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念叢樹仁先生
1927年11月23日，叢先生出生於山東榮成。
第一次見到老先生，應該是在急診室。因為“反覆頭暈”無法緩解，老先生的兒子從20公里外的周浦鎮把老先生運到了我這裡來就診。那天正好我24小時值班，所以，此後的叢樹仁先生就成了我的患者。
那時的叢先生應該是80歲出頭，每次查房的時候，老先生就坐在床頭，見到我總是樂呵呵的笑著，真的就是彌勒佛的模樣。
因為“反覆頭暈”，老先生住在我這裡總共得有三四回。每次都會常規做一堆無創的神經影像檢查，包括腦部的核磁共振（MRI），頸部血管和腦部血管的MRA，冠脈的CTA。主要的血管都會重新檢查，但總是未能發現血管狹窄。在靜脈輸注一些活血化瘀的藥物之後，老先生的頭暈也總能明顯好轉。
終於在第5次入院的時候，我和老幹部的兒子一起痛下決心，要給老先生做一個有創的全腦血管造影，我們想要搞搞清楚，叢先生頭暈的具體原因到底是啥。
造影很順利，我們發現，老先生的“左側鎖骨下動脈”有明顯的狹窄。這個狹窄的結果就是，“左側椎動脈”的血液其實是來自於“基底動脈”和“右側椎動脈”，血流方向是從上向下，而不是正常的從下向上流動來供應腦幹。這在醫學裡，這叫“盜血現象”。也就是“左側椎動脈”從“基底動脈”那裡偷了一部分血液供自己享用了。
頭暈的原因搞清楚了，治療也就簡單多了，我請來了華山醫院的冷冰教授，親自上陣，先對狹窄處做了一個球囊擴張，繼而順利的置入一枚進口的支架，手術很順利，總共也就不到一個小時。此前老先生的頑固性頭暈就這樣完美的解決了。
再後的幾年，老幹部不再頭暈了。吃了幾個月雙抗之後，就改為單抗長期堅持了下去。
7年前，過年的時候，老先生的尿路發生梗阻，繼而併發感染。有一個晚上，我吃好晚飯，莫名其妙的再一次來到病房看了一眼老先生。發現老人神志模糊，面容痛苦，小肚子硬的如同石頭。因為怕自己水平太差，我趕緊請來了泌尿外科的主任，給老先生實施了導尿。導尿是順利的，尿液的顏色卻是醬油樣的顏色。猜測可能是尿路感染，併發出血，所以導致膀胱裡的尿液成了深褐色。導尿成功後，老先生面容舒展，腦子裡清楚多了。
老年男性的尿路感染還是很可怕的，其中一個惱人的併發症就是椎體骨髓炎（Vertebral osteomyelitis）。這個炎症特別頑固，直接導致老先生的白細胞總數接近三萬，中性分類超過90%，雙腿老是屈曲著，無法平臥。在長達三個月的三聯藥物抗感染治療後，老先生再一次恢復了健康。
隨著年齡的增長，老先生的心臟開始出故障，因為冠狀動脈狹窄，先後置入過4枚支架。再後來，因為前列腺增生，尿液瀦留，還做過膀胱造瘻。
裘法祖院士說過，患者才是最好的老師。
在給老先生治病的過程裡，我獲得很多難得的經驗。醫學其實就是一門經驗醫學，同時也是一門不確定的科學和藝術。經驗的本質就是經歷。藝術想要精湛，只能靠反覆的磨練。假如英語學得好，你能很容易的獲得歐美國家的最新的疾病治療指南，但是僅憑指南，而沒有經驗，那結果也只能就是紙上談兵，那樣看病，也只會害了患者。
從90歲後，漸漸的，老先生的耳朵聽不見了，生活也慢慢不能自理。長期臥床，沒有食慾。我給老先生準備過口服的地塞米松，注射過地塞米松，還派人上門輸過液體。但是，還是沒能讓老先生再一次恢復健康。
去年歲末的時候，老先生又成了我的患者。在靜脈輸液營養支持兩週之後，老先生的狀態只是輕微改善。後來肺部CT檢查，發現雙側大量的胸腔積液。在實施過兩回胸穿引流之後，還是未能阻止積液的繼續產生。
因為害怕感染，我夢想著拔出引流後，老先生的身體也許自己能達到一個平衡。
2020年1月9日的下午三點多，老先生呼吸心跳突然停止，雖然經過了大家40分鐘的拼命搶救，心跳還是未能恢復。
叢先生14歲參軍，參加過淮海戰役。他親口告訴我：他們團隊八千名戰士，“雙堆集戰役”之後，活下來僅僅15人。而叢先生就是那十五分之一。
前年的時候，我去看望他，他當時正在看“參考消息”。老人家問我：你知道為什麼共產黨能打敗國民黨嗎？
那是因為，在共產黨領導的軍隊裡，指揮官會大喊：跟我上！而在國民黨的軍隊裡，指揮官會喊：給我上。最近的半年裡，老先生的家人總能聽到老先生在睡夢裡喊著：衝啊，衝啊。
因為敢於擔當，因為身先士卒，所以共產黨打敗了國民黨，建設並領導了新中國。沒有共產黨，肯定沒有新中國！
2020年的1月9日這天，我心中的彌勒佛走了。去了一個每個人都將要去的地方。那裡有他76年未能謀面的戰友，相信老先生在那裡並不孤單。
老先生跟我真的是有緣份的。十年前相識，就一直認準我了。每次都願意來當我的患者。
最近兩週來，老先生只願意自己的小兒子來陪他，雖然已經
無法交流，但是每當小兒子陪在旁邊的時候，他就很踏實，很安詳。而每當小兒子離開一會兒的時候，他就很煩躁。幾十年來，老先生一直跟小兒子住在一起。
回顧這一生，老先生無疑是最成功的，他不僅參加瞭解放戰爭，也陪伴著共和國走過了70年的風風雨雨。
陪伴才是最好的愛。
在老先生退休後的幾十年歲月裡，一直有小兒子一家陪伴在身邊。最近的三週，小兒子更是24小時守護，沒有離開過醫院。人生在世，能收穫這樣拳拳陪伴的人，少之又少，所以老先生這一生肯定是幸福的，身心兩安，此生足矣。
謹以此文，紀念中國革命的老戰士，我的老患者叢樹仁先生！願他在天堂裡一切順利，繼續保佑天下所有善良的人一生平安！
