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鼎”的铸造年代:别把司马迁的戏谈当真


鼎是流行于商周时期的重要青铜器,从其功能来说,通常被当做炊煮器。很多人对青铜鼎的理解是“煮肉的锅”。这种认识当然不能说完全错误,但实际上这些肉是献神的,因此在谈到鼎的时候,最好强调它的祭器性质,而不是把它当成食器。

如今我们可以在中国国家博物馆见到目前出土的“”头号大鼎司母戊鼎,它的总重量超过八百公斤,在生产水平相对低下的商代,铸造这样一个大鼎必然是旷日持久的过程。不过司母戊鼎重新被发现、被重视是最近一百年的事情,而“九鼎”的传说已经有三千年了,还形成了“一言九鼎”这个国人非常熟悉的成语。


“九鼎”的铸造年代:别把司马迁的戏谈当真

那么,“九鼎”是谁铸造的,大致是什么模样?

(一)文献记载中的九鼎

记录有九鼎存在的现存最早文献是《左传》。“宣公三年”(公元前660年)中,王孙满对“问鼎之大小轻重”的楚庄王说:

在德不在鼎。昔夏之方有德也,远方图物,贡金九牧,铸鼎象物,百物而为之备,使民知神奸;故民人川泽山林,不逢不若,螭魅魍魉,莫能逢之。用能协于上下,以承天休。桀有昏德,鼎迁于商,载祀六百;商纣暴虐,鼎迁于周。德之休明,虽小,重也;其奸回昏乱,虽大,轻也。天祚明德有所厎止,成王定鼎于郏鄏,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所命也。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今天对九鼎形态和功能的认知,大多出自这段话。《史记·周本纪》说:“成王在丰,使召公复营洛邑,如武王之意;周公复卜申视,卒营筑,居九鼎焉。”与《左传》中所表达的“成王定鼎”一致。铸鼎的时期是在夏朝,铸鼎的目的在于“象物”,在鼎身上大约会有“百物”的图形,它的目的是“使民知神奸”,对神,“协于上下,以承天休”,对奸,能够在川泽山林中摆脱螭魅魍魉的危害。而鼎为周室执掌,是因为周有德。此外,《左传·桓公二年》“武王克商,迁九鼎于洛邑。”可见九鼎制作地点不在洛邑周边,而周室是在“克商”以后得到(或者制作)它的。这就是我们能从可靠性比较高的《左传》里看出的东西。


“九鼎”的铸造年代:别把司马迁的戏谈当真

《左传》之后,记载九鼎的史籍还有不少。如果说《左传》所呈现的是春秋时期对九鼎的认知,那么《战国策》中就记录了战国时期秦、齐、梁等诸侯国垂涎九鼎的模样。九鼎是象征王权的宝器,公元前七世纪的王孙满还能以“天命”来辩解甚至震慑楚庄王,到了公元前三世纪,诸侯就不把“问鼎”当做对天子的冒犯了,或者说,诸侯和周天子都习惯了这种冒犯。公元前290年,张仪试图说服秦惠王设法得到九鼎:“秦攻新城、宜阳,以临二周之郊,诛周王之罪,侵楚魏之地。周自知不能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于天下,天下莫敢不听。”当齐国也对九鼎感兴趣时,周大臣颜率通过夸大九鼎的重量来欺骗齐王,声称九鼎难以搬运到齐国:“昔周之伐殷,得九鼎,凡一鼎而九万人挽之,九九八十一万人,士卒师徒,器械被具,所以备者称此。今大王纵有其人,何途之从而出?臣窃为大王私忧之。”如今我们知道,在商周时期,绝无可能铸造出需要“九万人挽之”的大鼎。

九鼎最终去了哪里?《史记·周本纪》说,秦“取九鼎宝器,而迁西周公于惮狐。”《秦本纪》也说:“(昭襄王)五十二年,周民东亡,其器九鼎入秦。周初亡。”不过后来又发生过秦始皇“泗水捞鼎”一事,司马迁在《封禅书》中解释说,“秦灭周,周之九鼎入于秦。或曰宋太丘社亡,而鼎没于泗水彭城下。”《史记》中的记录是矛盾的,可见

在司马迁生活时,“九鼎”的去向就成了一大谜。


“九鼎”的铸造年代:别把司马迁的戏谈当真

始皇捞鼎,东汉,山东嘉祥武梁祠左石室石刻


(二)大禹铸鼎:司马迁的戏谈

从文献上看,最起码在周成王至周朝灭亡这段时间,洛邑确实存在代表“天命”、“周德”的九鼎。那么,九鼎由谁铸造呢?

《墨子·耕柱》最早言及铸九鼎之人:“昔者夏后开使蜚廉采金于山川,而陶铸之于昆吾……九鼎既成……”“夏后开”即大禹之子夏启。不过后来更流行的观点是将铸鼎者视为大禹,因为《史记·孝武本纪》说:“闻昔大帝兴神鼎一,一者一统,天地万物所系终也。黄帝作宝鼎三,象天地人也。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鬺烹上帝鬼神。遭圣则兴,迁于夏商。周德衰,宋之社亡,鼎乃沦伏而不见。”

后来有不少研究者根据《史记》中的这段话来说明“大禹铸九鼎”,恐怕并不可靠。从目前考古发现来看,夏朝初年绝无可能制作出能够成为国之象征的大鼎,甚至能不能做出铜鼎还要打个问号。在洛阳偃师二里头遗址已经发现了一些表现“中原地区青铜冶铸业已经处于兴起和发展的阶段”的青铜器,但二里头遗址本身很可能包含早商文化,这些青铜器是否能够断为夏代制品还有争议。


“九鼎”的铸造年代:别把司马迁的戏谈当真

从二里头出土的这些青铜器来看,其体积比较小,合金成分还不稳定,制作工艺比较简陋,花纹也相当简单。下图为出土于二里头遗址的一件方格纹铜鼎,也是如今发现的年代最早的青铜鼎,通高20厘米,口径15.3厘米,底径10厘米。这件青铜鼎的工艺水平尚且如此,在大禹时期绝不可能铸造出“九鼎”这类的大型礼器。至于《史记·孝武本纪》所说五帝时代的大帝、黄帝所作的宝鼎,更不可能是青铜鼎了。

“九鼎”的铸造年代:别把司马迁的戏谈当真

方格纹铜鼎,二里头遗址出土

在引用司马迁在《史记》中所说的“大禹造九鼎”时,要注意其语境,正确判断司马迁本人的态度。“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皆尝鬺烹上帝鬼神”这句话,并不是司马迁本人的陈述,而是“有司曰”,这个“有司”是哪个机构、哪些人群?言必称大帝、黄帝、上帝鬼神的,很可能是儒生、史官或方士。司马迁虽然也是史官的一员,但他把自己视为历史的记录者与评价者,看多了方士的拙劣表演,他对这些“以神士( 通仕) 者”并没有多少好感,《史记》中从来没有肯定过招摇撞骗的方士,《史记·封禅书》里,司马迁冷静地展现出不学无术的方士们哄骗汉武帝的荒诞,方士们通过臆测、编造出的虚幻内容引动汉武帝求仙,以之谋取私利,原本严谨隆重的祭祀活动成为闹剧,司马迁在《史记·孝武本纪》以嘲讽的态度记载了汉武帝与方士的联合演出,与其说司马迁相信所谓“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不如说他认为这些话纯属无稽之谈,记录下来以暴露汉武帝和方士的可笑。

“九鼎”的铸造年代:别把司马迁的戏谈当真

司马迁像

(三)九鼎从何处来

与其相信《孝武本纪》中的“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不如相信《史记·周本纪》中所说,周武王克殷之后,“命南宫括、史佚展九鼎保玉”,《逸周书·世俘》也说,“辛亥,荐俘、殷王鼎”,大约在商代末年时就已经出现了九鼎,但此九鼎是不是西周存于洛邑的九鼎,还不能肯定。

杨宽教授曾经提出一个很有意思的观点,他认为在西周初年可能有两套九鼎。

一套在宋太丘社,后来沉于泗水,秦始皇曾经命人打捞。另一套在周成王时迁于洛邑,是《左传》中楚庄王问轻重大小的真正的九鼎。这种推测似乎也有可能。宋国的地位比较特殊,周朝遵循“兴灭继绝”的传统,将商纣王的兄长微子启封于商朝旧都,建立宋国,特准其用天子礼乐奉商朝宗祀,在宋国保存着从商代继承而来的一套九鼎也是可以理解的。


“九鼎”的铸造年代:别把司马迁的戏谈当真


我们更应该把九鼎视为西周初年的造物。在商代之前,先民们的技术水平还不足以制造大型铜鼎,这一点是无可怀疑的,必须尊重历史事实。商周鼎革之后,周室继承了商代部分巫术文化不假,但他们更愿意划清商周之间的界限,鼎为祭天的重器,如果采用商鼎祭天,接受祭祀的究竟是商的先祖还是周的先祖,它所象征的是商的天命还是周的天命?周人认为 “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在周朝建立时就强调了“德”的重要性,天命会因“德”而转移,这与商民族对祖先神简单而热烈的崇拜有重要的区别。郭沫若说,“周人根本在怀疑天,只是把天来利用着当成了一种工具,但是既已经怀疑它,那么这种工具也不是绝对可靠的。在这儿周人的思想便更进了一步,提出了一个‘德’字来。……(德)根本的主意是‘人定胜天’。”周人清除商代浓郁的巫术文化氛围、截断商代祖先神的脉络尚嫌来不及,怎么会把商代铸造的铜鼎郑重地放在洛邑、用来承载周德?《逸周书·克殷》说,“乃命南宫百达、史佚迁九鼎三巫”,此时的九鼎恐怕已经是西周新铸的九鼎了。

商代时铸造了大量的方鼎,司母戊鼎是方鼎,殷墟妇好墓、殷墟商王大墓都曾出土有大型青铜方鼎,其体积、重量都在当时所铸造的圆鼎之上。比如殷墟妇好墓同时出土了方鼎和圆鼎,两件方鼎的外形尺寸比圆鼎更大,单件方鼎用铜量超过圆鼎一倍有余,可见的祭祀活动中方鼎更受重视。但目前所见西周时期所铸造的大型铜鼎几乎都是圆鼎,淳化大鼎、大盂鼎、大克鼎皆是三足大鼎。作为祭器的青铜器是为了巫师通神之用,方形或者圆形必定反映着商周之际不同宗教观念的转换,很可能与祭祀活动的不同对象有关。商代重方,周代重圆,存于洛邑、承载周德的九鼎如果存在的话,有极大可能是圆鼎。


“九鼎”的铸造年代:别把司马迁的戏谈当真

如果要推测九鼎的具体形态的话,可能与中国国家博物馆馆藏的子龙鼎的形态相似——二者铸造时间相近,子龙鼎通常断代为商末周初。九鼎的形制应该与其相差不多,系造型雄伟的三足圆形铜鼎,器颈部与足上端装饰有高浮雕式兽面纹,铭文少或无。在难以看到真正九鼎的情况下,到中国国家博物馆观瞻子龙鼎,大抵也能想象出周代宝器“九鼎”的模样。

(四)结语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得出对九鼎的认识:九鼎大概率是存在的,推测其铸于西周早期,纹饰与形态类似于子龙鼎。到了周代末年,它可能被秦国掠走。1923 年 11 月 19日,顾颉刚在《讨论古史答刘胡二先生》一文中说“九鼎的来源,我以为当是成王建立东都时铸下的大宗器(或商末所铸而西周所迁)用来镇抚王室的。”这应该是比较接近事实的观点。

我们也不能忽视一个奇怪的事实,那就是作为王权代表、又是“通天之器”的九鼎却不见于《诗》《书》,而最早提到九鼎诸事的《左传》已经是春秋末期的著作了。只要九鼎未能通过考古发掘出土,我们就始终会处于谜底无法解开的困惑之中。

“九鼎”虽然消失了两千多年,但关于护邦保国的神器“九鼎”的传说依旧在华夏大地上流传。从某种意义上说,“九鼎”的物质生命早已结束,但它却一直存在于国人的想象之中,作为华夏民族的一个符号,作为大一统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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