂深處，都藏著一個上官金童，軟弱、猥瑣，甚至於猥褻。
至於母親，小說中有一個細節讓我動容，解放軍包圍了村子，由於天黑，將正在看電影的村民和國民黨軍隊關在一個磨坊裡，第二天清晨在甄別誰是老百姓，誰是國民黨。這裡面就關著上官魯氏的兒子、女兒、女婿、外孫、外孫女。
莫言寫，母親堅定地朝著磨坊走過來，守軍馬排長擋住她，質問她要幹什麼，要劫獄嗎？警告母親再走一步就不客氣。母親走到門前就拉門上的插銷，一排子彈打在母親的頭頂上，馬排長喊不要動，再動打死你。
母親還是撥開了插銷，屋裡的人像潮水一樣湧出來。
母親是把生死看輕的，只因他心中更重的還有家人，不需要權衡，只要用行動去拯救家族。她在苦難面前曾說，“現在不是我怕死，而是死怕我”。然後，她就默默得肩住了上官家的所有苦難。
寫在最後：
《豐乳肥臀》是象徵，戀乳也是象徵，莫言這部小說是用象徵的手法寫百年中國，所以它沉重而悲傷，絕非是情色小說。
說到底，我依然細緻地讀完了這部堅硬的作品，我全然化作了上官魯氏，成為了家族苦難的見證者，理解在教堂裡，絡了滿身槐花的那個消逝的偉大生命，或許舊中國女性的全然如此把，寂然無聲、堅毅承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