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者傅雷——讀《傅雷家書》札記之二

學者傅雷——讀《傅雷家書》札記之二

□ 王曉陽(綿陽)

說傅雷是一個學者,恐怕沒有異議。他的卓越學識不僅表現在一部部學術專著上,也表現在一封封飽含深情的家書之中。讀《傅雷家書》,他對兒子的摯愛讓人感動,他淵博高深的學問讓人如遇良師,如飲醇醪。

學問在傅雷心裡位置很重。在1954年3月24日的信中,他寫道:“我一生任何時期,鬧戀愛最熱烈的時候,也沒有忘卻對學問的忠誠。學問第一,藝術第一,真理第一,愛情第二,這是我至此為止沒有變過的原則。”

傅雷首先是以翻譯家進入公眾視野的,巴爾扎克小說是傅雷一生翻譯的主要著力處,也是他對法國文學、對中國翻譯界的最大貢獻,在書信中他也談得最多。在1961年6月26日的信中,他說:“幾個月來做翻譯巴爾扎克《幻滅》三部曲的準備工作,七百五十餘頁原文,共有一千一百餘生字。發個狠每天溫三百至四百生字,大有好處。……天資不足,只能用苦功補足。我雖到了這年紀,身體挺壞,這種苦功還是願意下的。”天才如傅雷,仍然自稱“天資不足”,下苦功夫彌補,而許多人沒有什麼天資,卻不肯下功夫。孔子稱自己不是“生而知之”,是“學而知之”。傅雷的學問也來自於苦學。

傅雷在1963年3月17日的信中再次說起他的翻譯工作:“我的工作愈來愈吃力。初譯稿每天譯千字上下,第二次修改,一天也只能改三千餘字,幾等重譯。而改來改去還是不滿意。改稿謄清後還得改一次。”我們都知道傅雷的譯文是經典,難以超越,特別是對巴爾扎克小說的譯讀,迄今難出其右。但不知他背後花的工夫如此之大,每譯一書,不打磨成精品決不罷休。不似現代有些譯者,為了稿費,匆匆譯出,漏洞百出,錯誤百出,更談不上“信、達、雅”了。

除了翻譯之外,作為學者,傅雷的精湛學識還體現在文學、美術和音樂上,這些內容在《傅雷家書》中俯拾皆是。

我們先看傅雷的文學修養。只需讀他在1954年7月27日信中談李白和杜甫就可見一斑。他寫道:“你說到李、杜的分別,的確如此。寫實正如其他的宗派一樣,有長處也有短處。短處就是雕琢太甚,缺少天然和靈動的韻致。但杜也有極渾成的詩,例如‘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那首,胸襟意境都與李白相彷彿。……杜甫有許多田園詩,雖然受淵明影響,但比較之下,似乎也‘隔’(王國維語)了一層。回過來說:寫實可學,浪漫底克不可學;故杜可學,李不可學;國人談詩的尊杜的多於尊李的,也是這個緣故。”李白、杜甫是唐詩的雙子星座,歷代研究者眾,但傅雷能抓住他們各自的特點,以簡潔明白之話道出,更顯出他的功底。此封信還從蘇軾、辛棄疾兩位宋詞巨擘談到五代及宋代其他詞人。

傅雷對筆記小說《世說新語》和王國維的文學批評名著《人間詞話》似乎情有獨鍾。在1954年12月27日的信中,他寫道:“《世說新語》大可一讀。日本人幾百年來都把它當作枕中秘寶,我常常緬懷兩晉六朝的文采風流,認為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高峰。《人間詞話》,青年們讀得懂的太少了;肚裡要不是先有上百首詩,幾十首詞,讀此書也就無用。……我個人認為中國有史以來,《人間詞話》是最好的文學批評。開發性靈,此書等於一把金鑰匙。”

我們再看傅雷的美術修養。談美術是傅雷的拿手好戲,他有《世界美術名作二十講》等專著名世。他在1954年10月22日的信中談繪畫藝術論述很多,不乏真知灼見。在這信中傅雷評價他的學生吳尚宗參加華東美展的油畫《洛神》:“面部既沒有莊嚴沉靜的表情(《觀音》),也沒有出塵絕俗的世外之態(《洛神》),而色彩又是既不強烈鮮明,也不深沉含蓄。……自己沒有強烈的感情,如何教看的人被你的作品引起強烈的感情?自己胸中的境界倘若不美,人家看了你作品怎麼會覺得美?”傅雷在這裡道出了一個藝術真諦:先有思想,然後用藝術手段去呈現。欲感動別人,先感動自己。

對西方繪畫頗有心得的傅雷並不崇洋媚外,他在1961年1月23日的信中對我國敦煌藝術推崇備至:“我認為敦煌壁畫代表了地道的中國繪畫精粹,除了部分顯然受印度佛教藝術影響的之外,那些描繪日常生活片段的畫,確實不同凡響:創作別出心裁,觀察精細入微,手法大膽脫俗,而這些畫都是由一代又一代不知名的畫家繪成的(全部壁畫的年代跨越五個世紀)。這些畫家,比起大多數名留青史的文人畫家來,其創作力與生命力,要強得多。真正的藝術是歷久彌新的,因為這種藝術對每一時代的人都有感染力,而那些所謂的現代畫家卻大多數是些騙子狂徒,只會向附庸風雅的愚人榨取錢財而已。”傅雷的意思是,不知名的畫家,沒有約束,沒有形成固守模式,更能展現個性與才能。

傅雷的文學、美術功底之深自不待言,他的音樂功底更是一般學者所不能及。他在1954年7月28日的信中從音樂的角度談《長恨歌》與《琵琶行》,這是一個大藝術家、大學者、大智者才能抵達的境界。他寫道:“白居易對音節與情緒的關係悟得很深。凡是轉到傷感的地方,必定改用仄聲韻。《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小弦切切’一段,好比staccato(斷音),像琵琶的聲音極切;而‘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幾句,等於一個長的pause(休止)。‘銀瓶……水漿迸’兩句,又是突然的attack(明確起音),聲勢雄壯。至於《長恨歌》,那氣息的超脫,寫情的不落凡俗,處處不脫帝皇的nobleness(雍容氣派),更是千古奇筆。看的時候可以有幾種不同的方法:一是分出段落看敘事的起伏轉折;二是看情緒的忽悲忽喜,忽而沉潛,忽而飄逸;三是體會全詩音節與韻的變化。”白居易是一個精通音律的大詩人,《琵琶行》堪稱文學與音樂的融合傑作,傅雷能從音樂的角度說出如此專業準確的見解,真是白居易的異代知音。

對歐洲音樂大師,傅雷談得最多的是莫扎特和貝多芬。他推崇莫扎特的純潔,在1955年3月27日的信中,傅雷寫道:“我特別體會到,莫扎特的那種溫柔嫵媚,所以與浪漫派的溫柔嫵媚不同,就是在於他像天使一樣的純潔,毫無世俗的感傷或是靡靡的sweetness(甜膩)。”

傅雷對貝多芬的理解尤為深刻。在1961年2月7日的信中,他從歐洲文藝復興講到貝多芬樂曲的主題:“他的兩個主題,一個往往代表意志,代表力,或者說代表一種自我擴張的個人主義(絕對不是自私自利的庸俗的個人主義或侵犯別人的自我擴張,想你不致誤會);另外一個往往代表獷野的暴力,或者說是命運,或者說是神,都無不可。雖則貝多芬本人決不同意把命運與神混為一談,但客觀分析起來,兩者實在是一個東西。鬥爭的結果總是意志得勝,人得勝。但勝利並不持久,所以每寫一個曲子就得重新掙扎一次,鬥爭一次。”傅雷從樂曲中悟出貝多芬的雙重性、人性的雙重性,感受到貝多芬生命中的掙扎、內心的鬥爭,最後皈依、覺悟、解脫,不得不放棄,達到精神上的和平寧靜。

作為學者,傅雷真正稱得上是學貫中西。在1961年2月6日的信中,他天馬行空,從音樂藝術談到世界各地大自然優美風光,談到中西文化的比較。他寫道:“比起近代的西方人來,我們中華民族更接近古代的希臘人,因此更自然,更健康。我們的哲學、文學即使是悲觀的部分也不是基督教式的一味投降,或者用現代語說,一味的‘失敗主義’;而是人類一般對生老病死,春花秋月的慨嘆,如古樂府及我們全部詩詞中提到人生如朝露一類的作品:或者是憤激與反抗的表現,如老子的《道德經》。”

古今中外,文學藝術,傅雷往往信手拈來,在書信中娓娓道出,在交談中汨汨流瀉。其辭也通俗,其理也深刻,其識也高遠。這就是《傅雷家書》獨有的價值。

編輯:郭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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